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方的秋天,总是不可捉模。即使下雨吧,也下得急,停得快。她每天下了班,晚上就去电脑班上课。路并不远,她打着一把红雨伞,低头抱着只小纸袋,踩着雨水去学校。那一年的秋天,下雨天怎么那么多,绵绵无尽期似的,而且老是“上午日出下午雨”。
在下雨的途中,他们很平常地认识了。那天晚上,雨霭中街灯昏黄无力地洒在水泥地面上,她踩着雨水,哼着歌,突然感觉有什么不对,一抬头,伞被什么东西挂住了,只见湿湿的地面上一顶宽阔的军帽被一只大手迅速拾起来。接着伞被掀起,她看见一张带着愠怒的年轻军官的脸。她瞅着他,奇怪而又茫然地样子,说了声:“对不起啊,我的伞钩了你的帽子。”他却灿烂地笑了:“呵呵,应该说是我的帽子钩了你的伞。没事吧?”她忍不住也笑了。他去对面的餐厅吃晚饭,她去的地方正好与那家军人餐厅面对面。一说,竟然还是同乡,这不禁触动了她心底那根脆弱的思乡之弦,顿觉心里暖暖的。
就这样,每天她走到学校门口,转身一看,就望见那顶军帽下面隐约的笑容。
他坐在屋子中央的大桌旁,经常看见一把红雨伞在对面一晃,便在他的视线里消失了。
她总是希望这雨一直下到冬天,她就可以每天晚上撑着红雨伞去上课,虽然初冬的风愈来深刻而冷漠了。
那军帽下的一张笑脸温暖了她整个秋天。
初级班的课全上完了,她与他仍然是一面之交。餐厅的人那么多,长得似乎都一个样,她几次经过门口,打算进去却又折回。在这陌生的城市,只有那张笑脸让她倍觉温馨。
在他的心里,也始终挥不去那个神情忧郁静如秋月的女孩,多么想给她一分关怀,慰藉心中隐隐的一丝怜惜。分明在哪里见过的——他好几次都要跳下廊沿跟她碰面,怕自己太莽撞,又怕惊扰了她。
北方的冬天来得早,似乎一夜之间,天空就换了副面孔。雪说下就下了,她仍然撑着那把红雨伞顶着风雪去上中级班的电脑课。天气一天冷似一天,餐厅里进出的人帽子遮得严严的,有的甚至还围着口罩。那张笑脸。她再也想不起来了。
他坐在暖气融融的餐厅里,只要看到那把红雨伞,心的天空,便了无寒意——
(二)
转眼到了年末,那条熟悉的街道顿时热闹起来。街口是一家军人服务社,她经常在路过时进去逛一趟,买点日用品什么的。门口零零散散几处水果摊,还有她爱吃的烤地瓜和桂花元宵。
她不再去上电脑课了,去邮局或是对面的友谊商场,并不照直走东风大街,却拐到工农路,一定要路过院校街一趟。这条马路中段,济南军区驻潍警备司令部就设在那儿。大门口两个背着枪的战士都是一副幼稚的神情,却又把严肃写在脸上。有时也会看见两个小兵身子站得笔直,面对面远远地说笑。
梧桐叶子大片大片地飘落,又很快地被扫了去。那是一个寒气逼人的早晨,她骑着单车去火车站买回家的车票,在告别这座城市的最后一天,会不会遇见他啊?
仔细想来是一瞬间的事。从司令部大门口径直大踏步走出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人,一身便装。她的眼神看人一向拿得很准,他的背影就这样抓住了她的眼神。她停下来,干脆推着车机械地在后面跟着。
有点像电影故事里的情节,又好比梦中有过的场景,恍恍惚惚的。路边咖啡厅里响着轻柔的音乐,车来车往的喧闹。他往右边退让的当儿,戴着皮手套的手碰到了她的车篮,两个人都怔住了。他定定地瞅着她,一袭纯蓝毛呢大衣,乌黑发亮的长发落在肩头,脖颈上垂下一条红围巾。红围巾,是那么长,那么红。犹如隆冬的艳阳,是春的温暖。他记起雨中的那把红雨伞——他带她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要了两杯玫瑰红茶。头一回来这种地方,跟一个陌生的男孩面对面地坐着,她的心慌得很。只顾低头望着杯里含苞的玫瑰,直至把那花蕾都看成了一朵一朵的花来,她才抬起头,正遇到他凝神的目光。那专注的眼神中透出的是怎样柔和的光泽,她感觉出自己的眼里有久违的盈而不落的泪滴……
他叫罗明轩,十七岁高中一毕业,就去当兵,军校毕了业分到这座中等城市,现在是一名教导员。他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以及部队和老家的通讯地址。
于是他也知道她的名字——杨涵,师范毕业后,在潍坊刚实习半年,准备回到家乡小城的一所中学教书。她是长女,从小在父爱严酷的家庭中长大,然后一直在外念书,只有年底才回一趟家享受短暂的家的温暖。
他说:过完年我就回去探亲,我可以去看你吗?
这几年来,坐火车真是坐怕了。她说:年前你没有时间回去?
他说他明天一早要去趟济南,恐怕得耽搁一星期,来不及了。
他们就像昨天才见过面的,平常地一搭有一搭地聊着;又像离别了多年的朋友,急切地告知对方深怕遗漏的细枝根节。
她一路上想着说过的话,理不出什么头绪,竟都是可有可无的,让人什么也没有抓住似的。
晚上七点四十的车,他说他在单位大门口等她,送她一程。
(三)
又下雪了,仿佛一团一团的棉絮在扯天扯地地飘。城市各个角落的灯光次第点亮,照着楼舍及高大的白杨树杈,屋子里站出来一看,很有些晃眼,这才叫真正的“火树银花世界”。北方人一向注重各个节气,尤其是春节,哪怕这么冷的天,晚上出门的人也不少,就连小孩也闲不住,裹着又厚又笨的羽绒袄在雪地里玩不够似地疯闹,都有点分不清哪个是“孩子”,哪个是“雪人”了。
她打着红雨伞,拖着行李箱从校园那头的林荫道走出来。离别总是充满惆怅的,对于在南方土生土长的她来说,这么好的下雪天,很有些不舍。想到这次回家,竟然会有他来送一程,心里又有点小女孩莫名其妙的窃喜。
其实一个人来,一个人去,这么多年她也习惯了。离别本是一件平常不过的事,但送的人多了,场面热闹起来容易,伤悲起来也一样容易。想起毕业那会儿去送人,站台上围成一堆,吵吵嚷嚷地说笑,可是等到车一来,人要走,执手相看,竟然个个哭得泪淋淋的,还不如不要人来送,该省多少眼泪。
门口传达室孙大爷经常给她递信件、包裹单什么的,一见她就认得:
“小涵,你这是要回去哪?”
“嗯。大爷,再见啊!”孙大爷可称得上是北方人热心亲切的一个典型。
“慢着,刚刚一个高个子解放军问你来着,哟,转眼哪地儿去了哩?”
“里头找我去了吧?”
“没瞧见进去呀,都是那帮小鬼,吵着要红墨水画雪人嘴,把我给闹糊涂了,真不知是进去了还是走了?”
她站在校门外,正不知是走还是等,一辆挂着部队牌号的吉普车倏地停在她跟前,雪溅到她的大衣下摆和紫色皮箱上。怎么开的车?就是追女朋友也用不着这么心急啊。
“杨涵!”猛一抬头,竟是罗明轩。一身军装,雪夜灯光下照着,簇新齐整。
“上来吧!咱们去火车站。”他一手提起她的行李箱放到后座上,然后替她举着遮雪的伞,让她坐到里面去。举手投足,一派军人绅士风范。
车子掉转头,朝火车站方向驶去。和这样高大威凛的大小伙子一块坐着,他上课一般的端正模样,竟有些箭在弦上的感觉。虽然深知眼下和平年代,军人亦不可与战争同等而语了。
“这座城市一定给你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吧!”
“是啊,这儿的天和地,还有人,我会常常想念的。”
“当你想念他的时候,他一定也在想念你,你说是吗?杨涵。”
她有点不置可否,但他好像并不想等她的回答,兀自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她的手被这突兀的一握,一种颤动和暖暖的感觉从他的掌心传过来。她一直以为他和她的相同之处,便是喜欢将感情藏在暗处。
她的手就这样被牢牢地握着,两个人一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不是说好在单位大门口等我的吗?”
“因为下雪天,怕你不好走呀。”
她无声地笑了,“大雪天不来送也不要紧的。”
“送你,也是送我自己。”
“嗯?”
“我改在今晚去济南,跟你同段路。”说着侧过头,望着她内敛地笑了笑。
……
车子一路驶过熟悉的街景,天上的棉絮,看上去好像撒不完似的。
伤感和喜悦冲撞着她的心。
她的手在他的掌心里默默地变得温热起来。他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他希望就这么握着,再也不让她离开。
雪一个劲地扑过来,车窗上的雨刷赶都赶不走,无法分辨外面隐约的街景,一片灯光的影。
温煦甜蜜的空气在车内游移,只剩下他和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