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牲口的老王死了,赵有福要雇个喂牲口的。
第二天吃了早饭,他背着手摇晃着身子朝早市走去。
早市就在庄东‘关公’庙前那块空地上。
他边走边考虑着,不能用个老的,要雇个壮年人才好。
最好是既会喂牲口也会撵车的。
这样一举两得,即省钱又省饭。
雇这样的人就是多花几个钱也合算。
他一路盘算着,不知不觉来到早市上。
早市上人已经很多,都是些闲汉,刚开春,需要人干活的时候。
家中地少的那些穷人,这时就来到市上找活干。
一图挣钱,二图吃饭。
赵有福在外面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寻找着如意人。
他挤进人群来到一位壮年人面前。
“喂,你会喂牲口吗?”
这人中等身材,身体健壮,一听有福问,马上回答。
“谁还不会喂个牛。”
“我问的是会喂大牲口。”
“噢,你问的是会喂骡子、马。”
“对,就是这种大牲口。”
“凑付着也行,不很地道。”
“会撵车吗?”
有福又问。
“马马虎虎,”这人轻率的回答。
有福看这人不谨慎,是个吊儿郎当的懈怠货,怕误事,一时拿不定主意,低头沉思。
“你家多少牲畜?”壮年人问。
“三个骡子两匹马,还有五头大黄牛,”他低着头说。
壮年人听了咋了咋舌说:
“真不赖,是个大财主。”
他像遇见了大人物,好奇地端量赵有福。
这人从外表看文绉绉,仔细看他的眼神贼溜溜,不是个老实巴交的人。
给这种人干活,别看他是个大财主,他也舍不得给人大价钱,拿着钱比命还重要。
还是不到这种人家干活好,壮年人打定了主意。
赵有福经过一番捉模,他想先雇他一个月试试。
“每月给你四十五斤麦子你干不干?”
有福开始出价了。
壮年人看看赵有福说:
“这是手艺活,只给这么点吗?”
有福笑笑说:
“刚开始讲价钱嘛,谁能出大价,不愿意再给你加上两斤。”
“你张口真大方?也不嫌寒碜?”
壮年人有点生气了,崩出一句挖苦他的话。
有福并不害羞,也不生气,讨价还价是生意场上的习惯,少花钱办了事,这才是本事。
他看看壮年人还不满意,挠着头皮低头琢磨。
壮年人想走开,有福突然把右手一抬,拇指与食指使劲一别在空中摆出个“八”字型,大声说:
“加到这个数你干不干?”
壮年人回头一看只加到四十八斤,生着气说:
“你打听打听行情,雇个长工一年还花六佰斤麦子呢?”
“我又喂牲口还撵车,一年还混不到六佰斤麦子,我不干。”
说完扭头就走。
有福慌了,紧跟几步大声说:
“老哥你别走,每月给你加到五十斤行呗?”
“不行!不加到一百斤我不干。”
他看有福太抠门儿,就来了个狮子大张口,打谱要个大价钱吓跑他。
有福没被吓跑,反而跟的更紧了。
他扯住壮年人说:
“我给你六佰斤不少了,答应吧,……”
“我不干,每月不加到一百斤我不干,……”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论着。
“赵东家,怎么了?”
两人正讨价还价着,从赵有福背后走过一个人问。
有福回头一看是牲口经纪人胡大有,马上热情地说:
“你来的正好,我正准备雇个喂牲口的,你给我介绍一个好的。”
壮年人一看有福忙着和胡大有说话,趁机会溜走了。
“王老头呢?你不是雇着他吗?”
胡大有问。
“他昨天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痨病憋死的,一口痰没上来就挺了。”
有福编造着搪塞胡大有。
“是我给他发的丧,”他接着说。
“柏木棺材十六人大花杠,搞的很场面,花了很多钱。”
“你真是个大好人,有儿有女的也比不上他。”
胡大有感慨的说。
其实,王老头发丧没花赵有福分文钱,他只赔上了一身破衣裳。
今天他对胡大有说的这些事,都是无中生有,捏造的。
赵有福真算得上是一个欺世盗名的伪君子,唯利是图的小人。
“像你这么好的人真少见,谁到你家干活是福气,”胡大有又夸奖他一句。
“咱家大业大的,我又没儿没女,对伙计们多破费点,行善积德嘛,”赵有福又口是心非地说。
说完他笑笑,两手一拱,又说:
“大叔你人缘广,拜托你老给我找个会喂牲口、又会玩车的人,事成之后,我请你一桌。”
胡大有六十出头的人,胡子和脑袋上的小辫子都白了。
瘦脸猴腮,两片薄嘴唇。
能说会道,是个牲畜行家。
专给买主卖主拉买卖,从中牟取好处。
他对四乡八里的牲口了如指掌,谁想买谁想卖,不用到集市上,只要给他说一声,就能办妥。
不过他这人心太黑,谁给的好处多他就向着谁。
总之要坑一头,所以人们又不敢委托他。
他跑遍了有牲口的家家户户,自然认识了很多人。
赵有福托他找个喂牲口的,他仰着头想了想说:
“大王庄的周富贵在家闲着,那小子玩牲口很内行,不知他愿意不愿意干。”
“他这人怎么样?”
有福不放心的问。
“这小子可行,是块好料,喂牲口、撵车,样样通;身体又壮,人也聪明灵利,是个人材。”
停了停他又说:
“不过雇这种人你要多花钱、钱少了他是不干的。”
“行!多花就多花。”
“说定了?”
“说定了。”
“辛苦你老走一趟吧。”
“那我明天就去。”
“越早越好,我急需。”
说完赵有福转身想走。
老胡看看他,说:
“那我呢?”
赵有福马上明白了,笑笑说:
“你放心吧,我绝不亏待你。”
“一言为定,”老胡认真的说。
“我绝不反悔,”赵有福也表示。
胡大有这才高兴了,说:
“我明天一定想办法把这小子骗来,你就放心在家等着吧。”
赵有福听后高兴地立即给他施个礼,并说:
“祝大叔马到成功,我在家准备好酒菜。”
第二天傍晚,胡大有果然把周富贵骗来了。
刚进二门就大声喊:
“赵东家,喂牲口的来了!”
赵有福正在上房看书,听到喊声,把书合上放到书架上,转身走出房门。
这时胡大有和一个青年男人已走到院中。
他明白这人定是喂牲口的周富贵,忙打招呼,说:
“二位风尘仆仆的辛苦了,快请上房歇息。”
“别客气了,”胡大有说,“我们走了一下午路,身上沾满了尘土,别脏了你的椅子。”
说完,指着这人又说:
“这位就是我给你找的喂牲口的叫周富贵。”
有福马上施礼作揖,并客气的说:
“有劳周兄大驾光临寒舍,多谢多谢。”
周富贵急忙弯腰还礼也谦虚的说:
“我笨手笨脚的,哪里做的不周到,还请东家多多指教。”
“不敢当,”有福连忙说。
他看周富贵三十多岁的年龄,细高挑、白净子、瓜子脸、五官端正、眼中有神,像个聪明利索人。
再看他那细女敕的皮肤,不像个常年下地的。
他想:
如果走亲访友时带上他撵车很体面。
赵有福心里高兴,用力拽着二人往上房请。
“不用了,到你厨房就行,”胡大有极力推辞。
“两位是稀客,到厨房哪那儿行呢,我不能慢待你们。”
“什么粗客、细客的,俺们不计较,到厨房就行。”
说着用力挣月兑开手,走向厨房。
他是个庄户人,不讲穷卫生惯了,一到大雅之堂就感到受束缚、不自由。
他还有个坏习惯,咳嗽了就随地吐痰、脚痒了就月兑鞋乱抠、抽完烟就往地上磕。
他走南闯北见识广,知道人家财主家的上房都是砖铺地面,整天打扫的干干净净。
还常年放着帘子,桌子、椅子从不见土,油光铮亮。
他在这种高雅之处就觉别扭、不自在。
有福他爹活着的时候就常和他打交道,来过他家几次。
知道他家的厨房也比一般人家的上房干净。
他不计较排场,只要吃好、喝好就中,所以他坚持到厨房去。
其实,赵有福也嫌他俩身上脏,怕玷了桌子污了地。
但又怕慢待了胡大有,讲价钱时不向着他吃了亏,还是极力往上房请,表示真心感谢他。
胡大有执意不从,他马上顺水推舟说:
“恭敬不如从命,委屈二位了,厨房请吧。”
厨房很宽敞,砖铺地面,打扫的很干净,摆着三张桌子,桌子周围放着长凳、园杌。
农忙季节,二十个人一块吃饭都能坐下。
西边一个内间,里面按着锅灶。
厨子看见东家领着人进来,从内间走出来,笑脸相迎的说:
“东家,准备什么饭菜?”
“先擦张桌子坐下,”赵有福端着烟杆说。
“请二位先抽袋烟歇歇,酒菜很快就会上来,”说着把烟杆递给胡大有。
“我有,”胡大有说着撩起棉袱从裤腰带上拽下烟杆。
赵有福又把烟杆递给周富贵。
“我没学,”富贵推着烟杆说。
老胡松开烟荷包,把烟杆插进去,剜钻一下摁摁,又剜钻一下摁摁,然后慢慢抽出烟荷包,把烟嘴叼到嘴里。
然后取出火镰又撕点火纸,摁到火镰上,用力打火。
他用力连续碰撞几次火镰,火镰不断撞出火星,火纸被点燃了。
老胡把它摁到烟锅里,巴达巴达紧抽几口,烟沫燃着了。
他狠吸一口咽到肚里,又把烟从鼻孔里缓缓冒出,过了烟瘾。
胡大有、赵有福两人抽着烟,说着话,周富贵端量着赵有福。
他四十郎当岁、黄白净、长方脸、单眼皮、老鹰鼻子、两眉若锁、戴一顶硬疙瘩帽、背后一条细长的辫子。
上身穿红花黑底缎子袱,着青棉裤,脚踏高筒棉靴。
说话阴阳怪气、有气无力,像位大病初愈的病人。
赵有福抽着烟问胡大有:
“家中大婶一向可好?”
“好啥,老娘们了,整天长病生灾的,可烦人了。”
“人老了难免头痛脑热的,不必担心,”有福宽慰他。
“我倒不怕她死,”胡大有说“死了省饭省钱。”
“哈、哈、哈,”周富贵听了笑了。
“大叔,你怎么这么说呢?少年夫妻老来伴,你怎么盼她死呢?”
赵有福笑着又说。
“我不是盼她死,我是嫌她生病花钱,”老胡解释。
“一日夫妻百日恩,年纪大了不能嫌累赘,更要互相恩爱关心,”有福又说。
“什么恩呀爱的,咱老头子不兴这个。”
赵有福听了笑了,抽口烟又问周富贵:
“家中二老可好?”
“都不在了,”富贵答。
“啊!对不起,不该冒味地问令尊。”
他感到有些失礼,不自觉地将右胳膊肘拄到膝盖上。
周富贵看着他手里这只烟杆,白玉嘴、紫檀木杆、金闪闪的黄铜锅,全长有二尺多。
于是问:
“赵东家,你这只烟袋多少钱买的?”
赵有福笑笑说:
“不值钱,是俺爹用一布袋黑豆换的。”
“还不值钱?一亩地能打多少豆子?”
胡大有插话说。
“在你家里不当回事,放在俺们穷人家里那可不得了,是三个人一年的口粮,谁舍的。”
“是呀,大叔说的在理,”周富贵随声附和。
“吃糠不吃菜,自个心里爱。”
赵有福自言自语的说。
“谁不爱好?但咱条件不行,”胡大有说。
“做事要量体裁衣、量力而行,不能攀比,”赵有福又说。
“东家你这话说对了,”周富贵接话说。
“俺们穷人是年年籴粮吃,你们富人是年年粜粮。”
“一个盼粮价低,一个盼粮价高,咱们想的不一样。”
赵有福听了点点头,表示赞成。
“听胡大伯介绍,你家喂的牲口不少?”
周富贵接着说。
“是不少,三个骡子两匹马,还有五头大黄牛,”赵有福答。
“都是什么牙口的?”
富贵又问。
“骡子有八寸口的、马也有光板子的。”
“干重活不行了,只能拉个长套,耙耙地,农忙时用它们干活不赶趟。”
赵有福继续解释,“一到拉庄稼、犁地,全指望那两个边牙口的骡子和一个新齐口的马。”
停了停他又说:
“你不知道,一到收麦子我就犯愁,一天出三套车,还要轧场碾麦子,把所有的牲口都用上也不够使的。”
“万一遇上雨天,让人更着急,抢收、抢碾,忙的人团团转。”
“我虽然不干活,可时间太长了、一天下来、光靠也把我熬服了。”
“我想再买两头驴,再加套车。”
说着他看看胡大有又说:
“大叔,给我打听打听,谁家有好牲口想卖的,给我留下。”
“多花几个钱也行,只要是好牲口就行。”
胡大有磕着烟灰答:
“行,我给你捎听着,一有信我来告诉你。”
“我先谢谢了,”赵有福马上施个礼。
他们啦着家常,屋里暗下来。
“张师傅上灯吧!”
赵有福大声喊。
厨子正择菜,听到东家喊,急忙放下菜点着蜡烛端上来。
蜡烛插在蜡扦上稳稳当当,厨子把蜡扦放在桌中央,立时把满屋照的亮堂堂。
胡大有把烟锅对准桌子腿,当当当几下,把烟灰磕净。
又装满一锅,对准灯火点着,巴达巴达抽起来。
厨房里,叮叮当当、吱吱啦啦响起来。
不多时,飘出一股浓烈的油香味,张师傅开始炒菜了。
厨子张子旺五十多岁、小敦实个儿、油头滑脑、崩精。
他手艺不错,烹、炒、煎、炸样样精。
平时给伙计们做饭施展不开,今天遇上机会了。
他系上白围裙,把棉袱袖子挽挽,戴上套袖,拿出掌勺的架式,俨然一个大师傅样。
他一会推、一会儿耙、小勺碰大勺,叮当叮当地响。
过一会又把大勺点一下,菜离开大勺,在空中翻滚,菜连成片,形成弧,又准确的落到大勺内。
他技术精湛,操作精彩。
随时尝着口味,及时加着调料,掌握着火候,搅拌着勺内。
不多时,一盘肉丝炒芹菜倒入盘里,又顺手捡几块木块,扔到炉里。
炉火很旺,忽忽燃烧着,……
不到半个时辰,六个菜就炒完了。
厨房里香味横溢,布满全屋。
他拿起手巾,擦擦脸上的汗,弯腰从柜子里拿出酒壶倒满酒,……
“酒菜好了!”
张师傅托着朱红条盘从厨房走出来。
胡大有、周富贵笑脸相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