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选集(一) 镶金边的云彩(四)

作者 : 六九中文网

母亲插嘴道:“大厂长啦,就是这些学问深的地方,你得多帮助她。别看她个头不小,还是蛮不懂事哩。”

“也没什么,她聪明,一说就懂。”蔡厂长接着对邢继红说:“我知道你接下来会问,为什么不调整价格,让它有合理的利润?其实,价格是由物价局掌握,不能由我们擅自升降。这样也好,你想,一件产品若不是特别的物荧价廉,会出现你在门市部拍摄到的那种场面吗?何况,我们坚持这个低价,也就顶住了集体厂与我们的竞争’更何况,若大量生产这种产品,我得增加多少有点绘画基础的青工?”

“这么说,”邢继红听着这么一番高论,心头泛起一股恼怒的冲动,但她竭力不让它流露出来,“厂里是故意生产一种数量特别少质量特别高、价格特别低的产品,目的是供记者采访和拍照罗。”

“说对了一半。”蔡厂长竟然被一种家庭气氛所迷惑,没有听出姑娘的话中潜藏着挑衅的意味,话儿越说越掏心,简直把姑娘看成了儿媳妇。“这种产品,也可以说是厂子的招牌和名声,也是厂子的砖头。”。

“砖头?”

“对,敲门砖。”蔡厂长见邢继红瞪起不解的双眼,得意地说:“需要原料、材料,用它敲;需要车皮、地皮,用它敲;对付银行,税务和保险部门,用它敲,对付水厂、供电局,用它敲,需要总结上报,也用它敲……”她说到这种赔钱货的妙用,一件件,一桩桩,如数家珍。

听着听著,邢继红的呼吸急促了,后面的一些话也听不进去了。她想,这些年来,自己总认为“关系学”、“不正之风”是人们的一种杜撰,戏者是一种被某些人故意夸大了的遥远而朦胧的现象,今天,一且这种现象亦luoluo地、卖弄般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就好比少女听说卖yin,脑予里“嗡”地一阵响,很快涨红了脸。这时,她似乎理解了描金小组对自己的“作弄”,理解了李成功对自己作晶的严厉批判。是的,无论是厂部的介绍还是车间的参观,无论是门市部的抢购还是自己的报道,全是人工制造出来的。她觉得自己变成了木偶,被人牵着线头扮演了一场滑稽戏……她艰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舒石身边,盯住那鼓胀胀的塑料包。

舒石讨好地忙着要打开塑料包:“新式七件头的搪瓷餐具,描金的……”

砖头!邢继红突然感到自己长了尾巴,而尾巴被一群临时工、被“阿西”们揪住了。

舒石见她不感兴趣,放下塑料包,懒散地扒在餐柜上,用手指在柜面上轻轻敲打,象在为一首心中的歌打拍子。她迅速地瞟了他一眼:他心中会有什么歌呢?他只是无聊、满足。他不会理解“阿西”们,也不会理解他自己。他只想尽快结束这场他插不上嘴的谈话,想单独与她在一起,想加快两人关系的发展进程。他追求恋爱、结婚。他象一只向往伴儿的、叫春的猫,一只虽然偶而捉老鼠但却绝不以捉老鼠为生的猫……她好不容易抑制住内心陡然涌起的厌烦情绪。

“红红这孩子,从小就爱打破沙锅问到底。”母亲开口道。又是套话。邢继红心想,

从小就是这样吗?我什么时候问过“芸姐”

谁?问过是谁不愿意最后见你一面,在你走进病房之前匆忙咽下最后一口气?……我甚至从来没有在父亲面前透过一句关于那个雨夜的情形。是你埋葬了往事,也许是十分美好的往事。现在我倒想问:我的这些想法委屈了你吗?我可怜的妈妈!

“喜欢提问是个好习惯,说明她有探索精神……”蔡厂长应和道。仍然是套话。姑娘想:既然是好习惯,为什么当我初次采访时,你那么精心地欺骗我?你知道什么是探索精神吗?……

是的,屋子里呆不住了。“我,出去一会儿。”她向门外走去。

两位头发花白、雍容华贵的妇女先是一愣,但很快又象明白了什么似的,哈哈笑起来。蔡厂长还一边向儿子示意。

邢继红走下楼,来到院内,面对婆娑的树影,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凉凉的雨丝飘在烫人的脸颊上,舒坦极了。

舒石象影子一样跟了上来。

“你来干什么?”她冷冷地问。

“咱们走走。”他以为回答得很得体。

“我要去工作,有采访任务,不能陪你。”她好不容易没有说出难听的话,加快了脚步,将他甩在后头。

她是乘电车来的。她感到电车比摩托车更富有诗意;当然,如果有哪位青年用自己挣的钱买的摩托车载她兜风的话,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图书馆的灯光对她眨着眼睛。来得不是时候,很难估计建筑物内的活动什么时候结束。她在图书馆外的林荫道上徘徊。

忽然,她看见一个人影从图书馆的大门内闪出,高高大大的。仔细一瞧,太巧了,竟是李成功!

“组长!”她有点小小的激动,学着吴辛的调门叫道。

“是你!”此时此地碰到邢继红,确实让李成功吃了一惊。他盯了她好一会。灯光下的梧桐树影遮住了她的面部。她换了一件淡绿色的罩衫,一排金框镶绿玉的荷花形纽扣闪闪发亮;没有提皮包,换成了用手帕包住的小钱包,握在手中,捂在胸口,两条辫子用一条蓝绸带子绾成一个髻,蓬蓬松松地堆在脑后,显得比白天朦胧和妩媚。“晚上采访图书馆?没有加班费吧?”他很快恢复了幽默感。

她没有回答,径自与他顺着人行道向前走去。

“提前退场啦?”好一会,她才问道。

“既迟到,又早退。”

“是因为蜂窝煤里掺了过多的黄泥?”

“那是迟到的原因,至于早退,是因为太乏味了。”

“怎么乏味呢?能谈谈吗?”

“你收起记者的强调好不好?”他突然提高了嗓门。“我需要的是思想的交流.而不是居裔临下的采访。我们应该平等交谈。”

她感到这种抢白并不刺耳,甚至还觉得他的话中带有某种只可意会的人情味,与舒石不同。舒石对她说话,全是“顺着杆子爬”,唯唯诺诺,温顺巴结,乏味透了。每次,舒石总象小猫那样凑近她,仰着脸,揣摩她的表情。但李成功不同,他有风度仪表,更有性格棱角,还有深芝为、内毫!一日模索不透的东西。楚感到自己成了小猫。“不可能平等,”她低声说,“因为我是俯视,你是俯视……”

李成功放满了脚步,发现了她面部的一种异样表情。他赶紧收回目光,不自然地干咳一声,不无勉强地回到她提出的问题上:“今晚是文艺理论讲座。主讲人是位大名鼎鼎的学者。我是耐着性子听了一段之后退场的。他说:“我要再一次强调,当我们谈到任何一篇有教育意义的作品的开头时,有中事情应当研究一下,即主题、主角、形式、目的、作品的名称和作品所关系的的哲学……”

“这是但丁的活。”

“我知道,不是但丁的话便是别林斯基的话,要不就是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话,只是不是他自己的话。”

“稍微刻薄一点。”

“吴辛也常这么说我。不过,我听到这‘种事情’时便想,曹雪芹老先生在提笔写‘甄士隐梦幻识通灵’时,是否也曾想到这么庞杂琐碎的‘种事情’?”他发现她用感兴趣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便情不自禁地发挥开了:“如果也是按这‘种事情’去写,或是想到后人要按这‘种事情’评论他的作品,结果将会是,中国文学史上不会出现《红楼梦》这一文学瑰宝。当然,那也意味着不少吃红学饭的人加入到我们‘待业’的队伍……”

“看得出你在文学方面下过功夫。"临时工队伍中有这样的小伙子,大大出乎邢继红的意外。她甚至觉得,假如在同等条件下学习,他肯定能击败自己,甚至击败“诗王”。目前自己与他在身份上的差别,是否只能解释为“苦难者”和“幸运儿”之间的差别呢?

万万没有料到,邢继红的这一称赞刺痛了李成功。一丝阴影掠过李成功的眉宇。他推了推眼镜,竭力镇定住自己的情绪,但音调显然低沉了。“岂止文学、美术、音乐和戏剧?我在许多方面都下过功夫,可是结果呢?全是猴子捞月、竹篮打水。且不说电影剖片厂、电视台、报刊编辑部不是我这种人容易进得去的,我个人的历程也够晦气的了。当年我报考过大学新闻系,可是肺部发现阴影,如同我的命运被罩上了阴影一样。好不容易治好了肺病,在另一次报考期间又碰到爷爷女乃女乃同时住院。这之后,我一边做临时工,一边学写小说,学画油画,可是,浪费了我的纸笔事小,浪费了编辑部的铅印退稿条事大。接着又想当演员……你不爱听的,都是些极平淡的往事……”

“不,不。你很幽默,而且外表……也还可以。也许在表演方面……”她很想听。这种情绪礁舒石面前从未有过。

“承蒙夸奖。当年我为了当演员,每天到临江公园练嗓子,瞅空在镜子前面瞧扮榴,拚命地阅读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书。好不容易报考业余电视剧团,被唤进考场。一个长着马形面孔的中年人盯着我的登记卡片,冷冷地问道:“哪个单位的?’我忙回答:‘暂时没有单位,不过……’他将卡片往左边一扔,叫道:‘下一个!’……你别为我鸣不平,马脸说得对,我既待业,当然无所谓‘业余’……”

“后来呢?”她稿实为他呜不平。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但有许多不理解的地方。能问吗?如果不是采访。”

“问吧。其实,我只讨厌是姓‘左’的记者。去年我当报贩时,两个月便让广州的《南凤》、武汉的《文化广场》和上海、广西、北京的晚报占领了市场。记得第一天卖《南风》时,我在大街上招来买主:‘南风南风南国的风,南国的风光在南风中,独家发行的南风报,看后胜过喝三盅!喂咳,本人为《南风》摇旗呐喊喊啦!——一天就卖掉三千纷,赚了三十块,扣除给广州的汇款费,净盈利二十八元二角,完全合法的利润。可是不久,有位自称贵报记者的采访了我。我如实汇报了,第二天我便被派出所拘留了,还是说‘保护性拘留’。我要谁保护?我只要宪法保护!……当然,你不是这类人。问吧。”

邢继红为他吁了一口气,她怎么也想象不出眼前这位衣冠楚楚的俊俏青年在拘留所里会是个什么祥子。好一会才想起要问的问题。“我听到过一句绕口令,但不解其意:‘只有耙粑粘饭,哪有饭粘粑粑’……”

“好呀,吴辛,把什么都给泄露了。”李成功笑笑。“不过公开讲讲也没育关系。我感到在我们的制度中有些环节不够健全,所以吃大锅饭和分配上不尽合理的理象很严重,只是,当个人与国家打交道时,某些人就喜欢占国家的便宜.我很少看见一个木匠家中没有公家的斧头,一个铁匠家中没有公家的榔头。这些人振振有词地说:‘只有粑粑粘饭,哪有有饭粘粑粑?’‘见利不抓,不是行家。’而这类现象本来是很容易解决的。”

“你有办法吗?”

“如果让我办个企业,当然会解决这些问题,因为我不会把精力用在怎么应付记者、怎么制造描金产品的骗局上面。”

“能将你的办法告诉我吗?我不会让派出所拘留你的。”

“这么美好的夜晚适合谈这么枯燥的事吗?”

这话击中了姑娘内心的隐秘:难道自己今晚出现在这里.是为了谈这些事吗?……别乱想!“那就谈谈你对理想的追求和展望吧。”

“理想?追求?我不是已经碰得头破血流了吗‘?”李成功低声咕哝道。他将双手插进裤袋,耸起双肩,盯住自己的皮鞋尖。也许是为了摆月兑某种阴影,他故意提高了嗓门:“近年有的文学作品和报刊在宣传理想和成才方面,似乎在故意描绘一幅对大多数青年都是乌托邦的图画,尽是鼓吹青年当作家呀,当演员呀,当歌星呀,当大学生呀,当硕士和博士呀,可是,这将永远只会是少数人的事,而且还要附加诸如关系和机遇等条件。我是碰了壁之后才醒悟过来的,决心丢掉幻想,脚踏实地地干一番适合大多数人干、又是国家发展的主要内容的事业。我的哲学是:逢俏不赶。千千万万的青年拥向电视台,做着当电视演员和播映员的美梦,我不到人缝中去挤;成群成群的青年象前些年参军镀金一样,蜂拥至大学和电大,为一纸文凭而拚搏,我同样不想走这条路。我转向另一个世界,一个你会认为很平庸、但我认为很实在的世界。我开始追求……”当他的话吐出了胸中的积怨、排遣了长年的苦恼、扫除了心头的阴翳之后,他仍象个演员,恰到好处地打住话头,扭过面孔,盯住邢继红。他发现她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美丽、专注,略带几分稚气。

“说下去!”她迫不及待地。

他轻轻地、但却清楚地回答了她,因为他不忍心让她失望。“办实业,发财!”

她停住脚步:“办实业?发财?真是莫名其妙!”

他也站定,靠近她:“绝密消息:我快要发对了。当然不是我一个人,而是我们一窝子。我们组的火多数,准备月兑离搪瓷厂……”说到这里,他再一次打住话头。但这次不是卖关子,而是看到前面路口拐弯处有一个熟悉的人影,便低声对邢继红说:“我去逮个‘克格勃’你瞧瞧。”说着,闪道树影下,一猫腰不见了。

不一会,前面路口传来男女青年的“咯咯”笑声。

邢继红寻声上前,看见李成功正捏着吴辛的手。吴辛一边笑一边“哎哟哎哟”地叫饶。不知为什么,邢继红的脸红了。她一方面害怕吴辛看出自己的内心,另一方面又猜出吴辛跟踪李成功的真正目的。李成功却故意扯到别处,对吴辛威胁道:

“你要把今晚记者对我的采访告诉厂部,小心我扭断你的爪子。”

这无异在与邢继红订立“攻守同盟”:今晚的相会,是工作性质意采访。鬼!

“偏要报告,偏要!”吴辛想对抗,但终于顶不住李成功使劲,“唷唷唷,好,好,我不说,不说……”

李成功放开手,顺势对两位姑娘作个维吾尔式的邀请姿势:“寒舍已到,请二位进屋小坐。”

邢继红发现,三人正站在一条陋巷口。这里的房屋都很陈旧,建筑式样也很单调,东一幢西一幢,歪歪倒倒,极不规则。有人形容这一带是“紧走慢走,一天走不出巷口,考住了送信人,迷住了看家狗”。李成功的家更加简陋,门楣低矮,极不协调地镶嵌在向一边倾斜的墙板上。墙板是由木板、塑料板和薄铁板杂乱地拼凑而成的。两位姑娘是擦顶进门的,他自己则早就弯腰钴了进去,拉开堂屋的电灯,给姑娘们照路。

哪来的路?堂屋极小,并且被桌子、香案、竹椅、竹床和坛坛罐罐之类塞满,仅剩下一条要用舞蹈姿式才能通过的窄缝,只用三步便进了他的房。邢继红忽然想到自己的家,五室一厅.想到父亲在休干所的三家一厅,想到舒石的“两室一厅”,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不安。

李成功的房间虽小,但却是另一番天地,而且他本人毫无怨尤。看那四壁,用白纸裱褙得平平展展,泥土地被夯打得结实平整,打扫得千干净净;正面墙边,竖着高大的多层木架,浅色尼龙布将它罩得严严实实,右边有一个大号青竹纹花书架,塞满书报杂志和闲杂用品;一张长条桌,一个床头柜,一张单人折叠式钢丝床,摆得紧紧凑凑;略一抬眼,看见四壁的上端都安装着角铁架;架上摆满皮箱、瓦楞纸箱和一捆捆图纸什物。看来这是一种立体布置,充分利用了空问。仔细一看,顶棚的色调不同于四壁,被别成蛋青色,使整个房间显得和谐而庄重。

邢继红的眼光一下子被钢丝床上的尼龙帐子吸引。帐子的顶部有一个小孔,孔中伸出一架微型电扇,叶片只有巴掌那么大小,显然是自制的。帐内的一方悬着一张无框架的油画,是在油画纸上涂抹的,画的是-二位妙龄女郎的肖像,虽然显得功力不足,但看得出笔者的认真和女郎的俏丽。一对又大又圆的眼睛盯住观赏者,幽默而真挚,只是长长的粉白颈部夸张失度,脖子上的鸡心项链色彩太跳。奇怪,鸡心怎么这样富有立体感,:似有一束绿悠悠的光在闪动?!邢继红上前一步,仔细一打量,这才发现画中的鸡心是空心的,里面衬着收音机的猫眼——第管!随着绿光的渐渐明亮,室内传来有共鸣音的优美音乐,听得出是肖邦的bE大调华丽大圆舞曲,曲调优美轻快,把人们一下子带进欢快的舞会场面。看来,身居陋室的李成功是乐观、轻松、充满信心的,如同这乐曲一样。

“又在装神弄鬼!”吴辛显然不喜欢李成功在别的姑娘面前卖弄,一下子戳穿了他的把戏:“他把带唱机的收音机装在床头柜内,开关装在小腿上,刚才打开小屉拿茶叶,收音机便开丁。只是他室内的音乐和他心中的歌,象他自己‘坦白交代’的那样,是帐子里头的姑娘给的。”她不无嫉妒地飞了油画一眼。

“她是谁?”邢继红显然是问油画中的“她”。

吴辛正要回答,李成功已端上红茶,一人一杯,拦住了她:“每人都有一点隐私,对吗?”

当然对。妈妈有,自己也有。邢继红的脸红了,但在灯光下看不出来。

“那么,”邢继红试图拉开话题,把目光移到微型电扇上。

“这玩意儿的效果不比空调差,如同某些偏方不比贵重药物差一样。”李成功说着,从条桌下拖出两把方凳。这是那种凳面安装了皮垫子的虎爪脚高档凳子,想不到出现在这样的陋室内。“请坐。”

邢继红坐了下来,喝了一口红茶,很甜很甜。这是当地接待贵客的糖茶,一种古老的乡风。吴辛不肯坐,心神不安地打量着他俩。

“你们有话要说?”吴辛显得有心。

“不……”邢继红忙摇头。

“是的,我们有话要说。《大江日报》对我的采访还没有结束。”李成功却抢着说。

吴辛委屈地说声“吵闹了”,放下茶杯,转身离去。

邢继红忙要起身送她,但被李成功拦住。“不用送,她一会就没事了。”他关掉收音机,看看电子表,也坐了下来。“你认为我对吴辛太不客气?其实,我对她的印象好极了。她全家都是老实巴脚的工人,她一心想进国营,想混个铁饭碗。这也不错,人各有志嘛,各人走适合自己走的路,各人寻求各人在事业上的最佳途径。只是她太缺心眼,我担心在我们新的事业处于‘上气’阶段的关键时刻,让她无意捅出什么漏子,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处处避着她。”

“你们的事业?发财的事业?”邢继红口里这样问,心里却在琢麝“我对她的印象好极了加这句话是否暗示着什么。

“是的,发财的事业。”李成功笑了,顺手从床头枕边拎过来一架用纱巾盖着的00收录机。“想知道我们是怎么讨论我们事业的?这可与编辑部的正儿八经的会议大不相同呀。

邢继红感兴趣地点点头。

李成功揿动收录机的按钮,室内顿时响起一群青年人的嬉笑吵闹声,好不容易才听清楚有人在讲什么。“这是一个月前‘阿西’们的一次即兴讨论会。听,这是刘猴,他那尖嗓子——”

刘猴:现在怎么不提上山下乡啦?轮流嘛,凡没下过乡的,每人三年!没听说吗,“学技术,当作家,不如下乡喂鸡鸭”……

小王;我才不下乡哩。我呀,搞投机倒把去。

刘猴;昨天我见蔡厂长啦,我对她说,“老革,如今你比不上街角里摆地摊卖生姜葱的婆子嘞!”她狠狠瞪了我一眼。嘿,眼睛红了!……

小朱;组长,咱们那计划……

李成功:整不离啦。只是如今“上头指路下头跟,就怕中间的哼呀哼”,公文旅行好比老牛拉破车,一两个月怕难有批复。现在的伺题是,在这块地皮上,干点什么计划外的买卖,街党委要我们拿出个补充计划。

小朱:我想了个最舒服的办法。办洗车场。这溜房子只留一间办公,其余的都拆掉——也早该拆掉啦!——拆下的材料卖钱,修下水道、地坪和水管,.保险那些连停车房都很函难的单位,用我们的洗车场洗车。收费合理,不开后门……

小王:不行不行,容易得关节炎。我看办旅馆。

小金;地皮也不要了.成立特保儿保险公司。

刘猴,我看,修个宗教俱乐部,里面供上圣母玛耐亚、耶稣基督、释迦牟尼、秘罕默德、观世音、四大金刚,八百罗汉、关帝土地、、孙猴刘猴,不管拜谁,进门五毛钱……

小秦:‘虾子掉进夜壶里——-尿弹!’我看修溜冰场最赚钱,只要地下铺水泥,外加一台收录机。

小明.地方小了。我看种蘑菇最合算,人工培植,我可以从乡下舅舅那里弄到棉籽壳和菌种。你说昵?组长……

刘猴:有心公主驾列!

吴辛:装神弄鬼!

小秦:有心公主,找到驸马了吗?

吴辛:转正以后招驸马。蔡厂长说……

小金.那你就多汇报嘛……

吴辛。谁汇报,谁汇报?!冤枉人不得好死!

刘猴.(念快板)有心公主莫心焦,等我发财在明朝,当上驸玛头件事,建座金屋来藏娇……

吴辛.不要脸,不里脸!

在一片哈哈声中,本成功关上收录机。对于这些漫无边际的“即兴讨论会’’,“阿西”们的胡盲乱语,邢继红感到陌生而有趣,好象看了一部异国的影片,听了一则遥远的音乐。她笑了,笑得很实在。但她很快收起笑容,因为她发现李成功并没有笑,而是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你在想什么?”好一会,她才轻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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