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元宵,很快便是春社了。春社是祭祀土神的日子,不管是官家还是民间,都会有祭祀活动。为的是祈求土神保佑这一年风调雨顺,在秋日之时能有个好收成。
齐元也在春社的前一日到了长平,凌奕接到消息,早早去了齐元的院中候着。待得齐元入院,给师父敬了茶,又同齐元说了些话,才急急忙忙地离开院子。
看着凌奕急匆匆离开的样子,齐元想起来时听到的传闻。凌阳候阻历阳侯于平野三月,牢牢牵制住了叛军东南一支的兵力,使得历阳侯的兵力困于杨江以南,动弹不得。却在近日巡视军营之时,遭刺客暗杀受了重伤,使得军中气势大跌,历阳侯见一击得手,便率军大举推进,凌阳候不得不下令后退。现下,凌阳候已退守江阳城内,历阳侯却已经过了杨江屯兵城外。
若是城破……齐元叹了一口气,纵使是盛极一时的凌阳侯府,怕也是免不了要败落了。
此次回师门,他只待到初二便离开了师门,往极北之地而去。终于是在正月十二的时候,到了寒素宫,虽然其中有些波折,到底还是见到那个人。那个曾经与他泛舟江陵,陪他廊下吹风,甚至同他一道千里奔逃,逃避追杀的人。那个人,一身黑衣站在极北的雪地里,如魔君降世,不可一世。
寒离,他的名字叫做寒离。是名动江湖的鬼医,是他齐元此生唯一的至交好友,也是杀了待他如亲子的师父的人。纵使他人都道寒离精心谋划,刻意讨好,只是为了利用他接近程辉,可是齐元心中却知道,寒离在那些日子之中,到底还是存了几分真心的。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有些事情,从来都没有回旋的余地。
寒离像是知道他的想法一般,对着他缓缓抽出了自己的武器。那是一柄剑,灰色的剑身之上隐约可以看到红色的暗纹,如同鲜血附于其上,却有着一种奇异的美丽。这柄剑,唤名相思。
见他如此,齐元也慢慢将手中的剑置于胸前……
这场交锋并没有持续多久,寒离是鬼医,虽会武功但到底不是齐元的对手,很快便落败下来。齐元将剑锋置于寒离的咽喉处,只需一寸,便可了结寒离的性命,齐元的手很稳,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手从来没有这么稳过。寒离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只是慢慢闭上了眼睛。
就像是跋涉了许久的旅人,终于到家一般,卸去了所有的疲惫和风霜,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齐元到底没有杀了寒离,寒素宫名动江湖,自然不可能让齐元独一人之力杀了他们的宫主。斜地里飞出的暗器将他的剑锋打偏,齐元侧头便看到了一袭白衣。
没有丝毫犹豫,齐元抬剑便同那人缠斗在一起。两人过了百招,在齐元渐渐不敌之时,那人却收手跳出了战圈。他垂首将地上寒离拉起,动作轻柔地拂去寒离身上的残雪。
寒离沉默地低着头,任他作为。那男子将寒离护在身前,遮住了寒离的黑衣,也遮住了他的表情。
就在齐元准备再次上前的时候,男子开口了。
他说:“你不是我的对手。离开这里,不要再来。”
齐元没有说话,只是皱眉握紧了手中的剑,他敌不过那人,刚刚过招之时他便知道。
男子没有回头,却反手丢过来一个东西,那是一方玉牌,白色的玉牌上刻着一个“岁”字。
“这令牌你拿去,当是我的一个承诺。今后若有事,拿它去永安华家,自会有人为你解决麻烦。”男子说着,伸手为寒离整了整衣服,又开口道:“无论你同寒离之前有何恩怨,此次之后我希望你不要再来。”
说完,也不等齐元回答,白衣男子便拉了寒离离开。
齐元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终于还是没有追上去。他将玉牌收好,想起刚刚过招之时白衣男子鬓角的花瓣,皱起了眉头。那是……华家嫡系!
直到天色渐黑,齐元才转身离开。
此后三月,寒素宫人去楼空,仿若那处于极北之地,诡异莫名的鬼医寒离和他的寒素宫都只是世人的臆想。
江湖,从来都是个喜新厌旧的地方,寒素宫的消失,如同一粒小石子,在平静的江湖之中溅起了一些水花,却没有多少波澜。很久以后,人们已经不得寒素宫这个地方和其中居住的鬼医的时候,齐元依旧会想起那日雪地之中的寒离和那个白衣男子,有些事情,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和顺十五年初,凌阳候陵原被困江阳城半月,安远将军言跃奉命率军解围,于江阳城外十里迎击历阳侯,其后凌阳候率军自城而出,对历阳侯形成前后夹击之势。历阳侯见大势不妙,率军突围不成,自缢而亡。
时年四月,成庆候败。
时年五月,久等援军不来的四皇子被擒,于狱中自尽。
时间一转眼,便到了夏天。
长平侯府花园中的荷花已经盛开了,微风拂过和着院中的蝉鸣之声让人昏昏欲睡。凌奕看了一眼桌上放着的冰镇酸梅汤,皱了皱眉,唤道:“裕德,将它喝了。”
深知凌奕一向不爱甜食的裕德笑了笑,低声应了,便端起那碗小厨房特意送来的酸梅汤喝了。
凌奕将目光转至院中,不一会儿,像是回应他的目光,一个身影从院中走了进来。来人一身青色衣裳,手中拿着一个盒子,形色匆匆。不是别人,正是李琪。
凌奕将手中的书放下,脸上挂着笑容等着李琪进屋。果然,不一会儿,外间便传来李琪略微有些嘶哑的声音:“阿奕,你每日缩在这院子中也不怕闷着。”
说话间,李琪已经进了里屋,他将手中的盒子放在桌上,往凌奕的方向推了推:“喏,给你!”也不知是因为天热走得急,还是因为其他,李琪的脸上浮现出有些许红晕。
凌奕伸手接过盒子,将其打开,看到里面的东西时眉毛一挑,抬眼看向李琪问道:“这是何意?”
那盒子里,端端正正地摆放这一把短剑。凌奕认得这把短剑,这是李琪十岁生辰之时,李易为他寻的,以作防身只用。同名剑鱼肠一脉同宗。
“你明日便要随你父亲回凌阳了,我是你小师叔,理应送些临别赠礼。”说着,李琪将头转向一旁,状似欣赏屋内的摆设。
轻轻地将盒子合上,凌奕开口道:“这礼我不能收。”
“为何?!”闻言,李琪急了,他看着凌奕带笑的脸说道:“你此去千里,纵使有你父亲在身边到底还是路途遥远,若是出个什么意外……”
“师父同我一同上路,不会有事的。”凌奕打断了李琪的话,嘴角露出温和的笑容:“你莫是连师父也信不过?”
“大师兄我自然是放心,可是大师兄又不能时时刻刻跟着你寸步不离,况且!”李琪说着竟是站了起来,他一手指着窗外说道:“况且你是怎么来的长平你忘了么?他们能下手第一次就能下手第二次!你身边没有趁手的东西防身,我怎么放心!”
凌奕笑着将李琪的手拉了回来,又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看着他的眼睛开口道:“这剑是夫子赠你防身之用,我若拿去,夫子见了该伤心了。”
“父亲不会在意的。”李琪想也不想地回道。
“你怎知道?”凌奕反问,收了脸上的笑容看着坐在眼前的少年,神色是从未在李琪面前展露过的认真:“夫子每月都会同千阳阁掌门通信,每年你生辰的时候他都会下厨做一桌好菜让我陪着吃掉,有一次他喝了些酒,拉着我的手唤我琪儿……”
“夫子其实……很在意的。”
凌奕说完,李琪便将脑袋转了过去,掩饰那泛红的双眼。
许久之后,少年转过头,用带着些许鼻音的声音说道:“就算如此,这东西你也要收下,否则我便不会心安。”
“以我的功夫,若是有人要对我下手,你便是给我一把鱼肠……”凌奕苦笑了一下,看了李琪一眼垂下了眼睛:“况且,没有人敢在侯府明目张胆地对我动手的。”
“可是……”
“即便下手,也是会寻了些隐蔽的法子。”凌奕说着,露出狡黠的笑容,从怀中掏出一个蓝色的瓷瓶,在李琪面前晃了晃:“这是慕先生走时留给我的,它以毒为食,若是闻了味道便会狂躁不安,到时……”
说着,凌奕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若你还是不放心,便跟着一起去如何?”
“谁要跟你一起去凌阳?”闻言李琪做出一个不屑的表情,开口道:“再过几日我便要随师姐去幽州安远将军府了,才不同你去那什么凌阳侯府呢。”
蓦然从李琪口里听到幽州两字,凌奕心中一疼,变了脸色。
幽州,幽州。那里埋葬着他的一生所爱,也昭示着他的愚蠢可笑。那个曾经他生年都不曾踏足的地方,那个他只要想起来便觉得痛彻心扉的地方,那两个字,如入骨的毒药将华歆的名字同它紧紧地绑在一起。只要听到那两个字,他便会想起华歆,便会想起自己的永失所爱。
“唉……你怎么了?!”李琪见他突然脸色苍白,赶忙伸手去扶:“可是哪儿不舒服?我去叫师姐!”说着转身便要出门。
“不必!”凌奕叫住他的脚步,朝他笑了笑:“只是天热罢了,不要去叨扰舅母了。”
“真的?”李琪转身盯着凌奕看了一会儿,似乎是怕他逞能般地说道:“你若是不舒服定要说出来,知道么?”
“是,师侄谨遵小师叔教诲。”凌奕闻言笑了起来,调笑道。
见他如此,李琪才放了心,两人又坐着聊了些事情,李琪便拿着盒子离开了。目送李琪的背影消失,凌奕才转回目光,看着桌上已经空了的酸梅汤碗。鬼使神差地伸手去碰了碰,触手温热,纵使是冰镇过的碗也敌不过夏日里炎热的空气。凌奕转头看向一旁的屏风,站起身来,从屏风之后的架子上取出一支竹萧。
他不擅吹箫,对于音律也只是略懂皮毛而已,可是华歆却是琴棋书画样样皆精,曾经当世第一的琴师青莲为了能同华歆共抚一曲甚至不惜辗转千里,寻至幽州,只是那时的华歆,已经没有了抚琴的力气。
抚模着竹萧上的纹理,凌奕沉默不语。即使重来一次,他的华歆依然聪慧过人,他让无影送去龙泉,华歆便回了墨竹。
竹报平安。
他提醒华歆防身,华歆回报他平安。
仿佛回到了当初那段相持携手,指点江山的时光,那些让世人钦羡和传颂的默契和信任……
这一次,我不会让它变成一个笑话。
转头看向桌上的空碗,凌奕在心中说道,这一次,我定然不会让你失望。
作者有话要说:是我抽了还是你们真的在上一章没有留言?
评论破百好像很难的样子…忧伤~
今天评论过百的话我就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