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时节,尘沙满天的沂蒙山山道上,江南巨富叶家拉满货物的车队正粼粼行进。车旁,伴行着两匹骏马。黑色青藏小马上,是一个紫衫娇俏少女,少女的身子,正随着马背东摇西晃,清脆柔女敕的歌声自口中逸出,唱的是: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夜阑风细得香迟,不道晓来开遍向南枝。玉台弄粉花应妒,飘到眉心住。平生个里愿怀深,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
歌声在山谷中回响,悠悠不绝。十余辆大车上的一众车夫,闻她唱词,均是脸含笑意。“我说小九,你别唱了!”栗毛伊梨马上,骑着一个身着蓝衫,剑眉入鬓的清俊男子。闻她唱罢,含笑回头,“黄公鲁直地下有灵,听你这般唱他的词,怕是生生被你气活了!”口中虽是调侃,心中却是不觉摇头。暗自叹道,妹妹不知人间疾若,竟是将词人一腔落寞情怀,唱的如此清灵欢畅,当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六哥!”少女闻得男子嘲讽,低声轻嚷,甜美娇憨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满。“黄鲁直若还活着,见大好河山落于胡虏之手,不等我唱词,他便活活气死了!”
“这话此地讲得,进了大都,切不可胡言!”六哥剑眉轻扬,回视少女,“我们叶家只为求财,切莫招祸!”轻声嘱咐,语气中,却含着一丝无奈。
这个被少女称作六哥的人,正是江南巨富、垄断整个中书省茶叶和丝绸买卖的叶家的少当家,叶惊鸿。他生性果断明决,豪爽仁侠,做叶家少当家三年,以他一向处事的方式,在这乱世之中,不但保有安稳,叶家生意,竟是不断壮大,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奇迹!
而那唱词的少女,则是叶惊鸿唯一的妹妹,叶家两老的掌上明珠,叶氏一族的宠儿,叶轻痕。
叶轻痕见六哥神情端凝,却是不轻轻摇头,道,“闲着也是闲着,说着玩儿呗。”抬眸望向前方尘土飞扬的山路。叹了口气,喃喃轻语,“六哥,不想北方此时已是荒山秃岭,甚是无趣,九儿开始想江南了!”
“此时便想江南了?”叶惊鸿大笑,“本不愿带你来,你死缠烂打,我们哥儿几个费尽口舌劝得爹娘放你,如今你倒想家了?”
“你还不知道小九?”叶惊鸿身侧,为首车上,一个与叶惊鸿长相极为相似,只是更添些豪气的玄衣男子轻笑接口,“若不带她来,不知她要闹到几时,带了她,怕是明儿就得闹着回去喽!”却是叶轻痕的五哥,名叶惊涛。
“五哥!”叶轻痕低喊,“我几时闹着回去了?”扭了头转向叶惊涛,噘了唇,大是不依,“你也学了六哥,尽欺负我!”
“这世上,还有谁能欺负得了我们叶家大小姐的?”叶惊鸿一脸惊讶,难以置信的望着叶轻痕。
“三哥!”叶轻痕咬了唇,马上顿足,转头看向车后微笑不语的儒雅男子,“六哥欺负我,你管不管?”
(二)
“管!”叶家三公子,叶惊风点头漫应,“小六,你莫欺负小九!”语气与他平淡儒雅的气质极是相称,却并不去看叶惊鸿,仿若自语。
“哦!”叶惊鸿一样淡应,深深叹得口气,自言自语道,“唉,谁敢欺负我家小九啊?小九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哥出头呢!”
“五哥!你看他!”叶轻痕闻得六哥语气中的戏弄,不禁连连顿足,回了头找叶惊涛说理。
“哦!”叶惊涛闻言抬眸,深深瞧了叶惊鸿一眼,再回头纳闷的瞅了瞅叶轻痕,“看了,没什么不妥!”
“你们!”叶轻痕马上顿足,“小九生气了,再也不要理你们了!”说罢,双脚轻夹,黑色小马一声轻嘶,撒蹄向前奔去。
“九妹怒喽!”叶惊涛不疾不徐,漫声轻语。
“不想这墨玉驹这般快法,一向不出远门,倒是瞧不出!”叶惊鸿眼见妹妹一人一骑,瞬间消失在山道转弯处,不觉挑了挑眉,击掌称赞。
“爹娘疼九儿,才将这小马给了她!”叶惊风淡笑。转过山角,仍是未见叶轻痕,也自挑眉。“这小九儿精灵古怪,倒是给小马取的好名儿。”唇间含笑,语声中,尽是宠溺。
山路弯弯折折,前方,已没有了叶轻痕踪影。“小六,你何不与小九比比,你的凌云踏,可赶得上九儿的墨玉驹?”叶惊风轻笑,“那丫头发了脾气,竟是奔前头去了。”
“自是小六的凌云踏快些,却不用比!”叶惊涛含笑接口。“小六倒不精灵古怪,这凌云踏的名字,却也名符其实。”
“跑了小九,五哥倒拿我来取笑!”叶惊鸿轻笑摇头,伸了脖子向前张望,“这九儿莫不是任性,一路奔出山了罢?”
“只需莫让劫道的劫了去,便无须担忧!”叶惊涛大笑。
“啊——!”笑声未了,却听得远处一声尖叫,声音极短,似呼声刚起,便被人堵了嘴,竟分明是叶轻痕的声音。
“小九!”叶惊鸿神色一变,坐下马已如月兑弦利箭,飞驰而出。身后一条人影紧随,却是叶惊涛施展绝顶轻功飞掠直前。
叶惊风怔得一怔,却是纹丝不动,勾了唇角,只轻轻摇头,“上几回当,方能学乖?”轻轻叹了口气,唇角却泛上一抹笑意,自后仰了身子靠着车门,驱车慢慢行去。
叶惊鸿纵马疾驰,接连拐过两个山角,方见妹妹的小马自前慢行,而马背上,却是空无一人。“小九!”叶惊鸿大吃一惊,疾声大喊,“九儿,出来,别闹了!”
“怎样?”叶惊鸿惊疑间,叶惊涛业已赶到,追去勒了小马。
叶惊鸿轻轻摇头,“我前边看看!”话音刚落,坐下凌云踏已疾驰而出。转眼间奔出数里,仍是不见叶轻痕影子。叶惊鸿心下焦急,纵目四处张望,却见荒谷漫漫,枯草萋萋,哪里有九妹的影子?
眼见无处寻觅,又想没有了墨玉驹,九儿当奔不出多远,只得调马转回。
(三)
叶惊涛见叶惊鸿片刻返回,脸色青白,知是无果。转首见道旁便是山谷,向下张时,荒草漫谷,坡势极陡,“莫不是那丫头习艺不精,自己摔了下去。”口中自语,心中却是不觉慌乱。
“我去看看!”叶惊鸿咬牙,飞身下马,要往山谷中跃去。
“五哥轻功,只比凌云踏略差!”正在此时,头顶处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六哥,你怕是比不上五哥了!”二人闻声抬头,却见山崖丈余高处,生着一簇藤蔓。叶轻痕正悠悠然坐在一根垂下的藤蔓上荡秋千玩,暗紫色描金的小蛮靴一前一后轻轻摇晃。
“小九!”叶惊鸿心中一松,长出一口气,“怎的这般淘气,快下来!”招手轻唤,语气透着些许无奈。
“谁让你们气我?”叶轻痕小嘴一撇,侧了头,却是不下。
“你这般淘气,日后果然有事,看谁管你?”叶惊鸿狠狠跺脚,转身上马。“我们走,莫要理她!”向叶惊涛招呼一声,便欲催马奔回。
“九妹,快下来!”叶惊涛眼见一个小小丫头将自己二人耍弄的团团转,也是又好气又好笑,“真等六哥生气不成?”
“好了!好了!”叶轻痕轻笑,“六哥小气鬼!那我下来了!”身形一展,欲待跃下,左足却在下方一根藤上一绊,“啊呀!”一身惊呼,头下脚上摔了下来。
“小九!”叶惊涛、叶惊鸿齐声惊喊,同时跃起,叶惊鸿快得一步,反手轻勾,将妹妹紧紧抱住,凌空翻身,稳稳落在地上。垂头看时,却见怀中九妹咬了唇悄悄的笑,方知又上了她当。“丫头!”咬牙低骂,张臂欲将她抛下。
“六哥!”叶轻痕娇声低唤,双臂轻舒,挂上六哥的脖子,“九儿逗你玩的,你莫和九儿生气好不好?”轻颦浅笑,娇憨乖巧。
“你呀!”叶惊鸿轻轻叹了口气,松手将她放下,宠爱之情溢于言表,“几时哥哥们都不在了,你方能长大!”微微摇头,却是拿她无法。
“明明是你二人甘于被她戏弄!”淡笑轻扬,车队已拐过山脚行了过来,叶惊风正斜倚了车厢轻笑调侃。
“五哥六哥疼我嘛!”叶轻痕轻笑,也不等哥哥们催促,自翻身上马,与叶惊风并行。
“鬼丫头!”叶惊涛耸了耸肩,撇了撇嘴,跃上车首坐了。闻得身后车夫们齐都轻笑,却也不理,只闭了眼,侧身倚着车门稍息,身子随着车身的颠簸轻晃。
过得片刻,想是受了叶轻痕歌声的感染,叶惊涛口中忍不住低吟,“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暮,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后一辆马车上的男子轻声相和,歌声婉转悠扬,在这尘沙满天的官道上,荡起一片亡国之痛,家园之念。众人皆受到感染,轻声低和,不再笑闹。
车声辚辚,江南巨富叶家,数十辆装满茶叶丝绸的大车,在歌声中穿过大山,向大都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