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叶道方照例去杜府,锦颜也一大早起来去了保安堂。
林庆之已经参详出那药茶中的几味,但还没全得。锦颜看桌上凌乱的记着几个药名,总觉得眼熟,想了老半天,终于想起一个药茶的方子,当时闵正音曾说过,那原本是极好的养生茶,老人喝了延年益寿,里头有一味药是“郁金”,若把它换成“丁香”,其它药通不用动,立刻便成了穿肠毒药。那反过来,若是不换,岂不就是原汁原味的养生药茶?
一时有点儿拿不定主意。若是说了,只怕林庆之又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若是不说,又不想看着林庆之劳心费力。再说这本来就是自家的事儿,怎好叫老人家劳累。想了半天,指了个略微有点像花瓣的叶片,道:“这不是金银花么?”
林庆之道:“胡说。”
“要不然便是郁金香。”
林庆之道:“更是胡说!”
锦颜哪知道这“郁金”和“郁金香”,其实不是一种东西,郁金压根就不是一种花,见林庆之毫不在意,只得笑道:“挺像郁金香的花瓣嘛!”
林庆之笑骂道:“胡说八道。你这孩子!好了好了,快出去玩罢,吵的我弄不成。”
锦颜只得站起来,走到门口,又问:“这茶喝了没害处罢?”
“唔。”
“既然没害,您老人家还理他干嘛?”
林庆之哼道:“他这是向我挑战呢!我若不好好应战,倒叫他小看了。”
锦颜哦了一声,想了想,便吓了一跳:“什么意思?您怎么应战?难道你们要借我爹的身体来回试药?”
林庆之又气又笑的揉着额角:“你这孩子,怎么净是瞎操心。我怎会拿你爹的身体试药。纵然试,对他也只有好处,你快出去罢。”
锦颜只得出来,迎头撞到贺朱氏,又被她拉去,在珠宝铺子待了一天。到家里已经是黄昏了,还没进门,就听叶道方在屋里大声嚷嚷,锦颜微吃一惊,快走两步进了门。看叶家娘俩都站在屋里,叶锦念却不在。锦颜还没来的及说话,那边叶道方早怒道:“颜儿,你还知道回来!”
锦颜哪想得到这顿脾气是居然是冲她发的,讶然道:“爹?您这是……”
叶道方怒道,“你是不是叫杜家丫头去烧人家的房子了?”
她愕然,“什么?”
叶道方劈手把茶杯摔在了地上,当啷啷的直滚到她脚边:“你还不承认!我那日明明听到你挑唆人家!借着一点点小事就搬弄是非!今个杜家那丫头亲口说的。我就当着,句句听的真真儿的,你叫我怎么办?我想为你辩解一句,怎么都辩不出!”他气的眼圈通红,指着她:“我素常是怎么教你的?你这孩子,从哪儿学的这么睚眦必报……”
睚、眦、必、报么?锦颜有一肚子话想说。一肚子言辞想要辩解,可是听着他的痛斥,居然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张大了眼睛发愣。
叶道方见她不肯认错,直气的脸都白了。手边又没有戒尺之类,随手从旁边抓了另一只茶杯。又照头扔了过来,正正的砸在她肩上。茶叶茶水洒了一肩。
叶林氏和锦玉都被吓到,一齐赶了过来,锦玉急伸手来扶她,一边低声问:“丫儿,有没有烫到?有没有事??”叶林氏双手拉了叶道方,急的不得了,向锦颜道:“还不向爹爹认错,说不敢了。”一边又使眼色,叫她服软。
锦颜勉强的定了定神,看叶道方气的脸色苍白,手都直发抖,怕他气坏了身子,只得强咽了哽咽,道:“爹,是颜儿的错,你老莫生气。颜儿不过是因为他搅和了伯伯的寿筵,才向陈公子和杜小姐打听了一声……我真的不知道杜家小姐会去烧人家的屋子,真的不知道……”
“对啊对啊!”叶林氏急道:“当家的,丫儿是小孩子家,气不过才白问一句。谁能想到杜小姐会去人家家里闹事,烧人家的屋子啊。这真真怪不到颜儿头上……”
叶道方喘了半天气,才被叶林氏强扶着坐了,苦笑道:“妇人家不知道轻重!你可知道这一把火里头,有多少人命?”他定了定神,长叹一声:“不管咱们有没有这个心,有没有说这番话,人家是为了给咱们出气,才去干了这事儿……即便人家不问着咱,咱们也是难辞其咎,总不能叫杜小姐替咱背这个罪……”
他认真的想了一想,似乎这才想明白这严重,就有点哆嗦:“人命关天啊!娃他娘,你说的对,咱们丫儿是无心的,又是小孩子家,白说一句话,跟咱们丫儿不相干……”一边说着,便捏紧了拳:“……不如我去跟望儿说,那天是我跟杜家小姐说的那番话,嗯,我现在就去,晚了怕来不及!”
叶林氏急拉住他,哭出声来:“当家的……你若有个三长两短……”
叶道方慌慌的拍她的手背:“……不妨事,到时候县太爷自有公断……”
锦颜苦笑。瞧,他们没想过胡财主是不是罪有应得,没想过杜小姐是不是自取其咎,只听到杜清弦口口声声说为她们出气,就信了,就想着人家是为了咱,咱可不能躲着……他们不是不聪明,只是太忠厚,他们不是不明理,却太重情……其实正经说起来,杜家人杀人放火,与旁人可有半点关系?不管哪朝哪代的律礼,都没有一条,替谁出气,谁便得去领罪吧?何况,杜清弦是为了什么,鬼才知道。
一时只觉得全身都没了力气,定了定神,才缓缓的道:“爹,杜家小姐您也见过,可有正眼看过咱们一回?咱白问了那句话,隔了好几天,杜清弦忽然去烧了胡家大院……您真信她是为咱出气?您真觉着她是替咱顶罪?”
叶道方一怔。锦颜缓缓的续道:“至于死了多少人,我不知这话头是谁跟你老说的,可是,您老信我一句话,这场火里头,一定会有人受伤,也兴许会有一个半个,没根没蒂的奴才送命,但有名有姓的人,一个都不会有。换句话说。钱摆不平的人,一个都不会有……”
叶道方怔怔的看她,锦颜续道:“所以,您老放心,陈公子自然有法子,周周全全的解决。杜家公子虽是父母官,但这回,也绝对演不到大义灭亲的戏份。这事儿闹的虽大。到头来,自然是杜家破财消灾。他们消的灾,是杜家小姐杀人放火的灾,跟旁人一点关系也没有。您若硬要拉过来,往咱们头上扣,那我真没话说了……”
话没说完。却再没了半分力气,停了一停,道:“我去睡了。”
站起来回了屋,门扇子一合。连走去床上的力气也没了,背倚着门闭了眼睛。心里像惊雷一般。来回滚着叶道方那几句话,“我那日明明听到你挑唆人家!借着一点点小事就搬弄是非!从哪儿学的这么睚眦必报……”
明明知道他是恨其不争。却仍是不能不觉得委屈,觉得憋闷。定了好半天,悄悄开门出来,一边沿着路走,眼泪就刷刷的往下掉,好歹走到一个没人的小胡同,实在忍不住,往地上一蹲,捂着脸就哭了出来。起初还想着不要吵到人,却越哭越觉得伤心,只想着痛痛快快哭一场,把这些日子的委屈全哭出来才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在她身边蹲了下来,缓缓的抬手,放在她的发上。锦颜大吃了一惊,背猛然就是一僵,一时满心惊惶,居然不敢抬脸去看。
他的手便滑下来,慢慢的抚她的背,一点点抚平她的惊惧,她的不安,像抚慰一只惊跳的猫咪。锦颜死死的咬着唇,不敢动,不敢吭声,却在他的抚慰下,不由自主的放松身体。静夜里浮动极清雅的香气,像是兰花悄悄绽放……锦颜缓缓的别脸,便迎进一双湛亮的凤眸,月色下看来,真如星辰一般。
锦颜微怔,喃喃的道:“阮凤栖?”
“是我。”他静静的看她,忽然展颜一笑,凤眸璀璨:“颜儿。”
“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不答,微微沉吟,环顾左右:“颜儿,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可好么?”
“什么地方?”
他停了一停:“一个可以痛痛快快哭的地方。”她微怔的看他,他含笑对她伸手:“要去么?”
她犹豫的低头,看着那修长如玉的手掌,只觉这像是一块有磁力的玉石,让人不由自主的就想迎上去。她一咬牙,抬手放进他的掌心,阮凤栖拉着她走到胡同最里面,看了看那墙,侧头一笑:“颜儿,你介意抱着我么?”
“啊?”她以为她听错了。
阮凤栖似乎也觉得不妥,摇了摇头,又道:“请别见怪,我抱你去吧。”
“什么?”她仍旧觉得不可思议。谁知下一刻,他就一弯腰,把她抱在了怀里,脚尖轻点,便跃上了围墙。锦颜下意识的伸手抱了他的脖子,维持着平衡,只觉凉风拂面,整个人居然是在一片片民宅上掠过,那种感觉,真是神仙一般。
忽悟了自己的姿势,一时面红过耳,羞不可抑。可不知为什么,只要对方是阮凤栖,出现什么情形,似乎都没办法大惊小怪,就连……就连这么突如其来的拥抱,都因了他光风霁月的眼神,让人没理由尖叫……
于是两人就这么飞檐走壁,一直到了山上一片空地,阮凤栖放她下来,笑道:“颜儿你瞧,这儿好不好?”
锦颜犹豫的环顾四周。
这儿只不过是林间一小片空地,四周的树生的极密,枝叶苍翠,挡了寒风,又恰好围成一个圆圆的圈儿,人站在中间,仰望天空,天幕湛蓝,月华一线,便显得格外美好。锦颜喃喃的道:“倒像是树林围成的一间屋子……月牙儿就是蜡烛。”
阮凤栖一笑,拉了她手,便在中间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两人一齐仰面,看着天空。阮凤栖含笑道:“我也这么觉得,像是天地把这里包围起来,这才真是天当被,地当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