(一)
隋大业九年暮春,长孙无尘嫁前的那日深夜。
无尘闺房的门吱呀一下开了,进来一个鬓正眉端的三十出头少妇,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见床前帷幕早已落下仍走到床边,轻言道:“无尘,起来吧。”
一个满脸倦容的女孩儿抬眼半倚在金丝大坎枕上,软软地唤了一声:“舅母是怎么知道无尘醒着的。”
“都是女人,哪能不贴着心呢?”少妇莞尔,缓缓道,“我嫁给你舅父的时候比你长了整整四岁,当晚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况且你才那么小,就要离家了。”她突然不说话了,凝然地望着窗外。
无尘认真地端详着她的舅母虞氏,突然蹦出一句话:“舅母,我不怕。”
鲜于氏把窗子关上,叹了一口气说:“观音婢,你打小就命苦,这么早爹娘竟便这么去了,偏有个狠心的哥把你撵出来。要不是你舅舅,你早就饿死啦。再说了,你本就是不……自小就落下那么多病根,你舅舅和我,时时刻刻都提紧了心神照顾着你呀!唐王待人谦和,窦夫人和长孙家是世交,对你是没得说的。至于那李家二郎么……”虞氏沉默了。
“李家二郎是如何呢,舅母你说嘛~”无尘询问道。
“天之钦定不可违也。”鲜于氏说了一句很朦胧的话,无尘并不曾懂得,但却这么着记住了,不曾忘记。
两人陷入了沉默。
最后鲜于氏起身替无尘掖好被角,温柔无比地说:“观音婢,明日便是别家之妇了,你舅舅嘱咐的话不要忘记。唐家是大户人家若你言行不注意的话少不得要给人瞧不起的,让皖纱皖姈陪着你去罢,也好有个照应。”便出了房间。
那晚,无尘没有睡,她第一次从一向咋咋呼呼的舅母那儿听道到这样深刻的句子,不由得脊上发凉。
(二)
“天之钦定不可违也”“天之钦定不可违也”……
一夜难眠。
(三)
清晨卯时刚过,无尘便被一个清脆急促的声音叫醒了她。是无尘的贴身侍婢皖姈,那丫头比无尘小一岁,说话和小黄鹂鸟似的婉转,做什么事都是小心翼翼地,脑子却机灵地很。
“哎呀,皖姈,这会儿天还刚刚擦亮,干嘛那么早叫醒我?让我再睡一会儿……”无尘懒懒地应诺了一声,又阖上眼帘继续睡觉。皖姈急了,使劲摇着无尘的肩膀,道:“小姐呀!你忘了么?今日是你大喜之日,早上的事儿可多着呢。快!起来了。”
无尘只是无奈,没法子便爬了起来让皖姈替自己梳妆。
漫长的半个时辰后,皖姈替无尘挽起了一个百鸟朝凤发髻,左右各别两支点金攒珠翠凤头钗,燕尾发上嵌一靛蓝后坠流苏钗,银白红穗凤冠压顶,挂一朱红翠石镶银耳坠,大红嫁衣袍角袖边绣着密密的牡丹彩凤图样,穿金戴银,无比华丽。
“小姐此一番打扮真真儿和那画中女子一样的端庄秀气。”皖姈莞尔,替无尘将一支玉兰簪别在无尘的髻上,轻声夸赞道。
无尘拿过铜镜细细打量了一番,一怔羞涩地应诺一声:“你家小姐生得俊俏,怎么打扮都是娇俏的。”皖姈掩唇一笑替无尘别上最后一只花细,道:“小姐长得那么美,必定叫那李家人过目不忘呢!”
“别乱说话,越发地狂妄了!”无尘白皙的脸颊烧得通红,轻声责怪着皖姈,但仍是笑意盈盈。
门前珠帘被人挑起,进来一十五六岁的少年,是无尘的长兄长孙氏无忌进来了。
“大少爷好。”皖姈习以为常地鞠身一福朗声问安知道长孙无忌是要来向自家小姐说些自家人的话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无尘将凤冠扶了一扶,回眸一笑,言:“哥哥!你总算来了。”“无尘在等我么?哥哥最近是挺忙的,不然早就来看无尘了……无尘你出嫁,我这做哥哥的岂有不来的道理?”
“哥哥汝可知那李家二郎是如何一个人?”长孙频频扶额,怕那压顶凤冠会坠了下来。“舅母一直不知会我,连舅舅也只是粗粗一提,好似有什么秘密似的。”
“观音婢汝多虑了,这李家二郎倒是个丰神俊朗文武双全的人物。”长孙无忌说这话的时候目光飘移着,一直不敢看无尘,陷入了沉默,最后补上了一句:“听说这李家二郎家中早有不少美艳姬妾,观音婢你嫁过去若是吃了亏,尽管回来,无论怎么样还有哥哥替汝担着!”
“哥哥汝每次都是这样,舅母同吾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且不说嫁过去是正室,再说了窦夫人,也就是以前的窦姨姨定会对吾多加照顾的!”无尘掩唇一笑,接着话茬道,“记得么?哥哥,小时候爹刚刚……死的那会儿,无乃大哥硬是要把咱们赶出去,无阡姐姐也用扫把撵我,哥哥汝当时说来可笑竟用石子砸无阡姐姐。若不是咱们逃得快,大哥早就生吞活剥了咱们……哥哥总是要保护吾,还老是出错……”本来是一句玩笑话,无尘却面色暗淡了下来,估计是小时候的辛酸往事,勾起了她对已逝双亲的怀念吧?长孙无忌也面色暗淡了,只是含着一缕对妹妹的怜爱,或有夹杂着别的情愫。
自住进舅舅家,兄妹之间时时会冷场,无尘已习以为常。
长孙无忌看了看窗外,依照舅母吩咐的那般向无尘吩咐了出嫁的一些事宜,然后慈爱地看着自己这个小妹,补充了一句:“观音婢啊,你倒是长大了呢。”
“是呀,无尘要出阁了呢!虽然还没有行过及笄礼,不过舅母说这出阁都出阁不必行及笄礼了。真是匪夷所思,这行及笄和出阁也不是一回事儿,怎么可以和在一块儿呢?”无尘还想要继续发发牢骚,却被长孙无忌打断了,他一凝眉道,“观音婢,这唐国公必定非一般人,汝到了李家切勿谨言慎行啊……为了咱们长孙家和舅舅的颜面,还有为了……”他竟止住了话头,转了一个话题继续唠叨了一番。
辰时三刻,长孙无忌交代完了这才出了无尘的闺房。
皖姈走了进来,舒了舒腰,慵懒地笑笑道:“殊不知道大少爷是如此话唠的人呢,在门外头守得皖姈累死了!”无尘笑着捏捏皖姈的脸蛋,轻言:“越发地贫嘴了,小心这话令哥哥听到了,还不把你整地死去活来不罢休?”
“小姐,今日皖姈要随您去李家——日后,怕是没机会相见了……”
无尘勾起浅浅的一个苦笑,“哥哥,怕是以后不能常常相见了呢。”
皖姈愣愣地,不知道自家小姐已经是从一个小女娃蜕化成了一个少女,举手投足间露出了稳重,不需要自己那么照顾了,可想到这儿,心中又升起一丝莫名的情绪。
“对了,小姐,大夫人必定交代过您了,李家是大户人家,规矩严密着呢。您嫁过去虽然是个正室,但李家侍妾众多,您可要小心着流言蜚语。李家大公子倒是孝顺的,窦夫人不过一句“汝长子必为正妻所出”便就一直膝下虚悬。只要窦夫人在一天,我们在李家就有好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