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功回过神来。“我怎么忽略了这次讨论会呢?难怪刘猴要我留下这盘磁带,称它是‘参谋磁带’哩。他真比孙家的猴儿还精。你听到吗,这里面确实有不少合理的建议,新奇的设想呀!例如洗车场,完全是他们,再如溜冰场也不错嘛;种蘑菇多好,街里有的是排不上用场的地下人防工程。对,利用人防工程培植蘑菇……对!对!……我的忽略是不可露谅的……”说着,他掏出钢笔,从抽屉里抽出一叠稿纸,迅速记下什么。
听到达一切,看刭达一切,邢继红从这不起眼的地方感受到一种活力,一中跳跃,一种躁动,强有力的、具有生命力的……
李成功写完什么,吁了一口气:“这样,至少又可以安排十个人……不,个!"
“可是,这不都是‘计划外’的吗?你计划的中心内奋是什么呢?”邢继红不知不觉凑近了他。
“是个综合计划,一句话也介绍不清楚。”李成功将吴辛放下的那杯甜茶扬颈喝干,抹抹嘴,说道:“不过,街党委已经研究了这个计划,区劳动服务公司也找我谈了话,市委姜书记也过问了这件事——你可千万替我保密。开始只要几个人,就是你见过的‘阿西’们,临时工们,逐步发展,一年之后定员为两百人,搞密集性工业、手工业,搞各种活路的交叉,搞灵活的、容易‘转舵’的劳动组合,搞彻底的浮动工资,搞严格的福利金积累,其中也包括承包搪瓷厂的描金,如果江丰厂不摘就替荣华厂搞,不能吊死在一探讨上。一年后,我要让两百号人有活干,有饭吃,而且要生活得跟付出同等劳动的其他人一样好,甚至要更好。不发大财发小财,不成富翁成小康。你看,光我个人发财是不行的。”
“你……”邢继红注意到李成功漂亮的衣著,那显眼的茄克衫、锃亮的小方头皮鞋、金涟电子表,那00收录机,甚至注意到与陋室的容量积质蠡极不协调的一切摆设和物品。
“我现在已做到月收入在百元以上,”李成功站起来,拉开正墙上的尼龙布牧。呀!木架上竟然放着一部部电视机、收音机帮收录机,机壳上全都贴着修理单。
这大大出乎邢继红的意外。她还曾经以为每月二十四元收入的李成功,靠得是父母的支撑和亲友的资助里,如同她所认识的某些镶着金边的少男少女一样。她感到羞红。"你、你会修……”
“会点,但我主要是中间人。”李成功坦设地说。“我是客户和技术人员的纽带.从巾赚取佣金。这种方式,将是我们今后计划的纽带项日,那就是成立‘大江技术服务公司,,以及公司直属的各种劳动组会。我估计,春节前后可能要委托你在《大江日报》刊登一则广告:大江技术服务公司向各界恭贺新春。落款将是本公司咨询委员会名单……”说着,他从稿纸巾抽出一张复写名单,递给邢继红。
邢继红接过一拉面见名单上有三十多人,都是各行备业的技术权威、学者名流、专家工程师,其中还包括法律顾问,只有新闻顾问的名单空着。
“全落实了?”
李成功点点头。“全都签字盖章了,他们中的大多数表示,公司在草创阶段不要报酬。我想,先欠着吧,盈利后再给。至于我们自己,三个月内全部不领工资,每月二十四块,从我的私人存款中借支。”他从抽屉内拿出一个存折。“一千多块,是我近年的积蓄。我不是送给他们,丙是借给他们,以后要还的,只是不要利息。三个月后,他们将拿不到低子四十元、不高于一百二十元的工资。经核算领不到四十元的同志,除伤病员外,一律除名。”说到这里,他突然盯住她,问道:“你愿意当我们的新闻顾问吗?我从那天在电车上被你踩了两脚之后便注意到你。,你能到我们小组去、能勉强接受了我们的意见,今晚又能来看我们(他特别加重了‘我们,两字的语气),使我很感动.与其他记者相比,更能引起我的信任感……”
那继红茫然,感动,各种各样的感情在心头翻腾,不知该怎么回答。
“信不过?”李成功直视着她。
假若是舒石,她一定会说“信不过_。当然,舒石也没有任何让人信不过的地方,只是她不愿意“信”,但他是李成功.一个“不明确”的人.一个处处在她面前爆炸原子弹的人:电车上相“撞”,她踩了他,采访时间路,他“骗”了她;厂外车间的邂逅,她“恨”了住,接待室的争论,他“赢”了她,乃至这陋室的“奇观”、“阿西”们的“即兴讨论会”录音和这出人意料的邀请,她”:…简直让她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了……
似乎是为了说服她,李成功转身拿出一大叠文件:“这是我们计划书的副本,还有我们已经承接的四处集贸市场雨棚的工程合同、江堤绿化工程的合同和北湖疗养院太阳能热水器的合同,我在公司正式成立之前,以劳动服务公司的名义,用皮包公司’的办法,以我团结的专家们对各项工程提供的全套先进的图纸、完整的计划和有竞争力的估价单而承接到这些项目,他们信任我这个未来的总经理……看吧,看吧!……”
好大一叠文件!邢继红没有看,‘只是拿在手上掂着分量。她凝视着他,凝视着眼前的这位青年,一个高大的、英俊的、,象郭凯敏扮演的新闻记者那样的青年;二个在许多方面追求过、并都以失败而告终的青年,二个“逢俏不赶”的,未来的、新型的实业家!她能对他说些什么呢?同意当他的“新闻顾问”?毫无思想准备;表明他比舒石强?太荒唐l……她轻轻放下这叠文件,随口问了一个并不紧迫的问题:
“参加”知识之友’这类普及活动,不会对你的计划有多大帮助吧?”
“是的。”他见她不回答他的问题,也不追问,只是取下眼镜,一边做着眼保健操,一边认真地对她说:“我不过是陪读……我不去,小明和刘猴他们是不去的,而他们今后可能是我的助手。今天是最后一课,下周我们将转到市政协举办的企业管理训练班学习……你不相信小明和刘猴?我从你的表情上看出来了了。”
显然他看错了,这倒使她有点高兴,但她故意不吭声。她希望听他多谈淡。
“其实,刘猴聪明极了,最近还发明了半自动的描金圈设备,那点子亏他想得出了。我劝他将图纸交给厂部,他不肯。我不勉强他。因为一个月二十四块,他是绝不会效忠蔡厂长的……”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口哨声,象黄莺鸣啭,也象牧笛轻吹。
“他们来了。”
话音未落,刘猴便钻进屋。这种人竟会吹出这么动听的口哨,真是不可恩议。随后,小明也出现在房门口,但迟疑着不进屋。
“我的天老爷,屋里坐着上帝派来的天使.难怪组长溜号,一定早就……”刘猴一见邢继红便要开玩笑。
“这里不是描金小组,严肃点!’’李成功故意板着脸,提高嗓门。
“是!”刘猴原地一个大旋转,立定。脖子上的一个金属小玩意被旋得老高,是个十字架项链。
“怎么,你信这个?”邢继红吃了一惊,但尽量用缓和的口气问。
“不,我不信。”刘猴一下子变得严肃了。他贴近邢继红,带点夸张的表情说出了内心的话:“我们不能跟幸运儿相比。生活对我欺骗得太多了,相比之下,宗教的欺骗要温和一些。”
简直荒谬之极!“你……”邢继红打算认真说点什么,但被李成功用手势拦住。
“没时间说这些。”李成功吩咐小明、刘猴:“厂部通知,为赶省轻工展览会的展品,明天上连班,你们分头通知一下,明天早上五点半到厂。”
“没有加班费?”刘猴问。
“早上的油条,豆浆由我请客。”李成功挥手让两人走了。
“这个刘猴……”十字架项链仍在邢继红眼前闪动。
“当你了解了他的往事后,你就不会怪他了。”李成功说:“他父亲在那灾难年月的武斗中被打死;他流浪过,当过小偷,被拘留过两次,如今虽说‘改恶从善’了,但他仍在钱上转圈子。他不能没有钱,他非常需要钱!不让他瞎眼的母亲和残废的弟弟生活得象个人样,什么说教对他都是没有用的。我们要耐心。一年之后,我会让他主动取下十字架的。如果生活是诚实的,要这种骗人之钫有什么用呢?”李成功迅速看看电子表:“你不会认为我下逐客令吧?我要去拿一台需要修理的电视机,不留你了。啊,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今晚为什么到图书馆来?”
邢继红没有回答。她不认为这是“逐客令”。她感到李成功是个讲求实际的人,应当学会适应他的“时间概念”。一股“生活是诚实的”感觉从心头油然升起,周围的一切都显得亲切了。她缓缓站了起来,走出房门。
“当啷!——”她不知撞在什么东西上面。
“晴,慢点。”李成功赶紧跟出来。“该死的刘猴,是他把堂屋的电灯关了。”他忙拉亮电灯。
后屋传来老人的咳嗽声。
“是我爷爷女乃女乃,都八十多了。”李成功轻声说,脸上露出一股天真的稚气,大有“你要欺侮我,我告到爷爷女乃女乃那里去’’的样子。
两人来到大路旁,在炽白的路灯下站住了。
晚风吹来;象柔软的轻纱拂过面颊。迟桂花的洛香怎么这样浓烈,令人心醉!
“我来,是想告诉你,你对那篇报道的批评是对的,我……”
李成功笑了,露出一口白牙,珍珠般的,分外惹眼。“不说了。虽然我将要离开搪瓷厂,但对这个厂还是满怀情意的,对蔡厂长也是打心眼里尊重的,我的综合计划中就有搪瓷加工的劳动组合部分。但是,蔡厂长如果执意迷恋那镶金边的云彩,不顺应改革的潮流,我会联合其他搪瓷厂,将她击败,这也是我离厂前还一个劲地对她捉建议的原因。我期待着真正的竞赛。注意,这是不能用世界通用的‘竞争’一词来代替的。’
邢继红受到他的这番话的感染,变得开朗了,轻松了,勇敢了,竟敢正视他的眼睛,竟敢问他:
“你已经说了对吴辛的看法,可是对小明呢?”
他好象完全不理解邢继红问话的真正含意似的,平静地回答道:“她是个性格内向的姑娘,聪明的姑娘,但也是个很苦很苦的姑娘。”
“我不明白……”
“是的,当你和你的朋友们交谈时,说到自己的家庭,总有一种荣誉感。我理解并尊重这种感情。但是,我理解另一种感情……刘猴的,小明的……”
“她也……”
“不,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世界上没有经历完全相同的两个人。小明是‘瓜菜代’的年月里出生的。她的母亲本来生的是个男孩.另一个女干部生的女孩。女干部想男孩,她母亲贪图一百斤粮票和两百块钱。这样的产房交易决定了她的命运和个性。家里人总拿她当外人,母亲在烦愁时,总拿她出气。她白天描金,有时晚上还要糊火柴盒……我、俄非常理解她的愿望:她渴望独立生活……”
刘猴的遭遇,小明的命运,这一切都深深地震动了邢继红。是啊,要理解他们,因为他们是我们同时代的人啊!然而,她得首先理解李成功。她觉得在一个重要的方面还不了解他。
“除开这些,”她的声音轻多了,“你对你的私生活有什么设想呢?”
两人几乎同时移动脚步,向电车站的方向走去。
“如果说我在事业上是进取的,那么,在私生活方面,如今,我却是保守的。”
“制定了什么原则和标准吗?”
李成功又将双手插进裤袋,耸起双肩,盯住自己的皮鞋尖,好一会才吐出四个字:
“门当户对。”
“啊?——”无异于又一颗原子弹!她怀疑他是开玩笑。这些日子,她从母亲那里感受到的正是这四个宇,四个她接受不了的字,可此刻竟从一个野心勃勃的、未来的实业家口中说了出来,而且显然不是开玩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真的。”李成功仰起头,似乎在寻觅天空中稍纵即逝的流星,似乎在追忆那扑朔迷离的烟云。“我虽没有仔细推敲这四个字的全部含意,但确信它在某种意义上是有些道理的。,他的话音轻微,但却很清晰,似在吐露深藏的隐衷。“我曾有过一次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结果是,当短暂而炽烈的甜蜜日子过去以后,当感情与具体问题刚一接触,情况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留给我的只有我给她画的画像。我将曾经答应送给他的自装收音机安装在她的心中。我是脆弱的,因为我埋葬不了这段往事。我明明知逍,不仅她欺骗了我,连我自己也在继续欺骗着我……”
一辆满载的货车几乎是擦着邢继红的身子飞驰而过,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她不由自主地猛扑到他的肩头。他忙将她搂住。汽车远去,红色的尾灯在蒙蒙夜色中久久不愿消失,如同两人的心跳久久不能平缓那样。李成功终于放开乎,继续说下去:
“如今,假如我打算追求情侣的话,我宁可在吴辛和小明中问挑选一个。”
邢继红的心头象被小鹿撞击了一下,又慌乱地跳快了。但她没有说什么,也不可能说什么。
“这点,请你千万替我保密。,李成功的面容和声调又恢复了常见的幽默感。“同时,也请你考虑我对你的聘请。我向你详细介绍了这么多情况,用你们新闻采访的术语来说,也叫‘如欲取之,必先予之’”他狡黠地笑了当电车启动时,邢继红感到窗璃太脏。他匆匆用产出钱包的手帕擦干净一块地方,从哪里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路边的李成功。
他向她挥手告别。还是第一次在电车上的那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