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子时。
自年前叛乱开始,京城便开始实施宵禁。此时夜深,除了蝉鸣之声,这偌大的京城竟是如同一座空城一般沉默而寂静。全然不见了平日里繁华喧嚣的京城夜景。而这寂静,也让蝉鸣之声越发刺耳起来。
偶有人不甚其扰,便会翻身将头置于被枕之下,以期隔绝这恼人的声音。
京城主街朱雀街,始于南门,终于皇宫正门,是京城最为繁华的一条街道。此时,整个朱雀街陷入了黑暗之中,只有远处长街尽头之上,依旧灯火辉煌。那是皇宫,是天子居所,也是整个大齐的权利中心。
整个皇宫,在黑夜之中就犹如一头巨大的怪兽,蛰伏着,等待着,随时准备一跃而起将它的敌人撕碎,吞没。
一个黑色的影子如同鬼魅般接近,他身形极快,一瞬间便隐入皇宫高大的宫墙形成的阴影之中。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着方向,不远处,一队巡逻的侍卫渐渐靠近,他们沉默着,手持长枪,铁靴敲击着青石长砖铺就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随着脚步一点点地临近,那黑影不再迟疑,提气飞身而上,如同影子一般贴着宫墙便上了高处。他矮□形,避过宫墙之上角楼的火光,而后抬眼看了一眼皇宫,如同离弦的利箭一般,朝着东边而去。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无影。
无影一路循着无赦留下的标记到了一处庭院,刚进门,他便看到了那个倚靠在树下,手中把玩着暗器的人。他快步走至那人眼前,开口道:“你留讯让我来此,有何事?”
“看戏。”那人嘴里吐出两个字,转身看向东边。
无影挑眉转头看向那人,思索着他的意思。正待开口问,抬眼却看到那人带着凌厉杀意的眼神,连带着,眼角那颗原本妖媚的朱砂痣也变得诡异起来。
无影不甚在意地勾起一抹微笑,开口问道:“什么戏?竟值得你传书将我唤来?”
那人闻言收回了目光,垂下眼帘,没有回答,只是留下一句:“跟我来。”便如同灵猫一般蹿上了宫墙,消失在黑暗之中。
无影对于这样的回答和态度并无不满,无赦的性子向来阴晴不定,即使是笑起来,也有着一股挥散不去的阴郁气质。同他眼角的那颗朱砂痣倒是形成鲜明的对比,也因此,让他眼角的那颗朱砂痣更加诡秘起来。偶尔一瞥,他经常将那颗朱砂痣错看成鲜血。
若真是鲜血,与无赦倒也相配。无影想着,笑了笑,抬脚跟上了那人的身影。
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地在皇宫内行动,灵活地躲过宫中的侍卫和诸多的暗哨,一路朝着东宫前进。
那是太子的居所。
东宫,岁安殿。
高宜挥手遣退了宫人,坐于软榻之上,看着眼前的人,有些急切地问道:“如何了?”
“怕是拖不了多久了。”那人身着一身二品朝服,低声回道:“太医院传来的消息,现下也只能先瞒着了。”
“嗯。”高宜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虽是早有准备,但是真正听到消息的那刻,还是不免有些不虞。
“太子……”看着他的脸色,那人低声唤道。
“我没事。”摇了摇头,高宜敛了心神,看着那人说道:“丞相府那边?”
“太子安心便是。”那人说着,露出一个阴狠的笑容,“丞相府现在怕是无暇他顾了。”
“你……”高宜闻言有些惊异地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点了点头,似是默许了高宜的猜想,低声冷笑道:“那老贼害我儿惨死战场,我让他儿子抵命,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罢了。”
“令公子的事……”高宜叹了一口气,却到底只说出两个字:“节哀……”
“太子放心,罗业不才,但是这点心性还是有的。”那人露出一个微笑,朝着窗口的方向看了一眼,“在我儿大仇未报之前,我定然不会垮。拼去身价性命不要,尚书令同他丞相……”
“不、死、不、休!”罗业抬起头,看着高宜,一字一顿道。
说完,罗业便不再做声,两人各怀心事,殿内一时之间便陷入了沉默。
世上最悲痛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罗业,官拜二品尚书令,其元妻早逝,只留有一子罗禧。罗禧自幼习武,又生性刚毅,成年之后便入军为将,拜入安远将军麾下。然而本是风光无限,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却因为一场朝堂上的倾轧,兵困于城外,被敌军万剑射死。
和顺十一年,北疆战火又起,那时的罗禧率兵迎战,将敌军赶出边境三百里,却因为粮草不足拖了半月有余,而不得不回防。行至城下却被守将以不遵军令为由,拒于城外,被追来的敌军乱箭射死。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若是罗禧战死,罗业也只会叹一句生死有命,他罗家有儿如此,他日泉下相见,也负罗家列祖列宗的教诲。只是不曾想,罗禧竟是死于这种肮脏龌龊的手段之下!
那守城的将领,便是丞相一脉!
和顺五年夏,长平候世子言跃临危受命,率军于城阳关外四十里阻外族十七日,又用兵法布阵,生生以不足一万的兵力将外族八万的兵力拖了五个月,后因凛冬来临,敌方粮草供应不足而不得不退兵。自此一役,言跃一战成名,在军中的声望如日中天。
战后,获封二品卫将军,赐安远将军府,驻守边疆。
然则与长平候府素有嫌隙的丞相府怎会眼见言跃坐大而坐视不理?一贯以来,克扣粮草、延迟调命等事屡有发生,只是长平候一脉尚在,北疆又一直不甚太平,他们到底不敢太过。
直到和顺十一年的那场战役,尚书令之子罗禧竟成了牺牲品。
等言跃带人赶到的时候,一切为时已晚。罗禧灵柩入京之时,言跃亦回京复命。他跪于自己面前,哀声哭号,说没有护得罗禧周全,对不起自己。
看着言跃眼中的泪光,自己心中清楚,他已然尽力。这本也就不是他的责任,作为一个将军,作为罗禧的同僚,他已尽责。剩下的,便是他这个父亲的事了,便是他尚书令罗业同丞相张泽之间的事,是他尚书令府同丞相府的事情!
想起近日凌阳府传来的消息,罗业回了神,他看了一眼软榻之上皱眉沉思的男子,开口道:“凌阳府那边倒是有好消息。”
“哦?”高宜被他的话打断了思绪,抬眼看了他一眼,问道:“什么消息?”
“凌阳候陵原,为嫡长子凌奕办了一场盛大的生辰宴。席间默许了他世子的身份。”
“凌奕?”不知为何,高宜对这个名字格外在意,他低声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仿佛想从中探知什么一般。
“是,那是凌阳候嫡妻言馨唯一的血脉。”罗业点点头,又加了一句,“言馨,是长平候府唯一的嫡女,也是长平候唯一的女儿。”特意将重音放在“长平候府”之上,罗业的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如此,我们便助他一臂之力吧。”高宜闻言笑了起来,眼睛在烛火的印衬下,诡异莫辨。
殿外,无影同无赦对视一眼,待得无赦点头,两人便如同一片落叶一般,轻轻地飘出了东宫。两人自皇宫东门而出,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庆隆街上。
庆隆街本叫青龙街,与皇城其他的三方主街朱雀、玄武、白虎对应。只是龙为皇家象征,为了避讳,便取了谐音,唤名庆隆街。
“你可找到人了?”无影立于一处民宅的屋顶,侧头看向一旁的无赦问道。京城宵禁,即使出了皇宫,也有禁卫军到处巡逻。
“没有。”无赦皱着眉回答道,语气颇为不耐烦。
“主子让我传话给你。”无影看着一说到主子便安定了神色的无赦,带着笑继续说道:“他让你别着急,说时候到了该出现的自然会出现。你若是闲着无聊,便多注意一下京中来往的各方势力。”
“嗯。”无赦点点应了,指着一个方向道:“你还不走?”
顺着无赦的方向,他看到了不远处的丞相府,无影点点头,嘱咐道:“那我走了,你万事小心。”
“你也是。”这一次,无赦倒是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只是点点头应了,回了他一句。
无影见状,勾起一丝笑容,足下一点,落地时已在几丈之外。在这世上,唯一能让无赦沉静下来的,唯一能让无赦在意的,也只有主子了。想起无赦听闻主子传话时那乖顺的模样,无影笑意更深了,脚下的速度也快了起来。转眼间,便到了目的地,抬眼看了一眼大门上的挂着的牌匾,无影翻墙而入。
牌匾之书三个字,“丞相府”。
无赦看着无影背影,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无赦才转身朝相反的方向离去。
无赦在小巷之中左穿右拐,终于停在一处宅子之前,抬头看了一眼门匾上写着的“魏府”,无赦推门而入。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