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喜母亲端着半盆洗脚水走进双喜房间,说:“喜儿,把脚洗了。”双喜急忙翻身下床接过来放在地上,然后一只手攥着母亲的手,一只手搂着母亲的肩,说:“娘,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我不要您端洗脚水,我自己去端。娘,您记住了吗?”说着,眼圈儿已经湿润了。
双喜的母亲尽管有时神志迷糊,但有一点似乎又一直是清醒的,那就是双喜是她的儿子,她什么都能忘了,就是忘不了疼护自己的“喜儿”。
母亲退出儿子的房间。在院子里,好像是被双喜的父亲拦住了:
“还有洗脚水吗?”
“没有了,全端给喜儿了。”
“我喝的开水呢?”
“我……我忘了……忘了……我这就去烧,这就去烧……”
“臭婆娘,等我回来,要是没有水,看我怎么收拾你!”“豁啷啷——砰!”忽然传来空铁盒滚动忽又撞击到什么东西的声响。无疑,那是父亲把气泄在脚上了。
躺在床上的双喜,听着父亲与母亲的对话,更激起了他对母亲的怜爱和对父亲的厌恶。当听到父亲发狠要收拾母亲时,他差一点窜出房间,对着他父亲的胸脯,“咚咚”地猛砸几拳。然而,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只是在心底里又添了几分恨意。
听庄邻讲,母亲早先脑子没有毛病的时候,她的话总是压着父亲的。后来,脑子犯了迷糊,他们夫妻的地位颠倒了过来,双喜母亲在他父亲面前,便是唯唯诺诺的了,尤其在他父亲横眉立目的时候,他的母亲就萎萎缩缩地像是小鸡儿见了黄鼠狼似的。由此,双喜对他父亲一直耿耿于怀而无法释然。
老刀在双喜和他娘吃完晚饭后才回来。他吃了饭顺手拎起灶上的水壶晃了晃,因为没有水而上了火,在院子里对双喜娘吼了之后,便十分不乐意地节省了饭后必喝一杯茶的功夫,没有进前屋西房的卧室而径直出了院子。
时刻提防戒备着的双喜,一听父亲咳嗽着出了门,便一骨碌从床上跃起,换衣蒙面,随即尾随其后,两只眼睛便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了。他既担心父亲发现自己,又必须时刻提防着什么人发现他在跟踪自己的父亲。
双喜借着土公路边大半人深的排水河的掩护,不能太远又不敢太近地跟踪着父亲。他一边走一边想,今晚上他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又要去干什么鬼事哩。快到大队部时,从土公路的正北边走过来一个矮短的身影,一听声调便知是莫二狗:“老主任,大小队干部我都一一地通知了,有的可能已经到了会议室,还有的马上就到。”
双喜一听,心里便有了底:“今晚上又召集大小队干部开会了,有可能是为上午的批斗会上,王大炮拒不认罪而准备采取更为毒辣的手段而作出什么新的部署。这又一次为自己与梅子见面提供了机会,不过,时间不能太长,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散会呢。”
就在双喜悄然潜到梅子家后趴在河坡上向前后左右察看的时候,他的上衣口袋里的硬实实的东西提醒了他——哦,小银锁和照片……
上午,在批斗王大炮的时候,双喜在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和猜疑的前提下,用眼睛一次又一次地搜寻着梅子的身影,可结果却是一次又一次地失望。“梅子一定是给吓傻了、吓呆了,她会躲到什么地方了呢——她不可能也不敢不来的呀。要不是这一场政治斗争,自己本该光明正大地和梅子肩挨肩甚至可以手拉手地站在一起,可现在为避人耳目,不得不咫尺天涯般地有意识地隔离了。这一刻,她是多么迫切地企望依偎在我的怀抱中呵。散了会,回到家,特别是夜深人静时,她一定被吓得像惊了弓的小鸟儿,颤抖抖地蜷缩着娇柔的身躯——要是小一些,她一定会躲躺在她母亲的怀抱里——她一定奢望躺在我的怀抱里以获得哪怕片刻的安宁——在她惊恐的梦里也许终于成为了现实。可我又怎么能每时每刻都守在她的身边呢……”双喜想着想着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照片。
散了会,双喜一回到家就急忙地打开箱子翻找那张夹在一本书里的照片。
学校操场边有一棵两个人都合抱不过来的大榕树,据说已有好几百年历史。好多同学都在那棵榕树下拍过照留过影。有的伸展双臂拥抱着大榕树;有的拿着书悠然地仰靠在大榕树上;有的以大榕树为不可撼动之柱,一条腿站立,另一条腿稍作弯曲,同时伸展一只手臂依托于树干,看似随意地支撑着略略倾斜的身体,而细细品味,则与身体的其它部位构成了“看似随意却有意”的整体造型;双喜以大榕树为背景,昂首挺胸站立于大榕树之前,一只手卡着腰,另一只手臂高高举起……
双喜在箱子里翻找那张照片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小时候常常挂在脖子上的那把印有“福”字的心形小银锁。这类物件,只有有钱的人家且娇贵的孩子才挂得上的。那把小银锁,是双喜出生时他父亲找银匠特意为他打制的。在上辈人的眼里和心里,孩子脖颈上挂上一把小金锁或小银锁,便锁住了孩子娇贵的生命和未来的幸福。
双喜找出那张照片看了看。又找来一张油皮纸,将照片和小银锁包好,放进那件草绿色军衣的上衣口袋里。他决定把这两样东西送给梅子。照片代表他的人,银锁代表他的心。当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或许可以给梅子以情感上的抚慰和精神上的依托。
双喜下意识地模了模口袋,又前后左右看了看,然后悄然地上了河坡……
上午批斗会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一幕,对人们的情感和心理上的刺激实在太大了。双喜没有想到,连历经人生坎坷与磨难的梅子的娘,这一次竟也给吓懵了:她正坐在西房自己的床沿上嘤嘤地哭泣。其实,梅子娘并不是为自己可能遭到折磨与摧残而惧怕,而是为女儿担忧:“自己一旦真的像王大炮那样,被整得半死不活的,闺女还能支撑得住吗?……”
梅子见了双喜一下子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他:“哥,吓死我啦……我们娘俩该怎么活下去啊……”
双喜怜爱地轻轻地拍着梅子的后背,安慰着:“梅子,别怕别怕,有我呢,天塌不下来。梅子,你冷静一下听我说,我父亲那老东西想整死王大炮,那是有缘由的。他是借机公报私仇,他跟王大炮的仇怨,婶子比我更清楚。你们娘俩跟他今日无怨,往日无仇,他怎么会像整王大炮那样整你们呢?……”
梅子在双喜的开导劝说下,总算冷静了一些。双喜把自己的照片和银锁送给了梅子,说:“你拿着‘他’,看着‘他’,就像看见了我一样,我人虽不能时刻守在你身边,但我的心,一分一秒也不会离开你。你拿着‘他’,能避邪,特别是在遇到凶险——万不得已的时候,拿出‘他’,一定能!这把小银锁……它一定能锁住我俩的幸福!梅子,你相信我说的话。”
其实,双喜话中暗藏着话,可梅子哪里悟得出其中的禅机玄意。而双喜心里也只是隐隐地“以防万一”,又怎么能无中生有地轻易点破。
梅子也找出一张自己的照片,她站在双喜面前,两只似乎能说话的秀眼,深情地盯着他,她那心底里的别一层意思,双喜自然无法看得透:“双喜哥,这辈子,我也许无缘和你在一起,日后,你想我的时候,你看着‘她’,就当着看到了我吧……”
梅子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双喜的眼睛也湿润了,他庄重地接过照片,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
双喜临走时,想不到梅子对他说:“哥,我求你了,你以后尽量不要来了啦。你知道吗,你来一次,给我娘添多少担心啊……唉,我想想自己,真的对不起我娘……”梅子说着,又小声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