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学院村枫桦西路
十一月二十日二十点
这个月份的这个钟点,天黑黑的了,风飕飚的了,这个时候仍在街上行走的人,头顶路灯,脚踏落叶,无论是顶风逆行,还是顺风疾驰,在他们翻卷着的或紧裹着的衣襟里都共同怀抱着一个人类最古老的愿望——在夜晚未归的时候,希望有人在家里想着他。而那些已经在家里的人呢,正享受着天伦之乐。没有比经过“文化大革命”之后的人们更珍视天伦之乐的温暖了,何况,这个月份的这个日期,这个城市已经开始供应暖气。天伦之乐,自古有之,形形色色,却又大致相似:此时,在形形色色的窗帘后面,闪着大致一样温暖的灯光,在每一个未关严的门缝里透露着大致一样的饭香,在那灯光收敛饭香飘尽的房间照,大致是一样的景象:全家人饭后围绕在一个电视机旁,兴致勃勃或百无聊赖地看着有趣的或乏味的电视,没有人能将他们拖到寒风中去,甚至没有人能将他们拖到隔壁的邻居家去喝杯清茶,邻家的清茶总不如自家的来得热乎,自家的椅子上有自己坐惯了的凹陷。
在这个时候从家里跑到寒风中去的,只有赴密约的情侣,那种最年青的情侣。他们偎缩在一堵背风的墙壁下,借着别人家窗帘筛下来的几丝光线和暖气管传过来的些微热气,在瑟瑟落叶中开始晡喃地重复着古今中外说了几千年仍不改样的那么几句山盟海誓,开始人生的试笔。.此时,学者正踱向自己的书桌,婴儿和老人正趋向眠床。
枫桦西路楼102号,一座破旧的楼里的一所狭窄的单元房里,厨房间传来了“啪啪”的两声抖围裙的声音,它象时钟一样准确,每天晚上八点钟,老保姆熬好了主人的中药,一天的劳作到此结束。
“呀!柳儿!”
象炸了窝一样,刚进屋的老保姆黄婆婆一声尖叫,‘药钵一下子摔在了地上,粉碎了,黑色的药汤从门口直流到婆成脚下。
坐在电视机前打瞌睡的姜成吓了一跳,困惑地从那把破旧的老圈椅上转过身去,看着门口黄婆婆惊骇的面容,再看看自己被药汤浸湿了的鞋袜,不知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俯,就在达一瞬间,黄婆婆又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前方,连叫了三声。
“柳儿!柳儿!柳儿啊!,
姜成顺着黄婆婆的目光,又困惑地扭过身去,看见电视中出现了这样的一个画面:一个头发剪得象男孩子似的那么短短的,更显得脖颈长长的,长长的脖颈上系着一条轻薄的蓝绸巾,就象是少先队员的领巾似的姑娘的形象被推列了电视屏幕前边,她正对着一只看不见的麦克风讲话,对着许多她看不见的观众微笑,她那张阔阔的嘴巴一张一翕,眼睛一眨一眨,手不自主地捋捋头发,掀揿耳朵,给人一种抓耳挠腮的滑稽感,显然是紧张所致。当她意识到达些不雅的小动作时,赶忙把手移到顼上的那块轻薄的小绸巾上,使劲地揪着,然后又不自主地用绸巾的一角在小手指上绕着、缠着……。此刻,姜成的耳朵里还袤响着黄婆婆刚才的喊叫,全然听不见电视里的姑娘在讲些什么。他颤抖着双手出调整旋钮,却一下子碰着了天线,图象一下子乱了。黄婆婆抡上一步来调整天线的当儿,姜成又冷不防地将音量调到了最大限度,发出了震耳欲聋的音响,吓得黄婆婆一下子拔掉了插销……,等他们再打开电视机时,声音不响了,图象却很清晰,于是,两个老人一动不动地垂手侍立,互相制约若对方不准再乱模乱动,且不管那姑娘说的是什么,他们只是贪婪地看着那短发秀颈的姑娘的一举一动,阔阀的嘴巴一张一翕,手指在绸巾上缠来绕去,最后那姑娘举起了一本书,在屏幕前翻着、念着,书在屏幕上越放越大,题目隐约可辨时,只见那姑娘把书一合,对着一个看不见的人微微一笑,头微微一低,便和书一同隐去了。接下去电视闪电般地映出了许多活动的方格,有踢球的、打球的、游泳的、滑冰的.,各种各样体育健儿的身姿,各种各样年青姑娘的面容,眼花缭乱地在屏幕上腾飞旋转,而且,突然鼓号齐鸣,惊天动地地响起了后半首进行曲——黄婆婆不知怎样动了一下,电视机又突然恢复了音响——但那扎头巾的姑娘却不复再现。姜成急躁起米,血狂地涌上了头,心脏一下子紧缩起来,他刚要伸手向着屏幕,却又缩回来捂住了前胸,申吟了一下,就歪倒在了圈椅上。
“老爷子!”黄婆婆回头一看,惊叫了一声,就扑了过来。她扳起姜成的肩膀,疾速地从姜成的衬衣兜里掏出一枚“炸弹”——硝酸甘油——塞进姜成的舌根下,又倒了一盅凉开水灌了下去。等姜成稍稍松弛的时候,黄婆婆用自己宽厚的肩膀架起姜成,把他轻轻地放倒在床上,而姜成的那只手仍颤微微地朝前指着,黄婆婆这才发现电视仍然在开放着,满屋子里充斥着体育场上的喧闹和喝彩声,她立刻跑去关上了开关。顷刻,屋里一片沉寂,没有声响,没有光亮,只有两个老人,一个惊慌地奔跑着,一个轻声地申吟着。远处,一阵狂风吹落了枫桦西路的林水上的最后的枯叶叶子,一家一家的窗户熄灭了灯光。窗下的小情侣结束了今晚的约会,轻声进着“再见”的时候,达所狭窄的单元房里已经历丁一场死去活来的动乱。
“怎么样,老爷子?”黄婆婆模着姜老的脉搏平缓过来以后,脸上也慢慢地浮起了血色,心有余悸地舒了一口气:
“我的天啊,您可吓死我了。”
她一**坐在姜成刚才坐过的那张圈椅上,捂住了自己的脸。
“是柳芭?”姜成恍若梦境般地发问了,微弱的声音里透着欣喜。
“是啊!是啊!您的柳儿就是走到天边儿上我也认得出来,”黄婆婆疲倦地回想着刚才的一幕:“……她刚一露面我就认出来了。不!她还没有露面我就觉出来了。这几天我心里总是惶惶的,象是要出什么大事儿,我达一招儿准着呢!上次要闹地震我达心里就这样,还有那年,您早忘了,大过年的我心里就发慌,慌得手里拿不住东西,打碎了镜子,您还说什么‘碎碎(岁岁)平安’,结果呢,您太太带若孩子们回国探亲,一去不回。七年就用不着提了,您那边在挨斗,柳儿这边儿背着铺盖卷儿离开了家,乜是一去不回呀!那一年,我达心里闹腾得……”黄婆婆说到达里,恨不得哭出声儿来,浑身象散了架似的,肥胖的身躯象瘫了的面团儿似的把圈椅塞得满满的:
“唉!……老了,老了,再也经不得事儿了。”
“你是说,这次该轮到柳芭出事儿了?要出什么事儿?”姜成不由得紧张起来,从枕上徽微地欠了欠头。
“躺下!躺下!我选话还没说完呢,你着什么急呀!忘了刚才怎么犯的病!真是的,怎么越老越象个孩子……”黄婆婆赶紧把姜成按在床上,重新给他掖了掖被角,又拉过来他的一只手,一边在自己的手心里给他暖着,一边给他试着脉。虽说黄婆婆的岁数比姜成还小个几岁,可她对这个蜷缩在床上的千巴瘦的小老头儿怀着慈母一般的温情:
“……上电视了!老爷子!你还弄不清这是什么事吗?倒霉的事儿到头了!现在只剩下好事了,大好事啊!达就叫成名了,一举成名天下知啊!咱们的柳儿上电视了!没想到在电视上见到了咱们的柳儿!……没说的,真够漂亮的,象个电影明星!……”
“死丫头!”姜成俯在枕上,轻轻地吐出了三个字。
“漂亮是真漂亮,可瘦多了,也老多了。”
“见老了?柳芭?”把“见老”这两个字安在柳芭身上,达简直难以置信。在姜成的心目中,柳芭还是那个撒娇耍赖总要他背的女孩子,’达往往是发生在带她去小铺买油饼的时候——“背我最后一次嘛,我长大了也会背你的。,——她许下的大瓜还没有还呢,怎么一下子就老了?姜成至死相信孩子的誓言,就是在柳芭离家出走的时候,他也毫不怀疑,总有一天,在他老得走不动的时候,在他一头栽倒在地上的时候,会有一条孩子的手臂伸过来,搀他、扶他、背他……“才几年啊,柳芭就老了?”
“十二年啦!”黄婆婆说完这话,屋里又是一片沉寂。她连忙止住丁口,又重新找个话头往下扯:“您不想想她有多大了,虚俩数算起来,柳儿三十出头了,我象她这么大的时候,都操持着给儿子盖房子、说媳妇了。唉,我这一辈子,说冤也不冤,说不冤也真冤啊……”
女人哪,即便是到了一百岁,也忘不了自己是个女人,也总为自己是个女人而抱怨命运,何况黄婆婆。黄婆婆还在娘肚子里大人就说好,若是个女娃,就送给人家当童养媳,十四岁在婆家和丈夫圆房,十五岁生下个男孩,为几代单传的婆家续上了香火,男人就出外打工去了。她在家乡侍候候着婆婆,拉扯着孩子,等候着丈夫一年半载地寄一次钱采。直到老婆婆咽丁气,丈夫赶来奔丧,才知道丈夫早在他作工的城市里另外娶妻生子了。就在老婆婆的坟头前,丈夫讲定了达祖坟,达祖坟四周的几亩水团,水田上方的那所老屋,还有他的姓氏和长子统统归黄婆婆所有,他和达一切一刀两断,从此改名换姓,永不还乡。黄婆婆至今也不知道丈夫在哪里,叫什么。她并不觉得男人绝情绝义,她只知道女人应该逆来顺受,何况她已完成丁女人一生的业绩——有了儿予,就老来有靠了。她的婆婆不就是达么过来的吗?但儿子在十五岁那年褥霍乱死了,死的时候,已说定丁媳妇,盖了一半的土坯新房在雨里淋着,抽了穗的稻谷在田里荒着,她从箱子底下翻出了她和婆婆两代女人的积蓄,离家出走,到城里去给大户人家作娘姨,直到如今。她换了一家又一家的主人,走了一座又一度的城市,任劳任怨,忠心耿耿。她运气不算坏,赶上新社会讲平等,主人待她也都算宽厚。随着她年龄的增大,阅历的增加,加上主人的升迁,她在人们限里的地位也不是一般的保姆,差不多也是半个主人了。她早先的好几个主人都当了部长副部长呢!但黄婆婆生来不是作威作福的人,她知道她是于什么,她知道“急流勇退”,每当东家升官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又老了几岁,病又添了几分,睇怕是鸡犬都跟着升天呢,她也要找个借口“退”,下来,为的是不让人家嫌自己累赘。就这样退着退着,当最后一个东家挽留不住她的时候,便把她介绍到了姜成家——“老同志啦!大好人啊!——没介绍级别、职称,就这么两句话,黄婆婆就来到了姜成家。她并不在乎官大官小、人穷人富,也不在乎活儿轻重,但她万万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奇怪的家,奇怪的老头儿。打刚来的那一天她就盘算着离开,可一直干到现在,也没有离开,恐怕再也离不开了。再离开就只有一个去处——火葬场了。“一辈子要强,都落得个没家没业,没儿没女,我达一辈子真够冤的……”
黄婆婆再次止住了口,她忽然意识到:“我这是数落谁昵?我达不是在数落老爷子了吗?”她感到自己今天说话总是不妥当。
真的,她刚才套在臼己身上的那一串名词儿套在姜成身上似乎更为恰当。俗语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个老爷子却正好相反,越混越惨了。达也正是黄婆婆不能离开的原因。达个躺在床上的小老头儿令她不满,令她不解,更令她不舍:“没错儿,是个大好人。”黄婆婆想起她初来乍到时人家介绍姜成那儿句话,可好人为什么不走运她可一点儿也想不通。但姜成的不走运使黄婆婆死心塌地地在这个家里呆定了。“人熟是个宝啊,服侍他归了西,我也就差不多了。”她认定这样一条死理:谁离开达个老头儿,谁就是罪过。
这是个什么样的老头儿呢:他一辈子经历的全是那些历史书上才能写上的大事,可他却一辈子默默无闻。他的战友全是中央一级的大人物,有的甚至是国家首脑,他却是个没有一官半职的老百姓。要真是个普通老百姓倒也能过安生日子,可无论什么政治运动都忘不了整他,就连国际形势、外交政策的改变,这个家都要受到颠荡,以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到晚年孑然一身,孤苦零仃地躺在达一套狭小破旧的单元房里。能有达么一套单元房子还不错呢。老爷子刚放出来的时候只能住在地震棚里,是黄婆婆一气之下给过去的东家打了一个电话,房管处才临时把他们安置在这里。,这一间一套的小单元,有老爷子住的地方,就没黄婆婆住的地方;黄婆婆夏天就住在地震棚里,现在就在过进里搭铺,屋子里还预备着一张行军床,说不准骄天柳儿达孩子就从天而降、推门而入……整整十二年,黄婆婆没有一天不这么痴心枉想,特别是最近几年,黄婆婆可能是想入迷了,好几次,她总觉得柳儿就在这房子周围转悠。十二年来,黄婆婆托了多少人去打听、去寻找,越是找不着,她越是坚信:柳儿活着,好好地活着呢!如今这世上什么东西最难找啊,还不是大活人嘛!因为大活人才会跟你双猫猫,柳儿自小就爱来达一手,可达一藏就藏了十二年,达可怎么说呢,只能说达孩子的血管里流的是两样的血!想到这里,黄婆婆就伤心:谁的血呀,还不是老爷子后半辈子的心血吗?从小捧凤凰似地把她捧到了多老大,虽说家里没权没势,但比起那些工人农民和普通干部家的孩子,柳儿过的口子还是优越得多,至少柳儿还有她黄婆婆这么一个老保姆侍候着。黄婆婆待这个孩子,比待姜成还尽心。所以说,柳儿的身上还搭着黄婆婆后毕辈子的心血哪。她的出走,使得黄婆婆和姜成同时迈进了老年。现在,她突然在电视上露面了,虽然够不上惊天动地、光芒万丈,但达象一颗星星,她的升起,使得已经黯淡下来的两个老人的暮年晚景立刻为之一亮。
“老爷子,咱们得准备春悲,柳儿离家不远了。”
“你怎么知道呢?”姜成问。
“她不是上了电视吗?’’
“可上了电视不等于到家啊!”但姜成又满怀希望地问:“你听见她在电视上说什么了吗?”
“只要一上电视,什么事儿离得都近了。刚才我心里惶惶得一句话也没有听见,可我这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老爷子,咱们达个家就要兴旺起来了!”
“你说说,你好好地说说。”姜成此刻让黄婆婆说得心宽宽的,气顺顺的,达老太婆的没边没沿的抚慰,恰暗合了姜成的心思,他对柳儿的期望也是没边没沿的啊。“咱们达个家怎么个兴旺起来呢?”
黄婆婆沉吟了一下,她一边仔细地给姜成号着脉,一边仔细地盘算着,老爷子的脉息不错,她的主意也打定了。她把姜成的手塞进被子里,眉开眼笑地说:
“俗话说:没有梧桐树,引不来金凤凰,咱们得抓紧时间弄房子,要不柳儿回来了,您让她住哪儿呢,真让她住地震棚啊?"
“住住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吧?”姜成说,“咱们这院里里不少人家还在地震棚里住着呢,、还有小青年在那里边娶妻生予呢!”
“那您还不如她一迈家门就赶她走,告诉她家里没她住的地方,从哪儿采的回哪儿去!她要是再走了,你达辈子可见不着了!”黄婆婆脸一沉说,“老爷子,您得达么想:前人裁树,后人乘凉,您老了,不为自己想,得为孩子想,您得想长远点,您不能够哪天一蹬腿走了,柳儿连个安身之处也没有。您除了她还有什么人呢?她除了您还有什么人呢?您和她还能再朵上几个十二年呢?”
屋里又是一片沉寂,一提十二年就是沉寂,黄婆婆赶紧把话题转到正事上去:
“您听我的话,州人替您往组织部递上个报告,把您哪年哪月入的党、多大岁数多少病往上一填,让他们给您换房子。”
“嗯,我达辈子没向组织部伸过手。”姜成还在犹豫。
“您这次伸手还未必给不给的呢!乘您那几个老战友还在,您该走动的也得去走动走动才好。”黄婆婆看看荽成心里有点活动,便更进一步地说:“多了不要,三问一套的就行。给柳儿好好地布置出一个房问,摆上点书,摆上点花,也好招待客人。以后她的客人少来不了。老爷子啊,您不是总嫌阎得慌吗?达下子您想清静都清静不了了,谁家要是有个上了电视的大闺女,那还不得踏破门槛呀!”
“这个家真如你说的要兴旺起来了呀!”姜成心悦诚服地依顺了黄婆婆,“等柳芭回来,就让她给我写报告要房子。"
可荽成忽然想起:“说了半天,柳芭到底为什么事儿上的电视?”
黄婆婆:“……?”
黄婆婆答不上来,她心巾的疑问正解不开呢:“柳儿现在到底在哪儿呢?”
姜成:“……?”
姜成也答不上来.
小物里再次陷入沉寂.许久一—
“唉!”两个老人一齐叹了口气说。"死丫头!”
南国曲夜晚,即便是在冬天吧,也仍是旖旎和浪漫的。中西各式的酒家和饭店可谓灯红洒绿,流行音乐不绝于耳,自由市场上的小贩在路灯下向行人兜岱着港贷,他们向行人指着连他们自己也不认识的外文商标,证明白己货真价实,向北方佬漫天要价。路灯下,穿着妖艳衣裙的华侨女郎和戴着黑麻布檐约斗笠的客家阿婆擦肩而过。而那些有着马来人特征的恋人们早不再是大革命时期的“拍拖”而行,而是把颈揽臂,如胶似漆地搂在一起在人群巾逛来荡去。宁静的只有那带着婴孩的少妇,婴孩不是抱在双臂中,而是兜在一个红色的兜袋里,那兜袋有着长长宽宽的带子,交叉着系在少妇的前胸后背,勒出了肩头、腰部和臀部的曲线,也勒出了乳胸的丰满的轮廓。她们在灯火阑珊的街旁走着,路灯照出了哺乳期妇女的脸上所特有的光鲜,那光鲜是圣洁和宁静的,正是达圣洁和宁静造就了她们如夜色中浮动的暗香一样神秘而温馨的魅力。
不要说这是一座不夜的城市吧,夜是有的,只不过它来得迟、过得疾,无怪乎那些热带和亚热带的人们寿命短,他们的生命在白日的太阳下燃烧着,在夜晚的海洋上吹来的风中也燃烧着,为了享受属于自己的那些欢娱,他们在夜间也不肯停辍生命的节奏呢!
但是,新溪浦——同一连城市,同一个月下,夜,别是一番了。一一条幽幽的河,它在一座高墙大院里环绕着注成一个湖泊,又缓缨地流淌出来。榕树的长须丝丝缕缕地垂在水面,粉红色的羊蹄甲花悠悠地落在了水面,假如不是这些花朵的漂动,有谁能知道这河仍在流动,流动着它通向海洋的最后几步路程呢?傍河两岸全是一幢幢式样不同的小洋楼,或翠竹环绕,或棕榈成行,或芭蕉遮掩,或草坪宽阔;或是爬满藤萝或玫瑰的架子搭在碎石铺砌的雨路上。自然,汽车房、警卫和铁门上的电铃,均是一式一样的,街的两头部竖立着禁止卡车通过和禁止鸣笛的交通标志。总之,这是一条高雅的街。
几乎在同一个时问里,五辆小汽车同时在一家门口停了下来,里面嘻嘻哈哈出来的几个女人,也不用人搀扶,也不按电铃,而是快活地敲打着门,叫着:“阿三!阿三!”司机们在一旁含笑看着她们。
阿三迎了出来,她奇怪地看着大家:“咦,怎么一个老头也没有来啊?”
“不让他们来!让他们看看我们离了他们行不行!”说话的是小惠,矮矮的个子,细细的嗓音,要不是身材发胖了,在这种夜晚还会被人当作了小姑娘。虽然小惠一口一个“他们、他们”的,实际上,达一群人中只有她一个人丈夫健在,其余的几个都是独身,她们的丈夫先后去世了,有的干脆是一辈子独身。今晚她们被阿三请来聚会,故意象女学生们一样叽叽喳喳,她们要给阿三开心.因为阿三的丈夫不久前也去世了。阿三是她们中最年青的一个,而且没有亲生儿女。
年青的阿三被达五个大姐簇拥着,还:在夜色里,一个大姐就开始夸奖她“气色不错”,那是个眼神儿最差的大姐。但大家并不觉甜这是恭维话,确实,阿三今晚格外的振奋,格外的自信,她给大家的感觉是:她已经战胜了悲痛。年青的阿三十岁,这些大姐们都有七八十,她们是一群深孚尊敬的坚强的老太太,司机们象影子一样护在她们身后保驾,忍俊不禁地笑着她们。
“马上就要开始了!”,阿三催促着大姐们.
“是八点钟吗?”
“是今天吗?”
“不会错过吧?”
“我刚才又打电话问了一下电视台,没错,快进屋吧。”阿三忍不住抢先走了儿步。
司机们急忙在达群人后面护驾,他们互相顽皮地递着眼色:瞧这些怪老太太,就不能在家里看电视吗?非要达样兴师动众地,真是闲腻了。
当大家步入客厅时,电视早已熠熠煌煌地亮着,正在播放着青春永驻的珍珠霜和誉满全球的电子表。当老太太们气喘吁吁地刚刚就座,眼神儿差的老太太正模跟镜的时候,阿三毫不迟疑地让保姆关上了灯。八点钟到了,客厅里一片沉寂,珍珠霜和电子表消逝得无影无踪,在下一个节目开始之前,电视有瞬间的停歇,停歇时屏幕一片湛蓝,二十英寸的一方湛蓝柔和地辉映若屏幕下的老人们的一头一头的银发,她们正屏住呼吸地等候着一个新人的出现。
当那个头发剪得象个男孩子似的姑娘在屏幕上刚一露面,并且羞涩地微笑时,老太太们立刻眉开眼笑了:
“是达孩子吗?”
“是这孩子。”,
“你好哇,孩子!”
她们指指点点,喷喷以叹,甚至鼓起掌来。达时电视上的姑娘已经讲完一大段话了。
“……他象石头一样普通,这样的石头在地球上俯拾皆是,但有的是在高山之巅,有的是在花前月下,有的埋于土壤深处:而这扶石头,因处于革命的激流中,所以成了历史长河中的一块水成岩,党史上所记载的大波大澜都在他的身上留有印记,所以说,述不是他一个人的传记。我写的是一个人,但我是要为一代人树碑立传。我在写这本传记的时候,走访了许多老一代……”
老太太们又兴奋起来了。她们纷纷回忆起了两三年前她们和达个姑娘见面的情景:
“她那年来是说养病的呀,谁知道达孩子这样有心计。”
“啊呀,我还有好多故事没有讲给她昕呢,我当时想,现在的年青人是不会对我们老家伙感兴趣了……”
“早知道她要写书,我们应该准备一个发言提纲,系统一点儿,我讲的太零碎了……”
电视上的姑娘捋捋头发,揪揪耳朵,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那样地惹小惠疼爱,特别是她看到那姑娘在小手指上缠绕着蓝绸巾的一角时,更是喜之不尽,细声细气地提醒大家注意:
“那块蓝绸巾就是她那年来的时候,我送给她的。她当时还不要,可你们看,围在她脖子上显得多好看……”
阿三皱了皱眉头,走过去把电视机调得更响一些。
“……在这里,我还写下了他的战友杨铁榆同志和他一起生活战斗的故事……”
大家把目光一起惊喜地投向了阿三,她们达才明白,为什么今天晚上阿三要把大家邀来共同看电视。此刻的阿三,正如饥似渴地盯着屏幕上的姑娘那张可爱的阔闶的嘴巴,那里面倾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对心灵的抚慰:
“……在我听他们和他们的亲人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我常扪心自问:将来,我们是否也有这样的历史可向后人讲述?是否也有这样美好的青春可供晚年回味,可供亲人自豪和振奋?……”
“真是无心栽柳柳成荫啊!”阿三庆幸地想起了她和这姑娘初识的情景:
前年,杨铁榆的病已经到了晚期,人人都知道了,只是瞒着杨铁榆自己。本来过得井井有条的日子突然变得乱粞糟的了。一向不太来往的几个大儿大女,带着孩子和爱人,象工宣队一样进驻到了这座小楼里。那些亲朋故友也随着亲套亲地涌了进来,上级和部下也纷纷赶来探询,门前车水马龙,杨铁榆的床前每天被人团团围住,那时铁屋里挤得满满的,可阿三却感到一种前所术有的孤单和恐怖。她知道,等夫丈一去,眼前的一切:儿孙、亲朋、金钱、地位、汽车、电话等等将随之而去,达房子里将一无所剩,连达所房子也不会给她剩下;剩给她的只是一个还不短暂的却十分寂寞的余生。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生的错误:她年轻轻地嫁给了一个革命老干部,于是她达一生,用丈夫的脑袋思索,用丈夫的汽车走路,用丈夫的办公室办公。虽然自己是个共产党员,但实质上仍是个封建妇女,自己在四千万共产党员中不是一株独立支撑的大树,而是攀附在一株大树上的青藤,当达株大树轰然下时,她不想随之倒下,可她又能抓住什么呢?封建妇女还知道“养儿防老,,,自己却连一个孩子也没有生养。就在达时候,一个陌生的姑娘来到阿三家,自我介绍说:她的长辈在三十年代是杨铁榆同志的战友,他们曾有过一段不平常的友谊。
除了“文化革命’’这几年,杨铁榆家短不了有达样那样的人找上门来,拉关系、攀亲戚,求达求那。阿三司空见惯,能拉的拉,能挡的挡,能帮的帮,打发了一批又一批,面对着达最后一个求见者,阿三又轻蔑又怜悯:
“三十年代?也就是五十年前?”阿三无可奈何地苦笑了,“半个世纪了,孩子,你早干什么去了呢?”
“早五十年还没有我呢!”
“我并不是说要你五十年前来,早来个十年八年,哪怕是早来个一年半年也好。现在我们帮不了你什么,现在……”阿兰把“自身难保”这后半句话吞了进去,挥了挥手,将姑娘拒之门外。
“为什么你总认为人家是求助于你的?你就不会求助于人吗?”
阿三一怔,这姑娘说话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于是她恼怒地问:
“求助于你吗?”
“为什么不呢?”姑娘又爽快又真诚地拍着胸脯,“我毕竟比你年青嘛!”
达句话打动了阿三,她一声不响地看着姑娘,瞧她骄傲的,连年青也成了骄傲的资本了,可难道她说的不对吗?达世上还有什么比年青更可贵呢?何况她这么漂亮,满脸阳光,充满信心,要是自己能象她达样就好了,要是自己能有她这样一个孩子就好了。
于是阿三把门重新打开,把姑娘迎进家来。她向姑娘提供了一切方便条件,甚至动员了秘书帮助姑娘找资料、查文件、开座谈会,她自己也一夜一夜地和姑娘促膝谈心,把丈夫过去所讲给她的故事尽可能生动地讲给了姑娘,这样,也使阿三排遗了凄苦。当这姑娘告辞时,阿三若有所失。
之后,杨铁榆便去世了。尽管阿三早有思想准备,但不到达个份儿上,她不知道滋味。金钱、地位、汽车、电话……这些属于丈夫的东西失去了就失去了罢,阿三并不贪恋。但她发现,那些属于她的,一个普通的正常的女人本应有的尊严和地位也失去了——她被人划作了"寡妇”,达使她感到很不是滋味。时代已经发展到了今天,人们对妇女的偏见却愈加令阿三不能容忍:一个男人死了老婆,哪怕他七十岁,仍会被人重新看作是“未婚夫”,而一个女人死了丈夫,哪怕她只有四十岁,也立刻被讥为寡妇。哪怕你是一个女革命着.,一个官级很高的女干部,,也在所难免。她身旁这些可敬的大姐何尝不是这样昵,只是她们胸怀宽阔,我行我素。三是解放战争后期参加革命的女学生,不象她们那样久经考验,修养深厚。自从扬铁榆死去,她感到失去了生活的位置和意义。
达时,从遥远的地方,她收到了一本刚刚写成的传记,作者就是阿三所接待过的这个姑娘。不仅仅是这本传记的内容,而且是
这本传记的形成过程,大大地感动了阿三。她从一个年青姑娘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晚年的道路。阿三竭尽全力促成了达本书的出版,达本书的问世给阿三的生活注入了新的生机。那姑娘当年大言不惭地说的话并没有错,在阿三认为生活已经止步了的地方,她推动着阿三重新起步了。
现在,屏幕上的姑娘从书上抬起了头,搂了搂头发,开始致结束语了。在她即将从屏幕上隐退的达最后几十秒里,她显得轻松,自然,愉快了。
“……由于年青,由于对史料搜集的不足,达本书里难免有许多缺点和错误。但我相信,我会得到革命前辈的谅解和帮助,因为说到底,——亲爱的前辈们——我和这本书,都是您们的作品。,
下面是体育节目,雄壮威武的进行曲,英姿勃发的运动员,跑、跳、投,骏马、摩托、滑雪板,海浪上的舢板,天空中的伞
电视关上了,灯开了,老太太们开始活动自己的腰肢,揉着看花了的眼。
“完了?”年纪最大的老太太陷在沙发里不想站起来,她意犹未尽地问。
“完了。”
“她最后一句话是怎么说的来?-老大姐问着大家,其实她昕得清清楚楚,,但她希望能再昕人复述一下达动人的声音。
“说的是呀!,小惠的细声细气学起来实在是很逼真的,“她和她的书都是咱们的作品。”
顿时,一种慈母般的温情在每个老太太的胸中荡漾起来了。
“真顽皮呀?’’
“真可爱!,,
“真是的!‘咱们的作品’现在在哪儿呢?”
大家将目光一起投向了阿三。“那本书发行了没有呢?”
“那个孩子现在在哪儿呢?"
阿兰开始公布她的决心:
“今天把大姐们情来,也是想借此向您们告别。我要去一下北京,看看这孩子和书的情况,特别是看看姜成同志,代表我,也代表铁榆——我相信铁榆活着,也会这样做的……铁榆在最后的一年里变得格外念旧,都说他有点糊涂了,可早先的很多事情他都记起来了……”说到这里,阿三哽咽起来,在丈夫临终的那段时问里,偏偏是她,被忘却、被冷落了。
“不要这样,阿三。一个老大姐看透了她的心思,说,“你毕竟只是铁榆生活的一部分,并不是他的全部生活……”
“可他是我的全部生活……”阿兰低声地说。
“那么他现在没有了,你打算怎么办呢?"老大姐们现在严肃起来,她们很想听听阿三的打算,她是她们的小妹妹,是她们把她引导到革命的队伍中来,她们对她负有责任。
“我要学会在没有铁榆的日子里,仍旧和铁榆共同生活。刀阿三说。
大姐们听了以后非常感慨,也非常理解,作了一辈子娇妻的人是永远不能忘怀夫妻恩爱的。
“现在回想起来,我对铁榆并不了解,甚至不如那个女孩子。铁榆没有了,但我对铁榆的责任还没有尽到,有很多事情需要作,只有我去作,因为铁榆身后没有留下一个象那个女孩子一样的后代。怎么做。我还没有想好,但第一步,我应该从这所房子里龙出去……”
“对呀,对呀!”老太太们高兴起来了,“你早就应该走出达所房子了。”
“你是应该换一下环境。”
“你需要我们帮助你什么呢?”老太太们急切地问。
“我先要替姜老奔走一下。”阿三说,“这么多年来,‘达样一个干部没有得到应有的待退,真不应该呀。铁榆生前也忽略了,太忙了,把老朋友给忘记了……”
“党史上应该有他一席之地,难道只有高级干部才能写入党史吗?”说达话的老太太虽然本身就是一个史上有名的高级干部,但她却一直为此而不平,“这次,我非要给中央写信不成!阿兰,你走时把信带上。”
“各种待遇应该赶快给他恢复,他的年纪恐怕不小了,否则让马克思看见他就这样子去了,大家的脸往哪儿放呢?”
“还有他的后代。”
大家再次想起了电视上的姑娘:“倒是他的后代为他争回了达口气。多好个孩子,她工作安排得顺心吗?生活得怎么样?”
小惠还是急忙问了一句:"她结婚了没有呢?"她一向是给干部子弟作月下老的。
阿三说:“这姑娘的事业是最要紧的,现在青年人出来不容易,咱年青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