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有福弯着腰,手擎酒壶把酒斟满、然后坐下笑笑说:
“二位,请品一盅尝尝我这酒咋样?”
胡大有把酒盅举过头顶,扬起脖,咕嘟一声灌进肚里,砸砸嘴巴说:
“好酒。”
其实好酒、孬酒他也没品出来,只觉辣罢了。
周富贵端着酒盅低头沾了沾也巴达巴达唇,酒味立时钻进鼻孔里,他感到一股浓香味。
是好酒,他心里想。
然后一扬脖把酒倒入口中。
赵有福只沾了沾,就擎起酒壶又给二位斟满,然后拿起筷子让着吃菜。
“来、来,夹菜、夹菜。”
二人刚放下筷,又劝着喝酒,百般殷勤、万般勤快。
酒过三巡,周富贵说:
“胡大伯、赵东家,趁着还头脑清楚,咱们讲好价吧。”
“不急,不急,今晚只喝洒不说别的,”赵有福急忙说。
他不是不想讲价钱,只是他认为还不到时机。
他想把周富贵灌醉时讲。
那时,周富贵迷迷糊糊,说啥价钱他都会答。
然后再把写好的文书让他画押,日后想改口也不行了。
他怕胡大有不明白他的心思,就用脚碰一下他的腿,同时递了个眼色。
胡大有心领神会,笑着说:
“对对对,就按赵东家说的,只喝酒吃菜,不啦别的。”
说完端起盅,又说:
“来!咱仨碰一杯,喝个同心酒。”
当一声,三杯相撞,啁、啁、啁,一齐下肚。
赵有福赶忙夹块鸡腿放到胡大有面前,又点着盘子缘对周富贵说:
“来!你也夹一块鸡吃,尝尝张师傅的手艺,……”
胡大有半壶酒下了肚,身上热起来,于是解开扣子敞开怀,露着紫红的xiong部。
“再来一盅,”赵有福提意。
“好!”胡大有第一个端起杯,一扬头喝下去。
赵有福马上又给他夹块炸松肉。
他们边吃边喝,胡大有很高兴。
啪一声,他拍一下xiong部,右手大拇指一抬,说:
“赵东家,够意思!我没白给你操心跑腿,为了你两个人我耽误了两天工夫,值得!”
他看了看周富贵又说:
“富贵昨天晚上请了我一桌,今天你也摆上,我领情了。”
说完给二位作揖。
“为了你俩,我跑了五六十里路,”他作完揖接着说。
“腿都痛了,我不后悔,应该。”
赵有福马上端起酒杯,说:
“我敬大叔一杯,以表谢意。”
胡大有接过酒啁溜一声喝下去。
周富贵也不甘心落后,端着酒杯说:
“有劳大伯了,我借花献佛,也敬你老一杯。”
胡大有伸手接过来,二话不说立即倒进口里。
赵有福提起酒壶又满上,然后举着筷子说:
“来来来、吃菜。”
稍许、胡大有嚼着菜又说:
“咱这个人给乡亲们办事,不图麸子不图面,只图交个朋友。”
“过日子发家治富咱不行,混了一辈子还是没起家。”
“要说朋友场上,方园几十里谁不认识我。”
“咱走到那里也有管饭的。”
“坑拐骗咱不干,偷鸡模狗咱不沾边。”
“常言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只图给后人留个好名声,人不能狂活一辈子。”
“我无儿无女,挣下天大的家业无人要。”
“不如多为乡亲们办点好事,以后我死了,乡亲们也不会把我臭在屋里。”
“对!对!对!”赵有福连连点头随声迎合,极力讨好他。
胡大有越说越来劲,看了看他俩,端起酒杯又抿了一气,伸长脖子咽下去。
他夹了一块鸡脆骨,咯嘣咯嘣嚼着又说:
“你俩都不是外人,一个在家闲着没活干、一个有活没人干,急着找个干活的。”
“我当个牵线人,把你们扯到一块。”
“看在我的面上,讲价时,谁也别满天要价,谁也别平地还钱,都好好想想。”
“开价要差不离,千万别离了谱,让我这个中间人作难。”
赵有福听后马上说:
“你为俺俩好,我绝不为难大伯。”
周富贵也表示,说:
“请大伯放心吧,富贵绝不让你作难。”
“你们有这种态度,那我就放心了,”胡大有高兴地说。
“我当个公道人,也给你俩盘算盘算,”胡大有继续说。
“根据今春的行市,我也给你们约莫个数。”
他两片薄嘴唇连嚼带说,上下动的很快。
他津津有味地吃着、津津有味地说着,不知不觉蜡烛烧到半截了。
胡大有喝了这么多酒,又不住嘴的唠叨,嘴角上沾满了白沫,像牛嚼沫,让人看着恶心。
说着说着,他嗓子发痒,肝火上升、一口痰涌上来,扑一声吐到地上。
然后用鞋底搓搓,又抬起左胳膊,用棉袄袖口抹一下嘴,裂开嘴笑笑,说:
“两位大侄子,你们爹在世时,俺都是老交情,见了面,一玩就是大半天。”
“在酒馆里请我吃喝,对我可好了。”
“今天我不能偏心眼,向着这个、也不能亏待那个,向谁亏谁我都不忍心。”
“我怕对不住你们九泉之下的爹,我要不偏不倚,把心放正,说个公平话。”
他越说越高兴,又端起酒杯倒入口中。
拿起筷子夹块炸鱼塞进口里。
吃着吃着突然停住了,张开大口,把手伸进去抠搜,原来鱼刺扎到上膛上了。
周富贵在赵有福的劝说下,陪着胡大有一杯不落地喝着。
开始他还嘱咐自己要少喝酒多吃菜,别喝醉了叫人笑话,喝着喝着就忘了。
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一说喝酒,端起杯子就往口里倒。
这时他已经快醉了,脸色像猪肝、两眼眯缝着、头里迷迷糊糊了。
赵有福看着周富贵,喜形于色,心想:
时候到了,该开始讲价钱了。
于是对胡大有努努嘴、示意他。
胡大有正抠着上膛,见赵有福努嘴,低头看了看周富贵,知道是时候了,就点点头。
他掐紧鱼刺,用力一拽,把刺揪出来。
然后吐口痰,舌忝舌忝上膛、不扎了,自言自语的说:
“年纪大了、牙口不好了、啥都不中用了,想吃块炸鱼打打馋虫还叫鱼刺扎着了。”
说完端起酒杯又说:
“爷们,再陪我喝一杯,杀杀痛。”
说完啁溜把酒喝下去。
赵有福马上夹块炒鸡蛋送到他口里。
老胡砸砸唇,品着味说:
“厨子手艺不错、够口味,”说着咽下去。
“再吃点这个,”赵有福指着醋溜藕说。
胡大有也不客气、夹了一块嚼着又说:
“挺脆生、火候行,”说完连着夹了三四筷。
藕片又凉又酸,肚里降了温他感觉很舒服。
于是拿起汉烟袋、装满一锅,对着灯火点燃后紧巴两口。
他看看周富贵,又扭头看看赵有福,然后慢吞吞的说:
“我给你俩约莫了约莫,一年工钱这个数就行。”
他举着左手,五个指头捏紧勾起。
捏七、别八、勾子九,他们都明白说的是七百。
赵有福看了很高兴,马上说:
“我同意。”
周富贵眯缝着眼看了看说:
“多少?再说一遍,”他问胡大有。
“一年七百斤麦子,”赵有福抢着答。
“太少了……再……加点。”
“少什么!”
胡大有厉声说。
“这个数就行,你在家闲着不是闲着。”
稍停、胡大有又说:
“我给你找上这个长年差事,就不错了,别不识数。”
周富贵喝的迷迷糊糊,一听老胡连熊带劝的、借着酒劲,趴在桌子上吱吱唔唔的又说:
“不加……我……我不干……”
胡大有、赵有福两人又嘀咕嘀咕。
“依着你,”老胡大声说。
“再给你加上一铺一盖、再不干,现在就滚蛋!”
周富贵还不满意又嘟哝:
“一个长工……一年……还挣六百……五十斤麦子,我……我喂牲口……又撵车……才给七百斤……”
赵有福趁这个机会回到上房,拿来预先写好的文书和印色递给胡大有。
“我又不识字,看也是白看,”老胡说。
赵有福笑笑,看周富贵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就拿起他的手沾上印色画上押。
“大叔,你是介绍人也摁上个手印,当俺俩的证人,”赵有福又对胡大有说。
胡大有摁完手印,有福舒了口长气,笑笑说:
“谢谢大叔了。”
又看看周富贵说:
“有了文书,他不干我就和他打官司。”
说着把契约揣到怀里。
“你沾大光了,”胡大有小声说“你心里要有数。”
“多谢大叔了,”赵有福作着揖说。
“光作揖不行、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得来点真格的。”
“我有言在先,决不亏待你。”
“光耍嘴皮子不行,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得动真格的。”
“我一定来真格的,”赵有福无奈的说。
“今天你老把事已办妥,你想怎么着?张口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
“客气啥?义狗还报主人呢,”赵有福又假惺惺的说。
“好小子,说话仗义,那我也干脆点。”
胡大有终于要好处了,他说:
“去年我地里欠收,粮食不够吃,大春天里,青黄不接,我穷的揭不开锅了,想借你两布袋高梁吃。”
“噢?这没问题,我答应你,”说完赵有福抬头想了想又说:
“别借呀、还呀的,还我还得我套车去拉,干脆送给你了,明天我就让周富贵给你送去。”
“那太好啦,不亏大财主,说话办事就是仗义,”说完拱手表示感谢。
“咱爷俩不用客气,”赵有福说。
“既然你这么待我,日后我还和你合伙办事,保证咱俩谁也不吃亏,……”
赵有福很了解胡大有,他说借是假,要才是真。
他想:
这老东西沾光惯了,他张口明摆着就是和你要好处,我不如装糊涂,这样回答他还送个人情,再找他办事也容易,还能再捞回来。
就算捞不回来,他日子这么穷,十年也还不起我,六七十岁的人啦,还能活几天,万一死了,找谁要,还不是和送给他一样。
“等过了春分,”赵有福正想着,胡大有又说:
“让富贵套上车,拉着犁和耙,去给我把那块春地犁耙、犁耙,赶上下雨天,我种上春庄稼。”
赵有福听了想:
这人真没够。
皱了皱眉说:
“我想着这事。”
“别只想着,要定下来,”胡大有不放心的说。
烛光突然亮了一下,这是蜡烛快燃完的现象。
“该换蜡了,”胡大有看着蜡烛说。
赵有福扭头一看,蜡烛烧到扦尖了,急忙大喊:
“张师傅,快拿蜡来!”
厨子还没来到蜡烛就淌了,屋内立时漆黑。
胡大有看看门外,说:
“天黑了,我该走了。”
“别走了,”赵有福看看趴在桌子上打呼噜的周富贵,说:
“他喝成这样,夜里还能起来喂牲口吗?”
“你和他一块睡吧,顺便帮他喂喂牲口。”
稍停又说:
“吃了饭,我给你们送去被褥。”
胡大有正犹豫着,屋里亮了,厨子端着蜡走过来。
他站起身忙打招呼,说:
“张师傅,喝一杯。”
厨子插着蜡笑着说:
“手艺不好,别嫌菜口头。”
“哪里、哪里,火候味道都蛮好,辛苦你了。”
“别夸我啦,不嫌就行,”说完问赵有福:
“东家,今晚吃啥饭?”
有福琢磨一会儿说:
“改改饭食,擀杂面条吃。”
“下地的伙计们吃啥?”厨子又问。
“蒸玉米窝头,下面条时多放些水,让伙计们喝面条汤。”
厨子笑笑,点头离开。
胡大有看看趴在桌子上睡觉的周富贵,用手推推他说:
“别睡了,天都黑了,只喝了这么点酒就醉成这样,真不是个盛酒的玩艺。”
周富贵不吭声,他又用脚踹了他一下说:
“快醒醒,准备吃饭。”
周富贵哼哼了两声,抬起头,眯缝着眼说:
“我头痛、头晕,让我睡一会行呗,”说着又趴到桌子上。
“不能盛酒就少喝,”赵有福说“给我省下我不会骂你。”
他刚才还劝人家多喝,并希望周富贵喝醉了。
现在他如意了,又嫌人家多喝了他的酒,他这人算什么玩艺。
呼噜、呼噜,周富贵发出了鼻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嗬!真香,”门外突然有人说。
胡大有一看是下地干活的伙计们回来了。
共有四个人,一高仨矮,高的是王有礼,矮的是大贵、迷糊、小伙计狗子。
他们都是小棉袄子外扎腰、灰头土脸、瘦不拉几的模样。
“老胡、你怎么来了?”
老王问。
“给赵东家找了个喂牲口的,我领他来认认门,”老胡答。
“噢——因为这事。”
老王明白了,随后坐到另一张桌子边的杌子上。
“干的啥活?”老胡问老王。
“大春天里除了撒粪、拔麦蒿还有啥活?”
“可也是,春天里能有啥活,”老胡随声附和。”
“麦苗长的咋样?”
赵有福问。
“长的不算好,比园田里差一大截,有的麦苗冻死了。”
“噢,”赵有福立时皱了皱眉。
“去年一冬没下场大雪能不冻死?”大贵说。
“东家,你也到地里看看,”老王劝他。
“我去干啥?我又不会干活。”
“你去看看心里有数,别到割麦子的时候嫌长的不好,赖干活的管的不尽心,”老王说。
“你怎么这样说话,”赵有福嫌守着人说他,丢了面子,生气说。
“我也在天底下,谁不知道一冬没下大雪,园田靠井水浇,坡田靠老天爷,一冬大旱,麦子怎么能长好?”
“你心里有数就行,别到年底扣俺工钱,”迷糊说。
“该扣、我还扣!”赵有福蛮横的说。
“麦收八、十、三、场雨,去年八月里下过,这可是真的?再看今年三月里下不下。”
他一上火嗓子发痒,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又说:
“多耪几遍保好墒,我就不信一春不下雨,不丰收就扣工钱,反正咱们立了文书。”
赵有福阴着脸说。
“别争嘴了,好好干活,东家不会亏待你们,”胡大有劝解。
“都吵吵啥?”
周富贵被惊醒了,站起来,打了个舒伸,睁开充满血丝的双眼说。
“真烦人,让人睡不好。”
“原来是狗蛋,”王有礼惊讶的说。
狗蛋是周富贵的乳名。
“大叔,你在这家干活?”
周富贵亲切地问老王。
“嗯,我在这家干了九年了。”
“那太好了,咱爷俩有缘,又住在一块了,以后晚上常给我啦呱讲故事。”
周富贵高兴的说。
“他喂牲口、撵车是行家,东家你算找对人了,”老王对赵有福说。
“这小子从小就爱玩牲口,耍鞭子,侍候牲口、撵车也很地道,”老王夸他。
“工钱讲好了吗?”老王问周富贵。
“讲好了,”赵有福急忙答。
“是吗?”周富贵问胡大有。
“文书都画上押了,你别装糊涂,”胡大有说。
“喝了点酒,脑子就不管用,记性不大,忘性不小,”赵有福随声附和说。
他俩一唱一和就把周富贵给说迷糊了。
“吃饭了!”
正说着,厨子端进锅笼,大声喊。
笼里盛着热腾腾的玉米窝头,刚出锅、金黄黄、香喷喷。
稍许,又端来一大盆杂面条,一碟胡萝卜咸菜。
赵有福把面条盛好,每人面前放一碗,然后说:
“家常便饭,将就着吃吧,”说完一块吃起来。
胡大有、周富贵拿起筷子端起碗张开大口,一个呼呼啦啦,一个抽抽溜溜,三下五除二,霎时一碗杂面条下了肚。
赵有福放下碗,又给二人盛上,问:
“二位吃着口味怎么样?”
胡大有拨着面条说:
“很香,”又砸砸唇品着味说:
“豆味浓,也筋道,是一等的杂面。”
“你舌头认货,能品出好孬来,”赵有福夸他。
“这杂面条,”有福继续说。
“是我让伙计们单独挑的好粮食,专捡那最饱满的高粱、麦子、黑豆磨的,我最爱吃这一口,又香还筋道,中医说这几种粮食有营养,能使人延年益寿,比吃白面条强。”
“你是财主,讲穷吃喝,俺穷人只管吃饱,什么营养不营养的,只要能把肚子撑起来就中,”胡大有说。
周富贵不说话,只顾喝面条,他看看盆里不多了,急忙吃光第二碗,自己又把盆里的倒入碗中。
面条吃光了,赵有福又让厨子端来面汤,不好意思的说:
“不饱,再就着剩菜吃窝头。”
“俺们肚子里没油水,吃的多,你别笑话,”周富贵说。
“笑话啥,吃饭吃饱,干活干了,只要吃不到肚皮外面就行,”胡大有给周富贵打圆场。
他俩又每人拿起一个窝头大口小口的吃起来……
仨人酒足饭饱后,周富贵打着嗝儿问:
“睡觉怎么办?”
“你放心吧,东家都给咱准备好了,”胡大有回答。
“那就睡觉吧,我头里还不舒坦。”
“也好,我给你们按排,”赵有福站起身,到上房去拿被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