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大学音乐教授,经常带学生回家为他们作辅导。叶小曼是第二个常来我家的学生。第一次见到叶小曼时我上初一,她上大一。
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我放学回来坐在客厅里看漫画,吃山楂糖。父亲带她进来,她穿蓝色套头毛衣,牛仔裤,长发,腼腆地向我微笑,长得谈不上漂亮,但皮肤好,很清爽。
在叶小曼之前,上一届的一个男学生跟了父亲很多年,后来去北京发展了。我想,叶小曼大概是父亲又一个想用心培养的学生。
我用普通话称呼叶小曼“叶姐姐”,她用闽南话叫我的小名“妹妹”。她的声音很好听,被人叫了十几年的“妹妹”,惟独被她叫得温柔动听,第一次见面,我就喜欢。
可那时那个看漫画,吃山楂糖的我,却万万没想到,为了她,父亲与我母亲开始了长达10年的对抗,几乎耗尽了所有的感情和尊严。而我,在这10年里也尝尽苦楚。
那时的我痛恨古香古色的祖屋,羡慕别人住三室一厅的小公寓,我总嫌房间太暗,光线不够,墙上精美的彩釉瓷砖被我一块块挖去做游戏……
父亲溺爱我,从不大声斥责我,母亲却常常说我投错了胎,一点书香世家的灵气都没有,因此,她就让我去学美术,大概是想让我受点艺术的熏陶。可是天知道,我真是闷啊!
我是独生女,从小学开始带同学回家,母亲都要细细盘问人家的来历,到了初中,更是像抓特务一样注视着我结交的朋友,渐渐的,朋友们都不敢上我家找我玩,我很寂寞!
叶小曼的出现使我看到了希望,我喜欢她。她也疼爱我,我确定那不是因为我是她老师的女儿而对我好,她是真心的。
到了放假,我更是一见面就黏着她,我常常躺在客厅的长椅上,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书,一边看我父亲指导她练声,她唱歌固然好听,可我却一心盼望父亲下课,让她跟我玩。
叶小曼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我和她很玩得来。我们有时会在后花园打羽毛球,有时坐着闲聊,有时也偷偷溜去逛街,看电影。
叶小曼非常爱花,我们家有一个很美丽的花园,我们那时除了绿色植物外,还种葡萄,枇杷,石榴,很多的玫瑰,夹杂着其他品种的花,还有一株昙花!
叶小曼却独爱茶花,只有两株,她格外照顾。后来,父亲又陆续买了一些,至今,我们家花园种得最多的花,就要属茶花了,其中有一些还是重金购来的正品云南茶花。
(二)
我母亲很美丽,比叶小曼美丽,即使当年她大叶小曼很多,但还是如此。美丽而略有才学的她给我的感觉是永远气定神闲,善于控制自己,是个有心计的女人。
母亲一开始对叶小曼的印象也挺好的。叶小曼家境不太好,母亲经常留她在家吃饭,也常常买衣服给她,叶小曼涨红了脸死活不肯要,母亲总有办法让她顺从。
兄嫂对她不太好,有一段日子,叶小曼就住在我家,我们家空房间很多,可我却偏要和她挤一个被窝,那就可以聊天聊到很晚。
也许母亲善待叶小曼大概是跟叶小曼自身那种与世无争的性情有关,但不管怎样,母亲那时对叶小曼的确很好,这也是她日后痛斥叶小曼的一个很大理由:忘恩负义!
我不知道叶小曼和父亲是何时开始相爱的,不过我想,叶小曼爱上我父亲倒也不算太奇怪,毕竟少女多思,父亲外表和人品都还算不错。
可是,我却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原谅我父亲,怎么会,怎么能,爱上叶小曼?这样的行为太让我伤心了!要知道叶小曼20岁时,父亲已经48岁了!这简直是一种犯罪!
以父亲的品格,他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呢?我的想法实在有点奇怪,难道我心里竟喜欢叶小曼到以至于感情上倾向她,而把罪责更大的推到了父亲身上?
多年以后,当我从青涩茫然的孩子长成多愁善感的少女,也开始去爱人和被人爱时,我才能够更深的理解他们的感情。
毕竟,真正的爱情是无理而强烈的,你无法欺骗自己内心深处的感情!也许面对是残忍的,但人们还是义无返顾。
那一天,我上午上学忘了带讲义,第一节课下课后,就匆匆赶回家去拿。我想起昨晚在父亲书房做作业讲义留在那儿了,就赶紧跑过去。
我大力推开房门,居然看到父亲和叶小曼抱在一起,他们在瞬间极快分开了。三个人皆露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表情,我简直快骇死了,心跳得老快。
我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张大嘴,头皮发麻,满脸发烧,跑出了家门,跑出了巷子,才开始感觉到眼眶酸涨酸涨的,站在大街上泪流满面。
那天上午,我逃课了。一个人坐在文化宫的小湖边,感觉到浑身发寒和极度悲伤!眼泪流了又流,少年的我第一次感到人世的悲苦。
可现在回过头来想,除去因看到的人与我有着极亲密的关系而带给我很大的精神刺激外,那还是一幅很真挚、很动人的画面:
叶小曼双手环住父亲的腰,紧紧依着他,她的右脸颊贴在父亲左脸颊和脖间,左腿屈膝放在那一只青花瓷鼓凳上,闭着眼,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洋溢着喜悦和满足。
父亲背抵着宽大的红木书桌,桌上散乱地放着曲谱。他静静闭着眼,双手放在叶小曼背上,脸上那种近乎虔诚的神情,是我从不曾见的。
我是个早熟的孩子,母亲除了经常说我俗气外,还常常说我“满肚子都是精”。我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当然不会笨到去告诉母亲。
那天以后,我一直躲着父亲,我害怕与他独处,怕他对我说些什么。他神色自若,我却矛盾极了,既希望他对我解释什么,又希望他什么也不提,好在他到底什么也没对我说。
我又深深的气愤起来,大人都是骗人精,居然装出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可恶!叶小曼从此也不来我们家了,我不知道她对我母亲编了什么借口。
(三)
就这样又过了半年,我发现父母开始不讲话了,他们一直处于冷战状态。母亲到底如何发现他们的事,到现在我也不知道。
他们从没吵过架,确切地说,是从没在我面前吵过架。大概他们都自命文化人,骂街打架是要不得的。可是他们彼此黑头黑脸的,都对对方有着极大的恨意。
母亲没有像一般怨妇那样流过泪,至少在我面前没有。她去找父亲学校的校长。他们那一代人,那时还停留在让组织解决问题的层面上。
后来,叶小曼大三没读完就退学了,据说我母亲在其中施加了影响,个中原委到底如何,我也不清楚。
之后,我们家还是那样,冷战。我成了传话筒,父亲不再单独辅导学生。母亲倒得了省优秀教师称号。我一有空,就背着画夹满世界疯跑,说是写生,其实是不想呆在家里。
叶小曼离开学校后去华侨大厦当了服务生。想起大好的前程就这样断送了,当时我也替她难过。她在总台工作,我还跑去偷看过她一次,没让她看到我。
我一不在家,家里的冷清是可以想象的。老这样冷战下去终究也不是办法。父亲想跟母亲离婚,母亲不肯,就这样拖着。
大约一年后,叶小曼于当年10月自费往美留学了。据说是一位华侨出资。过后3年又传来她的婚讯,不知新郎是不是那位华侨。这些都是我断断续续打听来的。
必须承认,我把叶小曼当成我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否则,我不会这样关注她。可是,一切注定我们无法再做朋友了。
我以为叶小曼一走,一切都结束了,可我父母的婚姻还是继续沉沦下去了。就在叶小曼婚讯后的第四年,父母终于结束了这段婚姻,协议离婚。
母亲学校分了房,在新开发的小区,很美丽舒适的地方,但离市区有一段距离。于是,我开始了另一段辛苦的生活,奔波于父母之间,在临市大学教书的男友也喊累。
母亲因为是省级优秀教师,工作勤奋,但看得出,她也很寂寞。我开始鼓励她考虑再婚,她才52岁,而且风采依旧,看起来要年轻许多。
而父亲明显苍老了许多。他退休了,在家收了几名小学生教钢琴打发时间。但他的大半时间都消磨在花园里,照顾他心爱的茶花。我明白,他在用他无奈的余生思念叶小曼。
人们都说老人像小孩,父亲还不算老,没过60,我却感到他性情变了很多,感情上越来越依赖我,话也多了。我做他女儿二十几年,还是最近才跟他有更深层次的思想交流。
他表达感情越来越直接,向我谈起过去的往事时,常常是一会儿眉飞色舞,一会儿又红了眼眶,这在过去,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我和父亲常常坐在园子里,一边泡茶一边天南地北的聊天,什么都可以聊,我却始终没有勇气问他与叶小曼的那段感情。
(四)
父母离婚一年后的那个春节,初十,一帮朋友约好去本市最好的绿洲酒店玩。当然,也无非是搓一顿然后唱几首歌吼几嗓子。
我们几个人坐在大堂里聊天,我正说着,听到旁边有人叫“妹妹”,我也没回头,对方又将声音提高了一些,我回头一看,呆住了,竟是叶小曼。
她穿着黑色套装,头发剪了,染成微红,化的淡妆,比以前好看了很多。手里牵着一双小手,是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穿着淡蓝色纱裙,简直像个小天使,就是少两支翅膀。
我起身走到叶小曼面前,睁大眼睛看看她,又看看那小女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叶小曼有点局促地看着我,用她一贯柔柔的声音问我:“到咖啡厅去坐坐吧。”我点了点头。
原来她这次回来过节也是8年来首次回国,她先生也一起来了,一家都住在绿洲酒店。我们像久别的朋友那样,谈城市的变化,人事的变迁。
她女儿一直在旁边绕来绕去,自己玩得不亦乐乎。我努力地想看出叶小曼的变化,可是除了发型服装,看起来还是没什么变化,讲话还是温文有礼,不紧不慢,脸上保持着微笑。
谈着谈着,她问我:“妹妹,有男朋友了吗?”我点头,她又问:“是干什么的?”我回答:“是大学老师。”讲出来后,我心里咯登了一下,可是迟了。
她微张着嘴,看着我,一时两人都陷入了沉默。过了良久,她才低着头,轻声问我:“你父母离婚了?”“嗯。”她定定地看着我:“你还怪我吗?”我吐出一口气,缓缓摇头。
她声音有点变调:“你父亲还好吗?”我直视她的双眼:“退休了,收了两个小孩,每周6节课……余下的时间,养花,茶花!”
她肩头微微一颤,我一不做二不休,问她:“你现在还爱他吗?”她大概没想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天知道同样的问题我也多么想问问父亲,既然没勇气,只好先拿她开刀了。
(五)
和叶小曼见面的事,我一直放在心里,直到那天回到父亲家。那个黄昏,我们坐在花园的亭子里泡茶,望着满园开得灿烂的茶花,我对父亲说:“我遇到了叶小曼。”
父亲放下了茶壶,沉默地望着亭外的茶花。他在等我说,父女俩这么多年了,他当然知道我既然开了口,就一定还有下文。
我老老实实地把叶小曼在国外的一些情况向父亲做了汇报,然后等着看他的反应,我想我很残忍。父亲听完后,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良久无声。
我不甘心,又补充:“叶小曼回去了,她说这一去恐怕就更久了,不知道还要过多少年才会回来看看。”父亲还是无话。
我只好使绝招了:“我问她,现在还爱您吗?”父亲抬头看我,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你怎么问这个?”父亲终于动情了。
我缓缓说道:“她哭了。”父亲难过地闭上了眼睛。我心里发酸,微微哽咽地说:“她说她还爱您!一直都爱!”
父亲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哭泣声,低下头,眼泪大滴大滴的打在石桌上,他单掌捂住双眼,抽泣得厉害,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要把这么多年来的辛酸全哭出来。
我也已泪流满面,我慢慢走到父亲身旁,轻轻抚着他的肩膀,着他的白发。那一刻,父亲真的像个委屈而令人怜惜的孩子。
我没有告诉他,叶小曼流着泪给我留了地址电话,告诉我,要我好好照顾父亲,一旦父亲生命即将终结,她一定要回来陪他度过最后时光,这是她曾经的承诺,也是她最大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