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六界之中,能在三次纪劫里幸存下来的,恐怕也只有他了。『**言*情**』
山上的舍子花又开了。他慵懒地半躺在榻椅上,满头银披散几乎垂落到地,苍白若素的脸俊逸而显出疲沓之色,尖尖的下巴,细长的双眼给人一种狡黠之感。他迷离地看着周围飘着清香的舍子花,白色的花瓣随风舞动,翩翩之态有如记忆中的那人翩然起舞之姿……
他将一旁的玉壶举到唇边,微扬的嘴角现出一抹苦涩。
玉壶中的忘尘露是他寻遍四海八荒,集了最珍稀的九十九种灵花的初露酿制而成的,仙人喝了可忘却尘世烦忧,凡人喝了可治百病,可是珍贵无比。
但他望着壶中将出的琼浆玉露出了神,过了一会儿,苦笑出声来,手往旁一倾,那众仙凡求而不得的浆露便闪着晶莹的光华徐徐从壶口流出,落在了地上。松开手,玉壶便直直掉落在地。
“忘尘露啊忘尘露,你能解世人烦忧,却解不开我的结……”他的脊背重重落在榻椅上,盯着眼前的花儿的目光有些涣散。
“师傅……”一道清脆的童音从不远处传来,男童跑了过来,说话间还带着笑,“师傅,您看,思彦给您带什么来了?”他看起来八岁左右,怀里抱着一个精致的黄桃木瓶,瓶子里装着修剪得恰到好处的白色舍子花。
思彦知道师傅爱集些世间珍奇,对这源自彼岸的舍子花更是喜欢得紧,山上栽满了舍子花,每到花开时节,师傅便独自痴痴地在这里看花。
“我把这些花儿采了来,都装到瓶子里,放到师傅您的房间里去了,还给她们用了我先前酿出来的凝姿露。这样,这些花儿就能永远不败,您也能一直欣赏它们了。”
他起身看了一眼思彦瓶中的舍子花,细长的双眼微微眯起。
思彦吃了一惊,方才的喜悦僵在脸上,他是师傅养大的,师傅的脾气和一举一动背后的情绪他都一清二楚,师傅双眼眯起,脸色虽不变,但他明白,师傅生气了。
师傅生气了并不可怕,可他看着师傅生气便会莫名的难受,只盼着师傅永远那般闲适自若,不为繁事所扰。
思彦知道自己做错了,赶忙说道,“师傅,对不起……”
他怜惜地看了看思彦手中的花,轻叹一声,手一拂,思彦手中的花瓶摔落在地,纯白的花瓣蘸上瓶中的水滴显得娇女敕无比。『**言*情**』
“谁让你这么做的?”他虽是怒,语气还是一派的冷淡镇静,“花好便让她好好开着是了,折了算什么。”
“我只是想让师傅开心……”
“你可知道,世间再美丽的事物终会有走到终结的一天,你想让这花永远停留在她开的时刻,或许,她反而会凋零得更快。执念过重,并非一件好事。”
说话间,只听一声“呲”,那倒在地上的花儿瞬间销去了色彩,花瓣不断地萎缩直至完全失去生机。
听到声音的思彦往下看去,见到此情状吓得脸色苍白,退到师傅身后。
“修习之人,本应做到无欲无求,心如止水,只是为师乱了心性,虽欲就此超然于世,偏偏又放不下万丈红尘,因而只得在御灵山中过些游云野鹤的日子,不过是苟且度日罢了。你自小跟着为师,为师不望你有何作为,只望你能够记住,凡尘俗世不过如过眼云烟,万事皆空,即便日后身为纪结师,亦要切忌对无妄之事过于执着。”
他沉吟片刻,重叹一声,双眉紧蹙,接着了声,不像是在对思彦说,反倒似是自言自语,“天命不可违,恶因终结恶果。”
思彦前面还听得清楚明白,到后面就有些不明就理了,见师傅神色凝重,心中一紧,也就跪了下去,恭敬地道,“师傅,徒儿知错了。徒儿不该违逆天命,以为随便使些法子就能让这些花开不败,徒儿定将师傅的话牢记在心,知天命,顺天意,种善因,结善果。”
他对着地上的花轻吹一口气,那花儿便连同枯萎的茎杆一起烟消瓦解了。
“如此甚好。起来吧。”
“嗯。”思彦规规矩矩地站起来,对师傅持有一种如父亲的尊敬之感。
“方才是否又偷偷跑去玩了?各个纪结纪实可都记清楚了?”
“徒儿方才……折花去了……可各个纪结的纪实徒儿都记得的。”
“哦?那就背来听听。”他在阳光底下透过银白的丝看着自己的指甲,凝白透亮,觉得煞是好看,就旁若无人地把指甲伸到嘴里,细细咬了起来。
思彦见师傅一如往常,心中舒了口气,虽对师傅的举动早已见怪不怪,仍是忍俊不禁,
略一思索后,思彦朗声道,“鸿蒙初开,神祖以其身躯及精、气、神造世,万物待,不料神祖逝后,天地混浊不分,混恶横行,上神应氏为除灭浊污恶道而逝,自此浊清初辨,始分三道六界。
然群恶邪污之气不死,化作世间至污至邪之物,名唤雪冥天,此物力量无穷,但必得寄于一宿主身上方可存活。
此物一出,凡世必有大劫,妖魔鬼浊道纵行,三界生灵涂炭,大雪冥祭天地。
自鸿蒙初开,雪冥天已现世三次,故凡世亦遭遇三次大劫,幸得物有相生,亦有相克,雪冥天的每一次出世都会有一位神祇与之相克,凡世得以延续至今。
凡世经历这三次劫后余生,依据三位救世神祇之名,分别定这三次劫难为凌尊之结、瑛尊之结和月尊之结,以缅怀先神的功绩,珍惜当下的平和……”
“好了。”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抬手一挥,表示这次查验思彦过关了。
“啊?可是师傅,我才背了个大概,各纪的具体纪实还没……”
“为师有些乏了,你先退下吧。”
思彦看着师傅打了个呵欠,银白的丝几乎遮掩了他半张脸颊,还是明显能够看出师傅脸上的倦意,于是俯道,“是,思彦先退下了。”说罢便起身往书房方向走去。
思彦又怎会看到,在师傅银白色丝掩盖下的那半张脸上,一滴清泪正沿着脸庞缓缓流下。
书房里摆满了思彦原本精心摆设的舍子花,如今再看,这些花儿早已凋残,仅仅剩下一支干瘪的茎杆光秃秃地杵在花瓶里。他心中懊恼无比,嘟起小小的嘴巴,轻吹了好几口气,那些花茎便随风散了。
“都是我不好。”思彦生起了自己的气。师傅虽从不重责自己,可是他知道,师傅怜惜那舍子花。
最后一颗舍子花的种子本应在月尊之劫临尽之际消失,师傅生生耗了五百年的修为,在鬼王赤间子覆灭之时闯入烈焰将它取了出来,栽在这御灵山上,每日悉心照看,才有了数百年后的今天那漫山遍野花开胜雪的光景。
可如今,那好好的花儿就让他这样糟蹋了。
思彦决心好好惩戒一下自己,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要求只有等到自己把各个纪结的纪实完完整整地默下来才能出去。
“这是对一个纪结师最基本的要求和考验。”思彦的脑袋上绑了一条红布带,布带上写着“师命”二字,他目光坚定地看着眼前堆得高他大半截的厚重古籍,这曾经是师傅交待给他的任务,可他先前嫌累一直拖着,到现在也才刚刚默完了前两纪的主要事件。
“师傅,徒儿一定不会再做出让您不高兴的事。徒儿一定会成长为一个让您满意的纪结师。”
思彦提起毛笔,稍加思索,便胸有成竹地笔走龙蛇,“竟霜既灭,凡世待兴,然邪道不息,人间不宁,雪冥天现世,众仙皆忧……”
午后,酣睡醒来的他经过书房,但见书房中隐隐透出一股强烈而独特的灵气,不由心生疑惑,便捻了个诀儿,待将书房中的情状看得清清楚楚后,他眉头微皱。
这样强的灵气竟是由正刻苦用功的思彦身上出,而那四周原本应空荡荡了的花瓶里,纯白色的花朵正闪耀着浅浅的奇异光芒,衬得那花儿比先前更多了份冷艳妖娆。
可思彦却似乎完全没有觉。
这御灵山本就充满了灵气,舍子花在此地开了几百年难免也会沾上些,然而,花谢花开,死生之定律依旧没有改变。能让本应烟消瓦解的花儿精气重新聚集,再焕生机,即使是他也无法做到。
此乃神迹啊。
他忧心忡忡地凝望着书房内奋笔疾书的思彦,口中喃喃道,“只是,不知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