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玉怅然挨疾训何双云惊梦起归意
次日一早,李成玉仍如往常一样骑车到了厂里。刘姐正乘这一会空时挨个车间查看缝纫机布料等。他不好去问,又想昨儿司机自始至终都是一起的,便找到问了始末。司机也是拿一分钱干一份活的,虽然与李成玉相交很深,还是怕说的不合实,只答:“昨儿你走后跟我说要我一直在车上,我就耐心等了。她们回来,你表妹叫双云把烟酒给贾老板送过去,双云提着就去了,谁知去了一会,像经了大事就又回到车上。她脸色变了,还哭了几声。当时你表妹在旁边,我没问就开车回来了。双云昨儿从北关下的车。”李成玉听了,更加不安,立刻离了厂,骑车又向双云住处来。
双云自昨晚回来,不知哭了多大会儿,枕头都湿了半截,一宿也没有睡好,至天亮时才止住些,眼睛早已红肿了。她一早醒来,屋也没出,茶水没进,身子自然就虚了下来。李成玉进来见是这等形容,想刚才司机说的话,猜透了**分,还掩着凶怒,安慰她一回。双云这时再难忍委屈,抽泣着抹着泪,将昨日之事向他说了一遍。李成玉却装得无关痛痒,只说:“能是一点误会,别太在意,以后为了生意还要常来往呢。”他此时只知到贾成易没得手,哪里想到遭了那份罪。
双云夜里哭干了泪,没再大哭。李成玉知她没出屋也没吃饭,便说:“双云,别哭了,梳洗一下吃了饭要紧,这么耗着,撑不住就对身子不好。”不一会,他因怕贾成易那边的事大了,便呆不住了,又关心似地说道几句,离了屋。双云听了那些话,还是抛不开昨天的事,又一会,对着镜子梳扎了,到街头喝了一碗稀粥又回了屋。
李成玉出了屋将车锁了放到墙角,出了院子,在巷口乘了车直去了贾岭县城。下了车,他直奔店里,贾成易哪里还在店里,昨晚就被送进了医院缝了几十针。那店员又当着他的面骂他没良心,骂双云不知好歹。李成玉听伤得重,吃了骂又暗里叫苦,向那店员连声说了好话,从店里退出来,到百货店里买了补品直去了医院。
李成玉到了医院,问了外科护士,找到了贾成易的病房门口,放轻了脚步,推门进了去。李成玉见他头上缠着几层绷带,像半个棉花球,又惊又慌,还一步步挨近了。贾成易并没睡着,听见脚步声,扭头见是李成玉进来,气更不打一处来,也不顾头又昏又疼,又喝又骂:“王八蛋,你是个什么东西!弄那个货去,把我伤成这样,你要加倍赔偿我的损失。”李成玉被骂得很不是滋味,还是上前看了仔细,知道要不了命,松了一口气,脸上堆笑说:“贾老板,实在对不住你,我不知她会那么做,叫你受了害,你的损失我全赔给你。”贾成易,听了这话更又添堵,“这就行了吗?我伤成这样,以后生意怎么做,要折掉多少钱,你赔得起吗?”李成玉忙又说:“好说好说,贾老板和气生财,我会叫你满意的,要不叫她再来陪你?”贾成易听了最后一句更恼了,愤愤的说:“行了,这还不够吗?”李成玉硬着头皮听,仍和气地说:“贾老板,你消消气,我会给她颜色看的,谁知道她是个不识抬举的。你放心,我不会叫你吃亏的。”贾成易怒惹了头疼,只躺在床上不动,也不再说话。李成玉再无话说,站在旁边,坐不是,走不是,又被骂了一肚子的气不敢,着实十分窝囊。
不一会,护士过来打针护理,又叫贾成易安心养伤,不能急怒上火。李成玉乘机说:“贾老板,你就安心养伤,我过两天再来看你,厂里人不断,我就先回了。你放心,亏你多少,我会照数赔给你。”贾成易正为在外人面前羞于提事,听李成玉这么说,虽来气,再也没说话。李成玉见护士示意他出去,便耗子躲猫般的退到了门外。
刘姐知道不仅送去的第一批货的款收不回来,接下来与贾成易的生意必会黄了的,而此时已近酉时,李成玉联系别的客户也难了。她让人把那一千多件打包好的衣服卖给了上门收购二手底货的,又到李成玉的办公室去了一次,见连门也没开,便知去看了贾老板,一人接了一个来订货看样的,又各处安排一遍。
中午,刘姐想双云出了这等的事难再回厂干活了,便乘屋里其他三人去吃饭的空把双云的衣服鞋子等随身能带的东西都卷装进了包袱,连枕下的钱也一点也没少地送了过去。一屋的几个人对双云的那点事自然是一无所知,刘姐卷双云的衣物,因她是个管事的,也没人去理会,都想双云这个时候回去,多半是回不了的。
短短三天,双云像是瘦了一圈,饭吃得少了,水也几乎不进,夜里又常梦家里,几次惊醒过来。眼下天气渐凉,她吃睡不好,又添些风寒,正值孕期,一人独处,院子里的男女老幼一个也不认识,能想的李成玉却又一次也不来,身子虚下来以后,那精神也比在厂里时差了一截。
一连几天,李成玉忙的焦头烂额,秋衣停了以后,一些老客户的订单要接,新来货样也要验要看,还要各处采购布料棉絮,厂里头一回做冬衣,比夏秋季都要麻烦的多,各个车间去查验也是不免的。这些常应的事虽累倒还能支,又加贾成易那边不了的事,便力不从心了。生意泡黄,一千多件秋衣低价处理;那贾成易又怎能挨得甘心,又要赔医药费,又要赔生意上损失的钱。生意上赔钱,李成玉已经暗自叫苦,再赔那些,如何能受的了,于是三天两头开着小卡上门探望,父亲那时的事不离嘴边,又说厂里刚起步如何艰难。贾成易是个做事爽快的人,李成玉拖着不给,又有老先生的情面,出院之后,只要他赔了两倍的医药费也就算了。
十几天来,刘姐虽手脚跟着忙,心却出奇的静,李成玉一手安排前后,她只不说。双云此时独处,她也深知其难,且近几次去看双云饮食及面色,已知怀了不少日子了。她想李成玉向来不作任何打算,家中各人是万不能知的,左右为难,加上厂里诸多的事,竟难抽一个间隙去看了。
又一日,刘姐斟酌几回,怕双云一人独处万一知道怀孕的事就收不了场,于是从与双云同屋的姐妹那里问了双云的家庭住址,又跟自己知道对比了一回,看完全一样,便知没错,以双云的话向何家湾写了一封短信,只讲明厂里自入秋以来生意都很淡,想要回家歇息,年前不再出来了。到家的日子就在七月底逢双的两天。
这时日,双云只有在屋里空呆,形容气色一天难如一天。李成玉断是不会来了,家里老婆十多天来一直怀疑,到厂里仓库看还有几千块钱的货没出去,跟他说的完全不同,因此看管也就仔细万分;且双云捅出了那么一个大窟窿,他本就厌烦至极,回来头一次见就那等气色,数日后必会更差,也自然就没了当初的冲动,索性房子的租期还早,就由她在那里住了。
七月二十,刘姐思虑再三还是对双云的事放不下心。早饭过后,只各个车间查看一遍,就进了办公室。李成玉正在验这两个月的收支,见她进来,忙问:“香茗,是又有什么大事,新的订单来了?”刘姐站在桌前说:“还有什么大事,都是你安排的大事,双云过两天就要回家了,她一人住在那里,你一回也没去过。这回要走了,她半个多月的工资也该结了吧?”李成玉不曾想刘姐当着他的面这么说,先是一惊,接着不屑地说:“怎么,到了现在还向我要钱?厂里为她折掉的几千块谁来赔,她的工资我早就给了,早就够了,这些天她除了给我戳一个大窟窿,还做了什么?”“那好”,刘姐抑着怒气说,“钱算是够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你想让她一个人背着吗?”李成玉已料双云会有,不想刘姐会提这个茬,只顿了一下说:“谁知它是从哪里来的,工钱我给过了,就跟我没瓜葛了。她肚子里的,她自会找去。”刘姐早知他遭家里厂里几路围堵,会说这样的话月兑掉,只丢下一句“都是你做的好事!”挎起包就走。李成玉这时像是被突然刺一下神经,忙上前两大步,拉住问道:“双云知道吗?她还会再来?”刘姐定神看了他一眼,平抑了口气说:“她能还不知道,她说要是在县里找不到别的事做就回家”,说了,再次头也不回的走了。李成玉这时坐在屋里如百爪挠心,没片刻安在。
午饭后,刘姐到厂里应些常事没有再歇就向双云的住处来。双云这时刚从外面找活儿回来,走遍了数条街巷,问了十几家的餐馆和小工厂,竟没一家愿留的。这时已到了经营的淡季,再寻另一家已经很难了。她近日白天只进粥食,夜间不得安歇,时时如梦方醒,全无了当初来时精巧能干的气色,几个能容下的,见她这样,也自然都摇了头。几日不见一个能落脚的地方,此时在屋里静歇,左思右想,泪不免瞬时又溢满了眼。
刘姐到了门口,见没有上锁,轻推了一下,里面竟没有插上。双云这几天形神难一,做事常是丢三落四。她这时躺在床上歇,一见门动便知刘姐过来,忙拿枕巾擦了泪,欠起了身,笑说:“刘姐,下午厂里没事吗?先坐着吧,惜这里连茶水都没有。”刘姐侧身坐在床边,见她一天比一天难,差点滴下了泪,片刻才说:“双云,你想好了吗?你的事谁也不能为你做主。”双云这几天拖着身子各处去找,每次都是没有指望,想了一会,才说:“刘姐,我在这里找了几天都没有找到,你说呢?”刘姐又挨近了点,低声说:“找不到还是别找了,你离开家的日子也不短了,我想你还是回何家湾的好。双红已经知道了,我前几天给你家里写了信,对双红说你在月底逢集那两天去接你的。”双云很吃一惊,忙说:“真的?”刘姐又劝:“还是回家的好,你爸妈早该想你了。”双云思忖片刻说:“我也想回家了。”刘姐又说:“离了家人,他们怎么都是不放心的,现在各处活儿都淡,回家也好安歇几天。”双云听了这些,虽还有留下的意念,几次找活儿都无果回来,心早都灰了。刘姐见双云打定了回家的主意,叫她看放好自己的钱物,便说厂里还有不了的事,回了。
在刘姐往何家湾寄信的第五天,双红从队里得到通知,便把信拿了回来。她一看果然是双云从县里寄回来的,盖的章就是“城关西郊”,看封皮的字虽不像是双云的,便料是她不方便去邮局,找人代寄了。匆忙将信看了一遍,接着跟玉勤世明说了。玉勤世明虽听双云信上说很快回来,毕竟是经了双红亲找都没回来的,也就只说:“信里说的很不多准,等人回来再说,别太张扬。”双红虽不向村里人说道,却一心按信上说的办,有空就收拾房子洗衣服,在墙上写了双云回来的日子,一天天划着过。
李成玉在刘姐向他挑明之后,心里到底不安,斟酌了几回,还是到双云的住处看了一回。偏双云那会出去找活儿去了,他左等右等不见回来,便又骑了车回了。双云在刘姐去后又独呆了几天,除了出去再看一回,就是到外面吃一点稀粥仍回屋。这日子将要回家,只有这样熬着等,时时想家里的各样事,更比前几天难耐,醒前的连世明玉勤的打骂都有了。
七月二十八,辰时过后,双云在街头吃了早饭回来,正在屋里床上坐着胡思呆,刘姐算着到了她给双红留的日子,便过来了。双云见了,知道必是为了回家的事,忙坐直身子,提了精神。刘姐走到跟前,见双云已把屋里各样什物收拾了,便问:“双云,你都想好了吗?”“恩”,双云顿了片刻,才答了那么一个字。刘姐从包里掏出几张票子说:“给这是你的半个月的工钱,五十。”厂里没到工资的时候,又没从厂长要下来,她只有拿自己的钱垫了。双云一见,吃了一惊,忙说:“刘姐,之前的都给过了,我些天什么都没做,这钱我不能要。”刘姐仍坚持说:“没干也是厂里的人,这是你应该拿的。”双云见了,眼里似乎有了泪,仍撑着说:“应得的我都得过了,都在这里呢,一分也不少,我挣的够用,这些钱你还是退回厂里吧”,说毕,将房门钥匙放在床头,挎了收拾好的包袱出了屋门。刘姐没应上话,伸出去的手好大一会没缩回来。
双云离了刘姐,乘上了开往乌洼镇的车,这仍是来时的路,而这次却觉得生了。她坐在车上,只不敢睁眼看,本来怀有身孕,再加上这些日子饮食不定,夜里难眠,直觉得月复中难忍,喉内作呕,头晕目眩,紧抱着包袱缩着身子坐在位子上,如噩梦一般。
车快速的行到了乌洼镇上,在金簪河的桥头停下了。虽然只有两个多钟头的车程,双云几乎支持不住。她跟在两个人身后下了车,俯身干吐了几下,再起身时竟不敢再迈一步。双红此时正在桥的另一头等着了,上一个逢双集她过来等了半晌,两次车过去,都没见,便料定今儿回来。她在桥头张望一下,只见车停了之后,几个人下来,还有个女孩,定睛仔细看去,不是双云是谁。她快步奔了过去,不等双云起身,老远就喊“姐,我在这边”。
双云这才见双红快到了跟前,想躲已不能了。双红一口气到了跟前,吁喘着说:“姐,我在这里等你好大会了,我们就回家吧。”双云忙抹了眼角的泪,笑说:“双红,你真的在这里。”双红也笑说:“我接到你的信就知道你要回来了,上一个集就来了一回了。这会妈正在家里等着呢,我们快回去吧。”双云听了这句,似有擦不干的泪,一手抹去,瞬时泪花又现,仍是笑说:“双红,妈在等着,我们就别耽误了,我本来还想到金雀家里看看呢,都不早了,一起回了吧。”双红只说:“她家我前一个集去过了,不用再去了,还是赶快回去吧”,接着,不及双云再说,拉起就往回走了。
双红拉着双云,此时只顾一心往家赶,满肚子的话都没有说。两人走到半路,正过了一个山坡时,偏巧被正往山上打草的荣嫂碰上,双云躲之不及。荣嫂见是双云跟着双红回来,吃惊地说:“双云,果然今儿回来了,我前几天只听说,见是真的。那么远的路,那么长日子,到今儿才回来,不想家吗?”双云只得笑说:“大妈,您要去打草吧,我想去了不短日子,就回来了。”双红接着双云的话笑说:“大妈,是我接的。”荣嫂放了手里的麻绳,上前拉着双云的手,看了又看,摇头笑说:“这丫头几个月没见真的变俊了,比走的时候瘦多了,也显黄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双红的事定下后,我是天天挂念着你呀。也该回来了,丫头家怎么能常在外的,快回家吧,别在这里站了,看你穿的多薄,找凉快呢。”双云听了,这才觉得山口的风很凉,好大一会,一句话也没应上来。“姐,我们走吧,爸妈还在家等着呢”,双红又向荣嫂说,“大妈,我们回去了。”荣嫂只笑应一下,又拿起绳。双红忙拉起双云又往回走了。
后半路,双云步子越来越快,生怕再遇见个生人。双红先还拉着她,后来竟小跑也难赶上,只在后紧跟着说:“姐,别太快了,这山路到处是石头,仔细走快了绊倒了。”双云只“恩”了一声,接着走路,那步子却更快更大了。双红只得加快脚步紧跟着,心气是最好的。
两人快步到了金簪河边,双云这时却慢了下来。双红只是不解,问道:“姐,怎么了?爸妈都在家等着我们呢。”双云顿了片刻,吞吐说了一句:“双红,你回去吧,我不想回去。”双红听了,更不明白,又问:“刚才不是要快点赶回家的吗,家就快到了呀,怎么又——?”她毕竟最解双云的心思,又安慰说:“姐,没事了,爸妈前几天听说你要回来的时候,还说都想你了呢。”双云只不再说。
双红一手提着包袱,一手拉着双云上了桥。两人进村一路过去,遇见村里几个人不过仍然是那些脸面,他们看着穿戴鲜亮的双云又笑又叹,还有的说:“唉,成了这个样子,没男人跟着才是怪事。”有的又应:“是呢,还是不出去的好。”双云不时听见几句,心如针刺,脸上火辣辣的。双红也听见几句,又如何不知双云的心思,只说:“姐,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别理那些。”双云应了,加快了步子。
两人终于到了自家篱笆门外,双云站只在门口不肯进去。双红此时欣喜难抑,忙上前推门说:“姐,该进去了,妈早在家等着了。”双云仍站在门外不抬脚。双红又催几句,硬拉着才进了院子。两人走到堂屋门口,玉勤听见院里的动静走了出来。双云一见她比二月里多了些许白丝,脸色也老了些,再也止不住泪,上前几步扑倒怀里,叫一声:“妈,我回来了。”玉勤一手为双云抹去脸上的泪,自己眼里闪着泪,声音颠颤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妈高兴。”她又把双云仔细看了一遍。双云又扑倒在怀里哭了。双红在旁见了,眼里也现了泪。
母女三人正抹着泪,世明挑着一担柴进了院子,将柴放在草垛前,拉了折凳坐下。双红见了,抹干泪到了跟前说:“爸,姐回来,才跟我一起到家的。”世明仍没说话,只轻磕了几下烟斗的灰。双云也止了泪,到世明面前叫了一声:“爸——”。世明将烟斗收起,顿了好一会才说:“回来了——就好。”双云再次擦了泪。玉勤见了,露了笑色。家里终究算是一件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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