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夫人下了车,穿过院子,大步向前厅走去。文子安不做一语,自后紧紧跟随。“文子安!”文夫人霍然回头,满面怒色,指着阶下,“你给我在这里跪着!”依然美丽的双眸燃着熊熊怒火,一反筵席间的亲切慈爱。
“是!”文子安不辩一语,只轻声回应,停下脚步,掀了袍摆,倒身跪于阶前。
看着文子安温文平静的神情,文夫人但觉胸口堵塞,难以排遣。“没我的话,谁都不许理他!”冷冷的话语,自齿缝间迸出,横扫一眼两侧禁声不语的小厮,转身入内,自去歇息。
眼见母亲行远,文子玉悄悄溜了过来,“子安!”轻推弟弟肩膀,轻声悄问,“出了何事?”今日回家探视母亲弟弟,方知前去赴宴,待得他们回来,却不想母亲竟是发这般大的脾气。
“二姐!”文子安含笑轻唤,抬眸望向面前女子。同父异母的姐姐,文子玉,在文家,她是他唯一的温暖。轻轻摇头,“想是我席间弹错两个音符,母亲听了出来!”此等事,自幼皆属平常,又岂止今日?
“那也未免太过!”文子玉顿足。如此冷天,跪在这风口上,母亲何其狠心?咬了唇,正自思量如何解劝,却见一个小厮自内进出来。
“二小姐!”小厮至门前停步,扫了一眼阶下的文子安,唇角轻撇,带上一抹不屑,“夫人说,二小姐无事请回吧,天儿不早,回头姑爷来寻!”
“知道了!”文子玉咬唇轻应,心低无奈叹息。母亲,竟是不留她说情的余地,若是坚持,苦的,仍是这唯一的弟弟!抬眸向内室张得一眼,扬了声喊,“母亲望安,女儿回去了!”伸手在文子安肩头轻按,再次无声叹息,转身出府去了。
天色渐暗,空中漫漫的洒下雪来,大都的风,于此时已是强劲。文子安默默的跪着,无忧、无怒、无怨、无恨。
这是他的命运,从出生时便已注定!每日,需用最多的时间去学习琴棋书画,那些所谓的高雅,于他,竟是求生的技能。求生?唇边掠上苦笑。他,文家的独子,文氏唯一的血脉,大元皇帝亲封的资善大夫,竟要靠那些伶人伎子的伎俩去求生?
说出来,谁信?
他,不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甚至,不能有自己的表情。面对所有人,他要温文而雅,以展现他的绝世风华。上天给了他这样一个身份,为何还要给他这样一般面容?这绝代姿容,给他的,是幸?还是不幸?
仰了头,静静地注视着夜空飘洒而下的雪花,任由其凉凉的落在脸上。亡国之人,又何止是他?可是,文天祥的后人,却只有他!
不错,文天祥!前朝名相文天祥!坚贞不屈的文天祥!他的曾祖!父亲生前,引以为傲的名字!给他留下的,竟是永远无法摆月兑的羁绊、永远无法飞出的牢笼。
抗争吗?会有一整个大元朝廷等着他!
屈从吗?像父亲一般,万般才华尽掩,落得个郁郁而终,心,又如何能甘?
(二)
“文天祥?文丞相的后人?”叶惊鸿闻言,大为吃惊,回了头,与叶轻痕面面相觑。那为大都女子倾倒的绝世公子,竟是前朝丞相,文天祥的后人?
“嗯!”月兑月兑阿布轻轻点头,“文天祥被押大牢中时,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被掳进皇宫为奴,他的妹妹却抱了他刚出世不久的儿子逃回福州。”月兑月兑阿布稍稍停顿,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怜悯,“后来,文丞相不肯归顺,在柴市口被处斩,他的妻子和女儿听了噩耗,在宫中自溢。”
“他死了,朝廷也不肯放了他的妻女吗?”叶轻痕双眸含泪,不禁轻问。叶惊鸿伸手将她手握了,只觉她小手轻颤,手指冰凉。
“他们焉会放虎归山?”月兑月兑阿布轻轻摇头,“事隔十二年,福建总督终于找到了那孩子,将他绑了送进大都。”
“朝廷把他杀了?”叶轻痕失声惊问。
“傻丫头!”叶惊鸿失笑出声,“若是杀了,又哪里来的文子安?”伸手轻揉叶轻痕头顶,心底是满满的宠爱。这个丫头,最近总是恍恍惚惚的,怕是,当真有了什么心事。
“哦!”叶轻痕恍然轻应。听的过于入神,竟是忘了,此时说的,是文子安的身世。定得定神,唇边挂上一抹笑意,催促月兑月兑阿布讲下去,而一颗心,却是涩涩的疼。
“嗯,是的!”月兑月兑阿布点头,“那时朝廷要笼络宋室降臣,便将他留下,还封了爵位。后来,过得几年,又赐了门亲事给他。”
“蒙族女子?”叶惊鸿微微皱眉。一个不许外族混淆自己血统的民族,怕是想方设法,践踏汉人的血统吧?
“嗯!”月兑月兑阿布抬眸,望着叶惊鸿微青的脸色,心头一涩。他,也是这般在乎血统吗?“只是……蒙族一个寻常百姓家的女儿……”轻轻叹得口气,又接了下去,“那个蒙族女子,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便是文子安的父亲。”
“那文子安的母亲呢?”叶轻痕追问,“我是说,他亲生的母亲。”若是那天没有听错,文子安是庶出的。
“他亲生的母亲,原是现今文夫人的丫头,后因怀了孕,才收了房。”月兑月兑阿布略一迟疑,接了下去,“她生下文子安不久,便死了。”
“是被人害死的?”叶轻痕并未忽略月兑月兑阿布那片刻的犹豫,急急追问。
“听说是!”月兑月兑阿布摇头,“我不清楚。”
“那他,可有别的兄弟?”叶惊鸿轻轻叹气,想着文子安温文的微笑和绝世姿容。谁能想到,那般人物,竟几乎是在囚笼中长大。
“有两个姐姐,是文夫人所出,一个嫁了太史院张司史的小儿子,一个嫁了翰林院史编修的内弟。”
“那,文公子的爹爹呢?”叶轻痕轻问。
“死了,文公子七岁上,他便死了!”月兑月兑阿布轻轻摇头,“那般牢笼之下,能有几人是长寿的?”父子二人,竟是均未满三十便早早撒手人寰。
(三)
“他,好可怜!”叶轻痕轻语,两行珠泪自白皙的脸颊上悄悄滑落。难怪,同是二品大员,阿莫拙夫人对杨陌尊敬有嘉,对文子安却是面露不屑。原来,他表面光鲜,实则,不过一个囚徒罢了。自幼受着千般宠爱的她,从不知,世上有文子安这样的人,过着如此不堪的生活。
“阿布!”叶惊鸿伸手搂了妹妹,重新打量面前这个蒙族女子,“你身为大元郡主,讲此等话,却是不宜!”月兑月兑阿布的言辞之间,竟是流露出对大元朝廷浓浓的不满,和,对文氏父子深深的同情。
“什么宜不宜的?”月兑月兑阿布轻轻冷笑,“难不成,他们也将我当宋室余孽?”若她有得选,她宁肯做一个寻常的汉家女子,可以无羁无绊,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他?抬了眸,悄悄望向叶惊鸿,是自己的幸福吗?想着蒙汉之间的水火不容,心,被牵的生疼。
“此等话,还是不说的好!”叶惊鸿摇头苦笑,“郡主纵是不怕,叶家却怕。”
“你叶六岂是个怕事的?”月兑月兑阿布强笑轻语。只怕,是他将自己当作外人,才不愿说真话吧?心中涩涩的感觉越来越浓,就因为,自己是蒙族女子,一个大元郡主吗?
叶惊鸿闻得她话中有怨怼之意,只勾动唇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却是不语。
“阿布姐姐!”叶轻痕心知叶惊鸿不愿再谈此事,擦了泪笑拉月兑月兑阿布的手,“这大都,有什么好玩的,带我去!”
月兑月兑阿布闻言,倒是松了口气,笑道,“来了便与你们讲故事,却将此事忘了!”回了眸,笑望叶轻痕,“从前儿晚上,下了一日一夜的雪,昨儿阿莫拙老夫人派人下了帖子,说南城梅园的红梅开的正好,今儿请人踏雪赏梅去呢!”
“真的?”叶轻痕被说的心动,“那梅园是何人的?九儿可去得?”
“去得!”月兑月兑阿布轻笑,“那梅园是四贝子的,如今也不住人,留了十几个下人打理,我们自去玩儿,无人管得。”
“那我能去了?”叶轻痕跃起欢呼,回头扯了叶惊鸿衣袖轻摇,“六哥,陪我去!”
“九儿!”叶惊鸿瞧一眼月兑月兑阿布,面有难色,“如今年关将至,各处店里均忙,我已陪得你两日,今儿再不去转转,怕是说不过了。”
“无防!”月兑月兑阿布轻笑,“你且去忙,九儿妹妹自随我去,晚些时,包你全须全影儿的送回来!”
“六哥!”叶轻痕闻言,跳起身来,整个身子挂上叶惊鸿手臂,“我随阿布姐姐去,只踏雪赏梅,不乱说话,不会闯祸!”满面娇憨,软语央求。
“好吧!”叶惊鸿轻笑摇头,抬眸看了月兑月兑阿布,“莫由着她的性子,早一些回来!”又垂眸凝视叶轻痕,“你需记着,万不得已,莫要与人动武!”
“知道了!”叶轻痕雀跃欢呼,见叶惊鸿取了她的大麾来,一把夺过披了,与月兑月兑阿布下楼而去。
“小疯丫头!”叶惊鸿俯窗而视,见得月兑月兑阿布的行辕马队走远,轻笑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