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向南,约莫半个时辰,方始停下。叶轻痕耐不得人扶,当先跃下车来。“似是文公子在!”下车一瞬,便远远闻得琴声,叶轻痕轻语。
“嗯,有这般事,老夫人都会请了他来!”随后下车的月兑月兑阿布轻应,遂又叹得口气,“其实蒙族好汉也极是敬佩文丞相气节,却不料他的后人,受如此折辱。”
“文公子不得不弹吗?”叶轻痕微怔。日常闻得二哥抚琴吹箫,从不想这琴瑟鼓乐之事,竟分得尊卑。转念间,又思及前日席间,那钱小姐令她唱词,被六哥所阻之事。她虽天真单纯,却是天生聪颖,两厢凑合,心中,似有所悟。
“文公子便欲不弹,文夫人怕是不应!”月兑月兑阿布轻轻摇头,语气中,微含无奈。“走吧,此等事,原非我等管得!”牵了叶轻痕的手,向梅园深处走去。
“月兑月兑阿布,你怎么才来?”迎面奔来两个蒙族打扮的女子,却是前日未见的。
“我去请了贵客同来,竟是晚了!”月兑月兑阿布轻笑,拉了叶轻痕道,“九儿,这是察儿合郡王家的两位小姐!”又向那两个女子道,“这是叶六爷的妹子,叫她九儿就好!”
“两位小姐好!”叶轻痕轻笑,只行了个汉人常用的礼节。那两位小姐素知月兑月兑阿布心喜叶惊鸿,此时也不以为意,还了礼,陪两人进去。
刚穿过梅林,便见阿莫拙夫人迎了出来,见了叶轻痕扬声嚷道,“哟!叶家小九来了!”遂又笑道,“你哥哥怎么没来?我还说写帖子倒把他忘了。”
“老夫人好!”叶轻痕上前见了礼,笑着回道,“六哥要打理生意,却是来不得!”
“还是月兑月兑阿布有心!”老夫人轻笑,“竟记得接上你!”回了头对月兑月兑阿布笑道,“上里边去罢,给你留得个好位置!”说着前头引了路,向梅园中间的假山行来。
梅林之内,腊梅尽开,灿如烟霞。花朵枝头,尚残得有雪,红白相映,煞是夺目。一行人绕着盘曲小径,一行说笑,一行穿过梅林。
梅树之下,早已设下坐席酒具,一群群或娇媚,或清丽,或富贵的女子,正自散于林中赏梅,见得老夫人一行入来,便三三两两回转,坐入席间。
叶轻痕被月兑月兑阿布引了,于她身边落座,仰了头,向琴音传处望去。远远的,假山山石之上,文子安披着件大红抖篷,长发飘垂,正自坐地抚琴。“他果是在这里!”叶轻痕自语,凝神静气,细细听来,竟又是阙《卜算子》。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叶轻痕越听越惊,只闻曲调悲凉孤寂,与前日那一曲天差地别,琴音柔弱,竟显出些病态来。“他病了?”轻声自语,心中隐隐一疼。病了,为何还来与这帮人取乐?难道,果如月兑月兑阿布所言,他,竟是拒不得么?
(二)
“九儿,怎么了?”月兑月兑阿布说笑间回眸,忽见叶轻痕一双明眸,隐有泪意,不禁吃了一惊,折过身来,悄声低问。
“没怎么!”叶轻痕强笑,伸手拉了月兑月兑阿布衣袖,“姐姐,坐这里甚是无趣,妹妹想四处走走!”
“嗯,那我陪你!”月兑月兑阿布闻了,只是轻笑。这叶家九妹果是活泼好动,片刻也坐不得。
二人离席,自于梅林中缓缓逛来,慢慢欣赏林中景致。渐渐地,行至假山脚下,叶轻痕抬头,向假山上仰望,正自犹豫要不要上去,却闻得山上有女子笑语,“文公子!”娇柔的声音,带着一丝故做的甜意,“与我抚曲《长相思》可好?”
“好!”文子安温和轻柔,珠玉般的声音轻应,琴弦轻转,一曲《长相思》已自指间淌出。叶轻痕于那山下立了,怔怔倾听,此时,琴音之中,但闻得抚琴人技艺超绝,却是难以捕捉一丝情绪了。
“文公子!”一曲既罢,另一个女子声音又道,“可否为我弹曲《钗头凤》?”
“好!”依然温文轻应,指间抚转的音符轻轻的回荡。
“文公子,可是渴了?”前一个声音轻笑,“我与你取盏茶来。”
“多谢杨小姐,子安不渴!”柔雅清幽的语调,但觉谦让,听不出丝毫的拒绝。
只是……叶轻痕轻轻咬唇,此时的琴音中,隐隐露出一丝不耐。“阿布姐姐!”叶轻痕回头拉了月兑月兑阿布的手,悄声耳语。
“使得?”月兑月兑阿布轻轻挑眉,这九儿的点子,真正是多的出奇。
“试试!”叶轻痕咬唇轻笑。
“如此,回去了可莫说与你哥哥知晓!”月兑月兑阿布略一犹豫,却挡不住叶轻痕的轻声央求。难怪,叶惊鸿拿她无法。月兑月兑阿布心中自思,轻轻叹得口气,含笑摇头,迈步向假山亭上行去。
山上二女见得阿布上来,均自上前见礼,月兑月兑阿布但含笑摆得摆手,转向文子安道,“文公子好琴!”款款向他身侧行来,笑问道,“文公子的琴,可否借我一抚?”
文子安见是月兑月兑阿布上来,忙起身见礼,“原是郡主驾到!”躬身见了礼,方直起腰来,闻得她要抚琴,却是大为诧异,“郡主也会抚琴?”
“不会抚,便抚不得?”月兑月兑阿布轻笑,“文公子只说借与不借!”
“郡主要抚,自随尊便!”文子安极是奇异,往日自己奉母亲之命亲近于她,她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今日竟是自行上来说话,还要借琴一抚,却是前所未有之事。
月兑月兑阿布见他应了,回了眸瞧向叶轻痕,“九儿!”口角含笑,抬手轻招。
“姐姐坐下!”叶轻痕拉了月兑月兑阿布琴前坐了,眼眸轻闪,细细观瞧,却见这琴并非所见“落雁琴”。心中暗暗疑惑,这文公子,难不成,果不是云梦山上的抚琴人?甚或,他对那落雁琴极是珍爱,却取得把寻常短琴,糊弄这些不懂的俗人。
(三)
月兑月兑阿布自琴前石上坐了,侧目见那两名女子侍立一旁,不觉心中不适,“诸位且去歇歇,我姐妹好在此玩耍!”秀眉微蹙,眼眸扫过那两个女子与文子安,轻声赶人。
“子安告退!”文子安闻言,躬身行了礼便要退下。
“文公子留步!”月兑月兑阿布轻笑,“我姐妹琴技有限,还望文公子指教一二!”
转身欲去的身形顿凝,缓缓转得回来,“子安从命!”不惊不喜,只温文相应。那两名女子闻言,知是逐她二人下亭,便也知趣去了。“文公子请坐!”月兑月兑阿布点首轻语,文子安谢过,一旁坐了。
“妹妹,你来弹罢!”月兑月兑阿布对抚琴却是一窍不通,赶了那两名女子下亭,便欲起身。
“姐姐安坐!”叶轻痕轻笑,将月兑月兑阿布按了坐下,自个儿却转过身来,与月兑月兑阿布隔琴而坐。
“妹妹何意?”月兑月兑阿布大为不解,张了眼眸凝注叶轻痕。叶轻痕微笑不语,玉手轻挥,手指挥动琴弦,轻慢柔和的乐曲倾泄而出。
“汉皇重色思倾国,玉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此曲一出,月兑月兑阿布也倒罢了,一旁的文子安却是大吃一惊。但凡抚琴,莫不是自外向内,指月复轻抚,似她这般倒坐,自内向外轻挥的,却是从所未见,况她起手便是长歌。亦幸得文子安沉重稳凝,方未惊呼出声,却是心神动荡,半晌方回过神来。凝神再听时,却是长曲已过得少半。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玉指疾挥,琴弦转急,“叮叮咚咚”一股杀伐之气。
“此女何人?”文子安只听的血脉贲张,手心冒汗,心中一片茫然。想自己自幼习琴,自负这大都之中,无人能出其右。哪知今日逢得一个幼女,便有此琴技。
其实,叶轻痕琴技虽唬得旁人,却差文子安极远,只是她倒坐抚琴,起手便是《长恨歌》,将文子安震住,一时难分优劣。至于她何能倒坐抚琴,却是因二哥抚琴时她常自对面坐了捣蛋练就,却非旁人教得。
也是她小孩儿性子,自文子安乐曲中闻得他有虚弱之气,知是病了。上得亭来,偷眼看时,果是两颊潮红,略带病态。便想抚得一曲长曲,令他多得片刻歇息,便想起了这首《长恨歌》。
原是前日文子安于席间弹错两个音符,被文夫人雪中罚跪,待得唤起,却是已受了风寒。调养两日,身体尤弱,却又被老夫人发帖子请了来。此时闻得叶轻痕琴声,哪里还记得病体犹虚,一时间,竟觉所学皆谬,心中顿时一空。
叶轻痕明眸流转,眼见文子安神情迷茫,一副手足失措的模样,竟是失了固有的仪态。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玉指转缓,隐隐有安抚之意,曲调渐缓渐寂渐无声,终于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