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两人回到屋子,也同是离一起吃过作为早饭的桂花糕之后,笙商便又跑到外面玩去了,实在是个孩子心性。
溯沚整理好桌椅,看着对面的是离似乎颇有倦色,皱纹也好像隐隐多爬上了几根,仿佛在过去的一个时辰不到就更苍老了些,她觉得心中总是空落落的。
“是离,我想去人界。”
是离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反应,只是艰难地点了点头:“嗯……小姐还要去找那个人吧?”
他能这么知道她的心意,有这样一个知心的人,已成为一种习惯了。
溯沚垂眼答道:“嗯。虽然这么久,我也知道他仅仅是我师父而已,他的执念和牵绊远远比对我重得多……有期已经不在了,他说好要和我一起去找师父,我便代他去找,找到为止。”
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一定要找到师父,隔了那么久,却还是忘不掉。是因为谁?
是离这时却默然了。说来也奇怪,他早已两鬓斑白,灵思敏捷,有时他的所思所想,即便是已经相处了三年,她也总看不透,猜不透。
“是不是担心不知该怎么离开这?这个不难。刚才有一艘偃甲船落到祖洲,那船的主人叫望羲,他以带我们出去。”
是离皱了眉:“偃甲?这样久远的东西,居然真的存在?”
“我起初也不太信,不过那位望羲公子就是用那偃甲船飞来的,他也要去人界,我们正好以和他暂时同行。”溯沚说话十分欢快,像在憧憬着什么,转而垂下头,“是离要和我一同去吗?我知道不能让你奔波,是又怕你腿脚不方便,没人照顾……”
刚刚下定要回报的决心,这时就要麻烦他了。似乎有点不太好……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牵挂也是应当的。”是离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他有些枯瘦的手正试图去拿旁边的纸笔,“我也是人,在人界也有牵挂的东西。只是之前一直无法离开……”
祖洲悬于人、仙两界之间,没有御剑术和空间法术,的确是寸步难离。
“是离是愿意同我一起回去了?”
“自然。我一个老头子,也只能赖在小姐身边,小姐不要嫌弃才是。”
“不嫌弃,怎么能嫌弃!”溯沚惊得站起离座,“我很高兴,真的……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你不要老说自己老。”
是离有些不解:“老了便是老了,总有一日会入土……”
“是我一点都不觉得你老!”
溯沚倚着桌沿,竟直接喊了出来。
她正视着是离有些涣散浑浊的眼眸:“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总觉得你好像只比我大几岁,你真的不像个老人,我也不会觉得很压抑……既然你心里不老,又干嘛承认你自己老了?念着念着,就真的老了。”
是离错愕地与她相视,过了许久,才轻轻答了一声:“好。”
文房四宝已被他整齐地置于桌上,毛笔蘸些墨,端正地被他拿在手中,落笔起字。他的字柔韧而又有几分毅然,一点也不像一位老人所写。
溯沚噤了声,并不故意去打扰他。只是悄无声息地离了座,曳裙环到他身边,静静地看他一笔一画认真专注。
窗扉开着,一只画眉落在窗沿,徘徊了一会,又扑扑飞走了。
是离全神贯注,等毛笔上墨水稀少,想要再蘸时,才现身边人已在为他细细研墨,轻微的声响,他方才都不曾听到。
“小姐,这点事我自己来就好。”他放下笔,想去拦下,反倒被溯沚推却了。
“你日日练字,写的什么又不许我看,我看着你写,这样我就能知道你写的什么了。”溯沚淡淡一笑,目光落在宣纸上。
“君问归期未……”她一字一字地念着,微微蹙眉,“是离,你为什么不写了?这是什么诗,你也从未讲过。”
是离惊惶地放下毛笔,把这宣纸卷好:“没事,只是这诗太不吉利,我——咳、咳咳!……”
他心一急,居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宣纸落到地上。溯沚不及去捡,忙抚着他的背:“我不问了,不想说不说就是,你小心点!”
咳嗽了好一会,是离才慢慢地缓过气来,胸口仍难以平复。
他想弯腰去捡起宣纸,却是另一双手小心翼翼地将再度散开的宣纸卷好。溯沚蹲在他面前,笑了笑:“是离,今天你不要练字了吧。笔墨纸砚总是最费心神,你还是多休息一下为好。我一会就去给你熬药。”
是离顿了一下,低声道:“嗯。今日确实觉得疲乏。”
“我扶你去屋内睡一会,你就该多睡一会的。”
……
待过了一刻钟,溯沚确认床上的是离是睡熟了,她才伸腰舒展一下筋骨,带着那宣纸站起来。
是离的书架上总是放了不少写过的宣纸。他每天都要练字,一天都没有停过。偶尔写着写着,他还会出感慨。果然文人的世界,她是不懂的。
她走到书架前,找到一些零散放着宣纸的地方,要将这卷新的放进去。
“君、问……”看到书架上宣纸露出的一点墨迹,她心下起疑,“似乎都是这首诗?”
她确认是离还在熟睡,才蹑手蹑脚地将那几卷宣纸取下来,解开绳结,一张一张地展放在桌上——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第一卷上的字,还有被水浸过的痕迹!
君问归期未有期……
第一句的最后两个字眼,如同两根利刺,直直扎入她的眼中,令她几乎双目溢血!
……
“只是一首诗而已,我想什么呢……”溯沚甩了甩脑袋,双手颤抖着将这几卷都扎好,飞快地送回那书架上去。
她在那里伫立了很久,久到她都不知是什么时辰。
她按着自己的胸口,努力喘息着。那两个字眼堵塞了她的喉头,令她几乎无法呼吸。
不是因为有期这两个字触动了她的心弦,而是那首诗……那整首诗,很是悲凉凄怆,就算她不懂,她也能感受得到。
不行,她还要去收拾一下东西呢,等不了几天就要去人界了,不能就这么闲着……还要找到师父,还要去见师姐和冰块脸,也不知他们两个现在活得好不好。
她最终看了一眼书架,疾步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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