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车,沈旭跃直接蹲了下去:“明月,上来,我背你。”
赵明月用手捂住口鼻,偷瞧了一下四周,有些窘迫地说:“算了吧,我自己能走。”
沈旭跃说:“我背你去医务室啊,这样快点。”
沈旭跃静静地等候着,但是赵明月却不敢上去。在学校里,她不敢像在车上那么无所顾忌,学校虽然不反对谈恋爱,也不会提倡,有的学校甚至还有这样的分配原则,有对象的,就尽量往边区地方分,故意棒打鸳鸯,所以很多大学情侣都在毕业前夕分手,以便学校将他们分配到城里。
赵明月虽然不太在乎学校的分配,但是她不愿意沈旭跃被牵连。谈恋爱是一回事,高调谈又是另一回事。
“不用,我可以走的,走吧。”赵明月已经走前头去了。沈旭跃知道她不好意思,便提了东西追上去。
医务室的负责人是个年纪很轻的女同志,她给赵明月量了一□□温,已经烧到39c了,医生说:“已经是高烧了,需要打针。”
沈旭跃安慰赵明月说:“明月,打完针就回去睡一觉,用被子捂一捂,出身汗,明天就好了。”
赵明月点点头:“好。”
过了一会儿,沈旭跃听见一声药瓶子碰撞垃圾桶的声音,那个药瓶子没丢进桶里,撞在垃圾桶外面,滚落到了他脚边,一看,是一瓶青霉素。那个女医生已经举着针管过来了:“那位男同学,你出去回避一下,要打针了。”
沈旭跃看着她:“发烧你怎么给打青霉素?”
女医生被问得一愣:“青霉素怎么啦,这是最好的抗生素药。”
沈旭跃说:“它再好也不是针对发烧的,青霉素是杀菌抗感染的。况且你给人打青霉素,连皮试都不做,就直接打的?”
那个女医生脸上顿时不高兴了:“我这基本上没人做皮试的,没见谁出过问题。我是医生,你来这就该听我的。”
沈旭跃脸色更难看:“你的医术是从哪里学的?我从来没学过医,我也知道青霉素不能直接打,万一过敏,那就是要人命的事。你就这样草菅人命的?”
女医生脸色涨得通红:“我从哪里学的关你什么事。你有本事,怎么不在这里给人看病,反而要我来给你看病?”
沈旭跃伸手去扶赵明月:“明月,我们走,去外面看去。别以为自己穿上白大褂就是医生了,我奉劝你一句,不懂就别装懂,好好去学学吧,别在这里草菅人命了。”
赵明月看着沈旭跃,跟着站了起来,两人提上东西准备走。那个女医生不干了:“我这药水都兑好了,你们这就走了?行,先把钱给了。”
沈旭跃扭头看着那个女医生:“我又没有打你的针,为什么要给钱?再说你这儿看病本来就不要钱。”学校医务室的免费看病的。
“不要钱就能浪费?这药水就是给你们准备的,是你们自己不要的,难道还要我来掏钱买?你这是浪费国家资源!你还是个大学生呢,就是这种素质?”那个女医生不依不饶,还给他们戴上了高帽子。
赵明月被烧得昏昏欲睡的,实在没力气跟她闹,便又坐回了椅子上。这时一个年纪比较大的老人提着一把长柄笤帚探进头来:“怎么了?”看起来就是个打扫卫生的清洁工。
女医生说:“他们要打针,我给他们打,他们又不打了,想要浪费药水。”
沈旭跃哭笑不得:“我们不是不打,她给发烧的人打青霉素,而且还不做皮试。我们信不过她,要走,她觉得我们是无理取闹。”
那位老者看了一眼女医生,轻言细语地说:“上次不是跟你说了,青霉素容易过敏,遇到从未打过青霉素的人,一定要先做皮试。”
女医生顿时不再大嗓门了:“我也不知道皮试药物放在哪里,一时间找不出来。”
那位老人回头来看了一下赵明月,说:“她发烧多少度?”
女医生说:“39c,是高烧了。”
老人转过脸来温和地问赵明月:“有别的症状没有?”
赵明月说:“就是觉得头晕,口渴,眼睛干涩,鼻子里冒火似的。”
老人又问:“你之前常打针吗?”
“很少,这两年几乎没打过针。”赵明月摇头说。
老人转过脸对女医生说:“给她打一支安痛定。”
那个女医生悻悻的瞪了一眼沈旭跃,然后转身去找药水,嘴上还在唠叨:“那这药水怎么办,不要了?”
老人说:“用不上了,已经暴露在空气中了,只能挤掉不要了。退烧药是安痛定和安乃近,青霉素是消炎杀菌的药,不能搞混了。她那是风寒引起的发烧,打青霉素也没什么效果。”他说话的声音一直都很温和,不急不躁的,但是语气中有着不可质疑的权威性。
女医生虽然不高兴,但也没有反驳什么。
沈旭跃看那个女医生被一个清洁老人训得跟孙子似的,一句话都没有,便对老人说:“谢谢老先生。”
老人扭过头来,看着门口的笤帚,想起什么来,然后叹了口气,朝沈旭跃摆摆手,转身走了。
赵明月知道,这个老人多半也是被打倒的老医生,至今还未恢复工作呢。
打针的时候,赵明月少不了要吃点苦,那女医生下手又狠又快,一下子将针头扎进赵明月的肌肉里。赵明月想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便只好咬牙忍了。
打完针,赵明月皱着脸一瘸一拐地出了医务室的门,沈旭跃关切地迎上来:“打针很疼?”
“嗯,有一点点。下次不来了,我回去睡一觉就好了。”赵明月苦笑着说。
沈旭跃知道对方可能是故意在欺负明月,但也知道直接去找人对质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能愤慨地说:“这都算怎么回事,会看病的人在扫地,该去扫地的人拿着针管在给人打针,简直是群魔乱舞。”
赵明月焦急地说:“别说那么大声,现在这些都只是暂时的了,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沈旭跃说:“那我送你回去吧,你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别着急去学习,等病好了再说,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好,我知道。”
沈旭跃将赵明月送到宿舍,和宿管大妈磨了半天嘴皮子,终于同意让他进去了。大家看他们回来,都纷纷围上来问候,听说赵明月病了,都很关心地伸手模她的额头:“小赵你快上去躺着,别下来了,要吃饭喝水,我们都给你准备好。”
沈旭跃照顾赵明月吃了药,打开方姨给他的网兜,翻看了一下,里面是一些牛肉干、葡萄干、山楂果,还有两罐午餐肉,他抓了点牛肉干,又拿了一罐午餐肉,然后将整个网兜都放在赵明月的桌子上:“明月,这个是方姨给我们带的零食,我给你放桌上了,你和大家一起吃。”
赵明月已经缩在被窝里了:“你给我们留一点就好,剩下的都带回去。”
“我知道,我拿了的。”沈旭跃跟赵明月的舍友们打完招呼就走了。
赵明月的病来得很快,去得也很快,多亏人年轻,身体底子好,第二天就恢复了,不过精神还不大好,赵明月坚持不再去医务室打针,让身体自己慢慢恢复。沈旭跃牵挂她的身体,第二天中午就骑车赶过来了,给她买了苹果和梨送来。
赵明月心疼他太辛苦:“我没事了,都已经好了。宿舍里的姐妹们都很关心我,你中午要休息一下,下午才有精力学习。晚上也别来了,好好学习,啊。我会照顾自己的,周末的时候咱们再见吧。”
沈旭跃说:“我总要来看过才能放心。已经不烧了吧?”说着伸手模了模赵明月的额头。
赵明月摇摇头:“不烧了,今早上就好了。就是还有点流鼻涕水,没什么大问题。”
沈旭跃说:“那要不再去拿点药吃吧。”
“不用,我让它自己慢慢好吧,这次感冒好了,有了抗体,下次就不容易感冒了。”赵明月说,“对了,方姨给你的那网兜东西,你根本就没看对不对?”
沈旭跃说:“我看了啊,我拿了点牛肉干,还有一罐午餐肉。”
赵明月从口袋里拿出一沓子钞票、粮票和布票,递给他:“这是方姨放在网兜里,她给我们钱和票干什么?”
沈旭跃看着那些钱和票:“可能是给我们用的,怕我们不够吃穿。”
“那给你拿着。”赵明月将东西塞到沈旭跃手里。
沈旭跃说:“你拿着,以防不时之需。”
赵明月摆头:“我不要,是方姨给你的。万一我要用,到时候找你借就行了。”
沈旭跃看着她,然后点了下头:“那好,我先拿着吧。不用说借,直接问我要就行。”
没过两天,两人的学校都接到了一封表扬信,学校用大红纸写了通告,贴在宣传栏上,一时间沈旭跃和赵明月都在学校出了名,两个宿舍一下子也都出了名。
赵明月的名声显然更响亮一些,因为她是个女生,敢下水去救人,这一点就令很多男人佩服了。赵明月发现,班里的同学看自己的眼神都变得有些怪怪的,有那种刮目相看的感觉。
赵明月也没当回事,事情都已经做了,目前看来,反响还不错,起码到时候可以在自己的操行分上添几分,而且档案上也能够有精彩的一笔。
不久,北京某报刊刊登了一则小文,说的是一个学生去看病的事情,感叹不懂医术的医生胡乱给人开药,而会看病的老医生却拿着笤帚在一旁扫地。文中对这种现象虽然没有明确的批判,却也以一种深沉的无奈感叹出了时人共有的感触。文章署名的是佚名。末尾还有一句“请本文作者尽快与本报社联系,以领取稿费”。看样子写文章的人没有写地址,估计也没有对刊登抱有多大的希望。
周末的时候,沈旭跃拿着那份报纸来给赵明月看,赵明月看完之后:“你写的?”
沈旭跃点头:“对。”
赵明月看到文章最后的那句话,说:“你没有留地址吗?他们让你联系报社去领稿费呢。”
沈旭跃笑着说:“嗯,这就回去写去。本来想着这种事可能不会刊登的,就没敢留名,没想到居然还给登了,这说明咱们的社会越来越好了,以后终于可以正常说话了。”
“对啊,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沈旭跃又想起一件事:“我刚过来的时候,在那边看到一个通知,说是x省同乡会,你看到了没有?”
赵明月摇头:“还没有。同乡会吗?”她想起了边红玉那个同乡。
“是的,你去吗?认识些老乡也挺好的,美不美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沈旭跃感叹说,“我也想去参加同乡会呢,可惜我就在自己家乡,到处都是我的老乡。”
赵明月想了想:“那我就去看看吧。”大家不可能都跟边红玉一样势利吧,这也算是拓展人脉的一种方式,这几届的学生,将来都成为了社会的中坚力量,尤其是能考到北京来的人,以后的发展基本都不会太差,“你陪我一起去吗?”
“时间好像是下周六晚上,我到时候过来,陪你去走走。”沈旭跃在月亮湾插队多年,对那片土地还是有很深的感情的。
“好。”
星期六下午,沈旭跃上完课就过来了,他和赵明月一起吃了晚饭,然后去参加老乡会。聚会地点在图书馆西侧的草地上,那而周四时是英语角的集会地点,光线有点暗,不过又不是相亲会,这就无所谓了。
赵明月过去的时候,那边已经摆了一张书桌,有两个男的坐在桌子后面,对方看见他们:“你好同学,你们是来参加x省同乡会的吗?”听口音就有些x省腔。
赵明月点点头:“对,你们都是x省的?”
“是。我叫……”对方先是自我介绍了一下,然后递上钢笔来,“签个名吧,把你的籍贯还有系别班级宿舍号都留下来,以后我们老乡要是有什么活动,好方便联络。”
赵明月接过笔,将自己的信息都写上了。一个留着平头戴眼镜的男生接过赵明月递回去的纸笔,看了一下名字:“诶,你是不是就是上次的表扬信上那个赵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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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伸出手来:“你好你好!太荣幸了,你是我们x省的骄傲啊。”
另一个头发稍长点的人看着沈旭跃:“那位同学呢,把你的信息也写一下吧。”
沈旭跃笑着摆手:“我不是x省的,不过我之前是在金南插队,也算半个老乡吧。”
“那真是有缘啊,那也留一个吧,交个朋友。”对方热情地要求沈旭跃留信息。
沈旭跃犹豫了一下,说:“我不是你们学校的,没关系吗?”
对方一听他不是自己学校的,就不再坚持了。
看样子师大x省的人并不多,赵明月他们到了十多分钟,都没看见第二拨人。他们俩已经和那两个负责人聊上了,那两个也是这一拨考上来的新生,不过年纪都比较大了,有一个还在学校教了五年书,是数学系的,还有一个是中文系的,就是那个平头眼镜。
数学系的老乡说:“该不会就咱们这三个人吧?”
赵明月说:“我还见过一个,她是政法系的,是个女生,不知道会不会来。”
正说着,边红玉和一个女生过来了,看见赵明月和沈旭跃,略显诧异地看了他们一下,然后又恢复了正常,还笑着和沈旭跃打招呼:“真巧,又碰到你了。这不算你们的同乡会吧。”
沈旭跃呵呵笑:“是不算,我陪我对象来的。”
和她一起来的那个女生诧异地打量了一下沈旭跃和赵明月:“你们认识?”
边红玉说:“火车上正好一路过来的。”
“那还挺巧的。”这个女生也是省城的,叫胡玉,是外语系的。赵明月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胡玉,满月复狐疑,去年根本都没考过外语,外语系也招生吗,那是通过什么渠道招的?
又过了一会儿,来了两个男的,这估计就是他们师大所有的x省老乡了,一共七个人。赵明月因为救人事件,名声在外,一说起来,大家就都知道了,再说起沈旭跃,表扬信上也是有名的,原来就是他们两个一起救的人。大家知道沈旭跃是清华的之后,非让他也把联系方式给留下了,好歹是个北京本地人,有个什么事还能求助一下。负责人又现场将大家的联系方式全都抄了七份,每人发了一份。
大家聊了一会天,然后各自就散了。沈旭跃和赵明月也没回图书馆去看书,两人坐在校园内的一处长椅上聊天,三月的北京已经有了一点春天的气息,不像冬天那么寒气袭人了,夜里在外面还能小坐一会儿。
赵明月笑道:“我原本以为认识些朋友,以后有什么困难好能找个人帮忙,结果倒好,他们对你的兴趣更大。别到时候有什么事都来找你帮忙吧?”
沈旭跃笑笑:“应该不至于吧。如果真找上来了,那也没办法,我尽力而为吧。”
“也别什么事都答应,要学会拒绝别人。”沈旭跃有着这个年代人共有的特性,太实诚,又热心肠,万一人家大小事都找上来帮忙,确实也挺麻烦的。
“好,我知道。”沈旭跃突然感慨地说,“明月,我有时候觉得,你像个小女孩一样纯真,但有时候又觉得,你又是个特别成熟懂事的女子,善解人意,深谙人情世故。”
赵明月心头一跳,嘴上说:“有吗?”
沈旭跃悄悄地将她的手抓在手心里:“我觉得有吧。这样挺好的,你不用想着去改变什么。”一个女人,能把纯真和成熟融为一体,对男人来说,本身就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赵明月暗暗松了口气,说实话,这件事一直压在她的心头,并不轻松,总觉得自己这颗沧桑的灵魂有点配不上他,有种在欺骗他的感觉,如今听到他这么说,心头感慨万千,那就这样吧。
作者有话要说:鲨鲨扔了一个地雷,非常感谢亲的地雷╭(╯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