凑到岸边停靠的画舫前,陆续掷出了数个银元,那船娘犹自不肯说明何人奏曲。即便单锋生性稳重,此时也不免有些恼火。他看了看章扬,又勉强再拿出五个银元,盯着船娘道:“这样总行了吧。”
那船娘眼睛一亮,目光贪婪的在银元上逗留了许久,神情蠢蠢欲动。眼见她就要开口说话,这时一直待在舱头默不作声的船夫轻轻哼了哼,那船娘身躯陡然一凛,忙不迭的摇头拒绝,眼神里竟有一些惊慌。章扬匹自不死心,正待继续追问时。忽听身旁有人嘲讽道:“有了几个臭钱,就自以为了不起。这等浅薄之人,真真不知天高地厚。”
章扬闻声急转,看见后方数丈以外,有个中年文士正傲然对视。此人身材矮小,双眼眯缝,要不是一袭蓝衫在身,月兑月兑然似个市井之徒。他见章扬神色似笑非笑,心中明白根由,恼怒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阁下仗着几个臭钱,就敢藐视天下人么?”
正在窃笑的章扬不由一怔,他收起笑容,打量了一下,拱手道:“不敢,在下虽衣食无忧,却还知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若是方才举止,有得罪之处,还请阁下多多谅解。”
听他语气谦恭,那文士倒也不好再行发作。他嘴里嘀咕了几声,也不多话,便待转身离去。
“且慢!”章扬急追了几步,出声挽留。
停下足下步伐,那人不耐烦的回头道:“又有何事?”
章扬奔到他身前,诚恳道:“敢问阁下,可知方才那绝妙琵琶究竟为何人所奏?”
那文士栖笑一声,大咧咧的答道:“你还看不出来?那船娘明明甚是爱钱,偏生不敢拿你这飞来之财。由此可见,这奏琵琶的人可不是寻常人等惹得起的。我劝你一句,绮海之上,佳丽如云,你就断了这个**头吧。”
见他把自己当成了寻花问柳之徒,章扬有些不高兴的说道:“阁下以己之心,度人之月复,未免有失偏颇。在下素爱雅乐,今日难得遇见高人,一心求见,哪有其他想法。阁下不愿说,也就算了,何必胡乱猜测。”
“咦”了一声,那文士倒来了兴趣,望着章扬好奇道:“这绮海之上,每夜游客不说一万,也有八千。听了许湄娘的琵琶,叫好之人虽多,能断言她技艺高超的倒也没有几个。你能听出高下之分,也算不容易了。”
“许湄娘?”章扬双眉斜挑,轻轻的重复了一遍。那文士听见他的声音,这才发现自己话多失语,漏了底细。他尴尬的笑了笑,索性道:“既然被你知道了,我就干脆明说吧。不错,弹奏琵琶者,正是京中名家许湄娘。不过,她虽沦落舫间,却无人敢于调戏。船家不肯告诉你,也是怕惹祸上身。早些时候为着她栽了跟斗的阔少公子也不知有多少,如今任你有钱有势,再无人敢于尝试。阁下既是只为音律,我奉劝一句,听完了也就算了,莫再求根问底。”
仿佛在为他的说辞作注脚,许湄娘的琵琶声刚刚消停,绮海上顿时又闹将起来。各色琴音曲调纷纷扰扰,混着俏语骂声响成一片,与刚才的宁静恍若天地两重。
章扬越发纳闷,追问道:“这却是为何?”
那文士难得出言劝诫,如今见章扬还不知进退,一点耐心早就扔到水底去了。他不耐烦地喝道:“为何为何,你可知许湄娘乃扬威将军红粉知己。柳将军的赫赫虎威,岂是常人敢于撼动。”此人眼尖,早看见自己话音方落,画舫上的船夫船娘,已是连忙起锚开桨。倒是眼前这两人,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反倒轻轻的笑了起来。他心下以为,章单二人孤陋寡闻,怕还不知轻重。**及这消息到底是从自己嘴里漏出,好人要做就干脆做到底,便又说了几句:“你们不知道,每晚此时,扬威将军定在许湄娘的舫中。以前有人骚扰,都被柳将军以霹雳手段,整得惨不可言。连带那多嘴的家伙,也都遭了殃。如今绮海,人人都知,却又人人禁语。”
他意简言骇,只说结局,想着能吓退两人的心**就行了。却不料章扬感谢之余,忽然笑着说道:“既是人人害怕,阁下又怎敢高谈阔论,全无半分惧意?”
见自己打了自己嘴巴,那文士稍稍一愣,随即狂放道:“怎能把我与那些凡夫俗子相提并论,若是听得扬威将军,就能叫我闭口不言,岂不弱了京中第一狂徒的名头。我起初不说是敬他三分,何曾怕过他来?”他傲然望了望章扬,竟就此起步,大笑着扬长而去。
“狂徒,果然是狂徒。”看着林思元的背影,单锋哭笑不得。“我向来以为读书之人,温良谦恭让,今日总算见识了什么叫目无余子。”章扬却并不多话,只是轻轻笑了一下,道:“走吧,咱们去把小猛他们找回来,早点回客栈休息。既然知道了柳江风每晚逗留此地,明日我就来和他见上一面,总好过去他的将军府邸。”
几匹骏马疾驰在京师北城大道上,当头的军官手里扬鞭抽马,口中不停高声呼喝:“西北六百里加急,闲杂人等一律闪开。”他虽然喊的喉咙发哑,可白日当空之下,正是行人商贾络绎不绝的时候。那京师大道纵使宽阔异常,也还是常常有人来不及闪开,阻在了他们的面前。每每遇到了这种时刻,这些军官士卒却丝毫不减马速,或是自行人头顶腾空跃起,或是擦着他们身体呼啸而过。然而任凭他们骑术如何了得,终究不免打翻几个篓筐,撞倒数个摊位。还不等那些平白无故突然遭殃的百姓回过神来,数个银锭银元自空中坠落,叮叮当当的在地面上弹跳。只听那军官沙哑干涩的声音远远传来:“军情紧急,抱歉了。”
盯着地面上还在四处滚动的财物,两厢过客俱都心头发寒。那些被打烂的货物虽然不少,却无论如何也值不了这许多。究竟西北又有何事发生,竟让这些军兵无暇下马细查?
“你且先喝口水,慢慢说。”兵部大堂上,柳江风望着气喘吁吁的报信军官,神态平稳的吩咐道。
那军官感激的看了他一眼,接过侍卫递来的茶水,道了声:“多谢大人!”便埋头咕嘟咕嘟的一气喝下。伸手拦住瞠目结舌欲待再去取茶的侍卫,他清了清喉咙,对着柳江风施了个军礼:“禀大人,下官是平贼将军麾下,后军参将方戈武。此次奉董将军之命,六百里加急,有紧急军情报告。”
“你何时启程的?”柳江风仿佛随便的问了问,方戈武却立声应道:“十月初八晚,下官自蟠龙峡大营出发。”
满意的点了点头,柳江风淡淡的赞了一句:“今日是十月初十,一千七百里路,你不足三天便到了,当真不愧是董兄的部下,路上死了几匹马?”
方戈武神情一震,脸上升起些许敬佩。“大人明鉴,下官一行八人,一路上人不歇息马不停缰,共死了二十一匹良马。”董峻所部全是精骑,一半的战力,倒是来自那些日行数百里的骏马。在他们心中,一匹伴随自己冲锋陷阵的良马,便如自己手足一般值得珍惜。这次为了报信,竟然一口气死了二十一匹,饶是他知晓军情紧急,眉宇间还是流露出惋惜之意。
柳江风听到数目,终于面色为之一动。“究竟是何要紧之事,令董兄如此不惜马力?”他当然明白,董峻的手下,如不是奉有严命,绝不敢这么糟蹋马匹。更何况方戈武本身职位不低,定非不知轻重缓急的蠢人。
深吸了一口气,方戈武像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方才说道:“据探马回报,九月二十二日,西铁勒可汗吁利碣在察尔扈草原与那瀚、乌克、喀罗等七部落会盟。商定于今秋合军南下,进犯帝国北疆。更有传言声称,此次入侵,西铁勒将尽发全族之兵,意图一举击溃帝国西北驻军。董将军听了这个消息,当即命令下官回京禀报,并令下官转告大人,望大人能速速调集粮草援兵,以备不时之需。”
“那瀚、喀罗也降了铁勒?”柳江风再也无法保持安详,腾的站了起来。察尔扈草原辽阔宽广,四处散落了大大小小上百个部族。自打西铁勒崛起,东征西讨十几年后,已有二三十个部族被他吞并。然而铁勒虽强,那瀚、喀罗两族却与他有世仇。虽无力正面对抗,却常常在铁勒南下骚扰时于背后捣乱。十几年来,铁勒顾忌后方,从来不敢全力入侵。可是如今不知为何,连那瀚、喀罗也和他会盟。如此一来,秋高气爽,马肥草长的时候,西铁勒定会大举进犯,以图打破这几年僵持的局面。
“是!”方戈武的口气里也有些沮丧。“听董将军说,那瀚、喀罗两族首领的家人被铁勒骑兵俘获,在吁利碣威逼利诱之下,不得不屈从。如今两族已各自派出两万骑兵,参加了铁勒的队伍。”
柳江风急急的踱了几步,强行压住自己内心的忧虑,安慰方戈武道:“方将军一路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援兵一事,我自会考虑。”
“大人,军情紧急,万万拖延不得啊。”究竟是戎马老将,方戈武早已看出柳江风的真实心境。他拱手告辞的时候,忍不住又多说了一句。
微微点点头,柳江风冲着他挥了挥手,便自顾背身仰天思索起来。
夜色悄然又至,牡丹渡口,飘雪舫上。柳江风靠在塌上,一手执文书,一手擎管笔。耳畔琵琶铮铮不断,他却好整以暇,在乐曲声中勾勒批阅。许湄娘偷眼观看,见他今日全不似往常平静,时不时竟发出几声感叹。她心中关切,手中曲调也不由杂乱起来。若是放在平时,柳江风早已抬头取笑,而今却恍若未闻,丝毫也没有异动。
许湄娘越看越是担心,弹到后来,五指失措,生生扯断了一根琴弦。耳听得刺耳的杂音,柳江风这才醒过神来,诧异的问道:“湄娘,你怎么了?”
举手捋了捋秀发,许湄娘掩饰道:“没什么,一时失手,倒惊动了大人。”
柳江风深深的望了望她,没头没脑的解释道:“我很好,你莫要为我担心。”
不自然的笑了笑,许湄娘放下琵琶,欲待起身前往后舱。柳江风忽然伸手拉住了她,转头对着舱外喝道:“柳某在此,来者何人?”
已经太久再没有碰上有人敢入夜打搅,许湄娘愕然之余,有些好奇的盯向了舱门。这时舱外的不速之客开口答话,却并没有称呼柳江风的种种官职:“柳先生别来无恙,故人冒昧相访,不知先生可愿意见上一见。”
紧锁的眉头一展,柳江风的唇旁现出些许笑意,他似是早有心理准备,朗声道:“你到底来了,算来早个三两日便该前来拜见。不过能找到这里来,也不容易。”
“不敢,知道此处,纯属巧合。在下之所以拖延了几日,乃为路途仓促身心俱疲,到了先生这里,方能稍加休憩,故而来迟了一步,还望先生海涵。”伴着这客客气气的对答,舱口处已出现章杨的身影。只见他一身白衣胜雪,棱角分明的脸上精神抖擞,难寻半点疲态。他进得舱来,施施然对柳江风行了一礼,随即又对着许湄娘拱了拱手。
许湄娘手脚一乱,忙不迭的侧身回福,口中道:“不敢当。”
眼看章扬口中迟疑,柳江风猜到他正在考虑如何称呼,随便的挥挥衣袖:“你叫她湄娘便是,都算不得外人,用不着客套。”
许湄娘浅浅一笑,不待章扬答话,机巧的对柳江风道:“这位便是章公子吧,你们俩先谈着,我去后舱弄些点心来。”
瞧着她进了后舱,章扬笑道:“先生好福气,许小姐如此聪慧,定能消解许多烦恼。”柳江风双目一瞪佯怒道:“当日在疏玉园,你何等狂傲,在我面前也非要争个阁下之名。今日见了湄娘,怎就转了性子?公子小姐这般虚礼,废了也罢。”说话间他打量了章扬几眼,满意道:“不错,管捷帐下,异人甚多,你能千里入京,犹然毫发无伤,总算我没有看走眼。”
听他说起管捷,章扬胸中那一路的酸甜苦辣,纷纷扰扰全都袭来。好不容易他定下了心神,开口道:“说起管捷,还要多谢先生。他帐下的暗刃确实有些古怪,战阵上固然不堪一击,但追杀行刺令人防不胜防。若不是先生在京师六州督查严谨,以我等疲惫之身,能再坚持多久倒是个疑问。”
此时许湄娘已自后舱端来两碗莲子,柳江风示意章扬不要客气,一边进食一边道:“管捷身居振武将军之职,本该严守律法。他私下蓄养死士,还敢暗地追杀,何曾把朝廷法度放在眼里。纵然如今多事之际,我也不能容许他在天子脚下乱来。至于你,怎地会起心杀了管阙?事情来由经过,你需得给我一五一十道个明白。若是没有恰当的理由,就算我再赏识你,也要按律法行事。”
他语气虽然郑重,章扬却不慌不乱。就在两人进餐之时,已将和管阙冲突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清楚楚。只是他没有想到,关于管阙一事,柳江风早已巨细皆知。此时相问,不过是试探他的诚意。相比之下,他与陈家几番征战的过程,倒成了柳江风意外的收获。
把章扬的话和自己得到的情报从头到尾的应证了一下,柳江风的眼睛渐渐明亮起来。他沉吟着搅动羹勺,全没注意碗底已是空无一物。“既是如此,你的举动也算合乎情理。再说如今无凭无据,叫我怎么处罚你呢?”他狡黠的笑了笑,婉转的道出了自己不想追究此事的态度,随后又道:“那你进了京城,可有何打算,是否愿意到我手下做点事情?”
拱拱手表示了谢意,章扬直截了当的说道:“先生能有此心,在下铭记五内……不过听说管捷眦睚必报,若久留先生身边,恐怕会替先生招来许多麻烦。如今西北战事正凶,倘使先生能推荐在下前去军中效力,我已心满意足。”
柳江风忽然一阵大笑:“管捷匹夫,岂敢欺到我的头上,有何惧之?然纵横边关,奋武威以报国家,是为男儿本色。你能有此心,确实难得。实不相瞒,我听你说起与陈家交手,本就有意让你去军中效力。如今你主动提出,倒也省了我许多口舌。这样吧,半月之内,朝廷将有援兵北上,你就和他们一起走。”说罢他顿了顿,想起了一件事情。“可惜两个月后,我就要和曾亮生续完十局之约。如此一来,你未必能看到了。”
章扬本以为要费上许多口舌才能说动柳江风推荐他去边军,却没想到如今疏廖几句,便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讶异之余,也不免高兴的说道:“若是先生不嫌在下浅薄,我可以看完了再去。”
白了他一眼,柳江风道:“要去就要快去,过了两个月,待到入冬时节,胡虏北返,还要你去干什么?”
心中豁然震动,章扬顿时醒悟到,铁勒人肯定是有所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