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颜漫应了一声,仍旧仰着头,微微闭目。凉凉的夜风轻轻拂动发丝衣袂,带着树木野草的清香,和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兰花香……一时只觉得通体舒畅,所有的忧愁烦恼,似乎都化风飞去了。
隔了好久好久,阮凤栖才开口,静静的道:“颜儿。”
“嗯。”
“这儿很偏僻,树木又生的极密,很清幽,很安静……”
“嗯?”
“……你若想哭,不会有人听到的。”
锦颜这才想起,刚刚正是为了找个“能痛痛快快哭的地方”,所以才大老远跑到这儿来的,可是现在只觉心旷神怡,早忘了刚才的委屈。伸手按了按酸涩的眼角,忽然有了玩笑的心情,笑道:“你不是人么?”
阮凤栖一笑,隔了一会儿,才曼曼的道:“你知道么?我很喜欢这儿。有时候,我会很想一个人静一静,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
锦颜听他的声音,似乎贴着耳朵说出来一般,微微侧头,才发现两人一直背靠着背,互为依靠,她居然完全没去想这意味这什么,没想过要做甚么反应……
阮凤栖显然全没察觉,低低的道:“我小时候,先生管的严苛,一言一行,都有规矩,若一时疏忽失态,罚的极重……那时年纪太小,心里十分委屈……后来,我父亲便带我去了一个地方,他说,喜怒哀乐乃是天性,不可生生压抑了,所以,要学谨言慎行。先学随心所欲。一定要先给自己预备这么个地方,可以卸下心防,忘却所有,任性纵情……”
他想到了什么,轻轻笑出声来,娓娓的道:“头一回去时,父亲抱着我,在草地上连打了几个滚,滚的狼狈不堪。他还说,就要难看才好……我起先全不知该怎样。后来才放开来,滚的一头一身的草,父亲在旁,大声的笑。后来我便自己去,还真的哭过几回呢!反正不会有人瞧见,想怎样就怎样。再后来,渐渐长大了,仍是常常去那儿。有时候就躺在草地上,看看天空,看看飞鸟……”
锦颜听的有点发怔,轻声问:“你那时候多大?”
“四五岁吧。”
她张大眼睛,“你四五岁就开始念书?”
“嗯,三岁学礼。四岁学书,五岁学射,六岁学奕……”
锦颜愕然,转身去看他的表情。阮凤栖不妨。略向后一倾,随即坐直。张开了眼睛,微愕的看着她。夜色中。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有一对凤眸,水洗过一般亮亮的……他整个人,就像一块通透的玉,一清到底。
锦颜瞅着他,好半天才喃喃的道:“真可怜。”
阮凤栖微怔,失笑道:“可怜?”
她自然而然的伸手,模了模他的头发,自己却全没察觉,“乖,很累罢?”
他看了她一眼,眼神十分温柔:“曾经很累,后来习惯了,也就不觉得累了。”
“你已经有很久没见过你父亲了吗?”
他便沉默,隔了好一会儿,才答:“是。自从我六岁之后,便再没见过他老人家,现在,连他老人家的面目,都觉得模糊了,可是好些事,却记得清清楚楚……”
锦颜讶然的张大了眼睛,下意识的便想问问他父亲去了哪儿,却忽然想起在凤尾村时,他说过的几句话,他提到他的父亲,他提到陈景望,他说:“他父亲与我父亲是异姓兄弟,我想他既然在这儿出现,也许能解释一些疑团,他也的确解释了,可我却总觉这故事太过圆满周到……”
中间牵涉到了陈景望,便须慎之又慎。锦颜不敢再说,缓缓的转回身去。阮凤栖也不再开口,锦颜才刚刚坐直,就觉身后一暖,他的背略靠了过来。
记不清有谁说过,若有人肯把后背给你,那便是对你全心信任,因为后背是人防御最弱的地方。锦颜忽然觉得愧疚,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道:“他好像已经知道你没离开。”
“嗯。”
“你明白我说的是谁吗?”
“嗯。”
锦颜忍不住又撑起来,侧头看他:“你总该有点防备才好。”
阮凤栖微笑,仍旧微闭着眼睛,这么暗的天光下,仍旧能看到他漂亮的眼睫,微微挑起一点流光:“颜儿,在这个地方,国仇,抑或家恨,且放放……别逼的自己太紧。”
锦颜哦了一声,只得不说话,隔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道:“阮凤栖,你知不知道人心险恶……”他略张了眼看着她,眼瞳湛亮,微微含笑,她那句话,就有点说不出:“总之,你要小心,若是一昧纯良,只怕不是他们的对手……”
“不用担心,”他目不转晴的看她,幽柔的笑道:“你若觉得我纯良,那是因为,我从不曾把你当敌人。”
锦颜一怔,月兑口而出的道:“你的意思是说,你其实是披着羊皮的狼么?不是不是,我是说,你要是把谁当成敌人,就会迷失本性吗?也不是……”
阮凤栖失笑出声,挺秀的剑眉被他的笑软化,凤瞳宝石般熠熠生辉……锦颜竟觉得炫目,别开了脸,道:“我不是跟你开玩笑的!”
“是,我知道,我明白的。颜儿放心,我一直在留心此事,否则,我怎会一直留在这儿?”
锦颜微讶:“你这些日子,一直没有离开么?一直在暗中查探他的所作所为?”她忽然想到,讶然的张大了眼睛:“不对啊,难道说,你也在留意我们?你怀疑我们家跟他有甚么勾结?所以我一出来,你就跟着出来了?”
“我的确是跟着你出来的,我并没打算瞒着你……”阮凤栖含笑摇头,伸手扶了她肩,看着她,“颜儿,你知道么?你的弱点,就在于放不下。不论什么时候,都放不下,所以你才逼的自己这么紧,逼的自己喘不过气来。便连要哭,都不敢在亲人面前哭……要照这样下去,你什么都来不及做,自己就会逼死自己。”
她微怔的看他,阮凤栖一笑,站起来挽了她,轻飘飘的跃上了树梢。锦颜吓了一跳,轻呼出声,双手抱住了他的手。
阮凤栖只是微笑,迎着风张开双臂,一边向她示意。锦颜看他笑容洋洋,行若无事,一咬唇,就学他的样子张了双臂,起先摇摇晃晃,无所凭依,只有掌中他的手,凉滑如玉,却稳如金石……放宽了心,略闭了眼睛,渐渐的,便觉遍体生风,似乎连自己都化做了一草一木,一枝一叶,与他相依相扶,款款迎风摇摆。
他的声音好似琴韵,低低的道:“颜儿,人的心好比一个杯子,只有把残茶倒掉,才能续上新茶。所以,只在这一刻,把心放的空空的,什么都不要想……你会发现,原来干枯了的草,也会有淡淡的香气,原来冬天的树,也会有香气……”
“原来你身上,也有兰花的香气……”锦颜随口嘀咕了一句,话出口,才发现不对,羞的满面通红,飞也似抽回了手,险些一头栽下去。
阮凤栖倒不在意,随手扶住,跃下地来,含笑道:“我们这一族的人,自小都在身上放一种香料,时间久了,便是不带,也会有一点余香,但只有在夜里,才闻得到。”
谁要同你说甚么香了!锦颜在黑暗中面红耳赤,咬了咬唇,没话找话的道:“我该回去了。万一爹娘发现我不在,一定会担心的。”
阮凤栖道:了一停,又道:“今天的事,分明是你爹为人太过忠厚,才会信了那拙劣的说词……”
锦颜有点皱眉,看着他,他便咽住,笑道:“你既不想听,我不说就是。其实颜儿,你可知道我多想有这样的家人么?”
锦颜一怔,他便续道:“只有最聪明的人,才会把任何事都想的简单,想的太多,通常都是自寻烦恼。”
她更是发怔,阮凤栖含笑道:“这道理很多人都懂,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颜儿,如果你学不会同他们一样单纯,那么,你就只能让自己强大,再强大,终有一天,可以强大到保护他们的单纯……如果能让他们一辈子单纯下去,你不觉得,这就是你的幸福?也是他们的幸福?”
学会让自己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家人的单纯?
如果可以,我真的愿意,我不想逼着他们看到这么多邪恶,我不想让他们的手上沾上半点血腥。可是我真的很怕我做不到……我怕我保护不过来,我怕一着不慎,便留了遗憾,我怕他们这么一昧纯善,把所有人都当做好人,到头来,我倾尽全力,却众叛亲离……
阮凤栖轻柔的道,“不会的,颜儿。”
锦颜吃了一惊,才发现自己居然把话说出了声。阮凤栖微微凝眉,深思的看她,忽然展颜一笑,续道:“相信我,你的家人,会永远在你身边……”他含笑对她伸出手:“如果你觉得自己做不到,可以考虑做我的盟友。”
“盟友?”她有点讶异,看着他,阮凤栖微笑点头:“是的,盟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