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潭一离开,王晗也像袋棉花似的松软地倒在地上。王潭逃跑的身影刺痛了她。
在等着伴喜去拦仲德的时候,她也想过,除了质问提亲的人,她还必须面对答应的那张嘴。院里的寒风曾灌得她倍感孤独——她真实地害怕自己没本事质问王潭,更别想通过舌头镇住她,使她惭愧进而自责,使她认识到她应该不答应这门亲事。
但王潭没有。她没有!
她依然像这个世界上最善良而且柔弱的千金小姐,在一个叼妇极尽所能的发难她时,她隐忍着,呼吸不过来了也只悲凄的哭,听不下去了也只把自己逃跑掉——表现出她极有深度的内涵。完全延续了她之前一贯的形象,微微笑着,懂事却脆弱着。
可笑的人是她,王晗,充满讽刺意味的事也只会围绕着她。在把王潭的各种不是张嘴数出来后,本该显得最悲凄的人立刻反串成了最不可理喻的叼妇。
这是一场战役。没开打已经分出胜负。
房门被关上,合到一起的声音很轻。有人快速但悄无声息地移到王晗身旁,王晗依然闭着眼。
“夫人……这么哭很伤身子。”颜道启等了一会,缓缓说道。
王晗继续蜷着。我知道!这想法在她脑中一闪而过,言外之意就在说这么扭在地上乱哭很失仪态——她的天都散了,还管什么!
“已经派人去请大人回来。”
王晗甚至没意识到就抽了一下。新的想法带来新的担忧瞬间在脑中生成,但一切混乱得又不像是她脑袋里的。她连拨动它们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理清楚。
“夫人你这么躺着很容易受寒。”
你们真关心夫人躺在地上会受寒这种事吗?王晗冷酷地想。
“在这大冬天,眼泪留在脸上不擦掉,后果一定不是你想要的。”
我想要的后果比这个严重一百倍!
“侧躺着更叫人头疼,冻伤皲裂将会发生在一边脸上。”
好,颜道启,如果不是我的天都散了,我怎么也会爬起来嘉赏你的耐心。
“据说,眼睛哭肿了之后,不加注意长时间冻在地上,眼睛可能从此大小不一。”
胡说,根本没听过!
“连小孩子都明白一个道理,把头长时间冻在地上,其后果不可设想。”
王晗没发现她什么时候停止了大声哭,用心地反抗着颜道启的超凡耐心。
“鼻子也是。”颜道启的语气平稳得像在教导一个白痴。“大量出鼻水时将它冻坏,后果一般是此后天天鼻水不断。”
“你!”王晗坐了起来,全身无力,但体内冲撞的气流绝对有力量掀翻屋顶。
“肚子更是。即便侧躺,地下的寒气——”
“好了,够了!”王晗大声打断他,不顾形象地朝桌脚一脚踢过去。桌子立即滑开,在一个凹凸不平处绊了一下,差点倾倒。桌上的茶具一股脑儿溜到地上,茶壶的盖子摔裂了,一只茶杯和另一只撞在一起,裂成两半。其余三只茶杯各自滚出一段路,缺了口或裂了缝在原地打转几圈,慢慢归于平静。
“属下多嘴,该罚。”颜道启说,“桌子没多嘴,不该罚。”
王晗瞪着颜道启从容地站起身,单手提起桌子,将它放回原处,动作轻松得好像桌子一到他手里就掉了重量。跟着,他清理摔坏的茶具,将它们摆弄好并放成原来的样子。
等到颜道启又把煤堆拨旺,坐回到桌边,却持续不出一点声响,王晗彻底被好奇打败了。
“这是干什么?”她竭力发出责备的音调,指着茶具问。
颜道启看一眼茶具,一本正经地回答她:“回夫人。这是为了等大人进屋后,您或许还想再踢一次桌子。”
“那又怎么样?”王晗直觉他不怀好意。
“有了前一次经验,您下一次应该能踢得更漂亮。在您的独门内功下,摔裂的茶杯会直接飞出去,场面比之前更像您正大怒,而非使出小姐脾气。”
王晗倒吸一口气。“你存心想气死我。”
“属下不敢。”
“你不敢?你要真不敢,那就是一心来看我笑话!”
“属下绝无此意。”
王晗冷笑着从鼻孔冲出一股气。“属下绝无此意。”她很不文雅地学他的话,并且用上王潭用的词。“只不过……只不过说一套,做一套。”
从容消失了,颜道启换上真正的严肃。“属下在夫人面前从无假话。”
“是我听错了吗?”王晗故意说,“你不是来笑话我,说的关于我的话却句句除了我之外,别的人都可能忍不住发笑,你也不是想气我,却把我气得踢桌子?”
“属下没料到夫人比估计中的更容易情绪起伏。”
王晗的手不知不觉提起裙摆准备着。一个下人被踢一脚这种事她见得多了。
“还有吗?继续说。”
“如夫人所愿,不说假话。”
王晗的手被将了一军,不敢再动作但也不愿拿开。哈!好极了,真当她是傻的。
“不—说—假一字一顿强调着。“我诚心地请教颜护卫,你从踏入这房门后说的众多话,每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惜后果,让夫人别躺在地上。”他边说边用眼神瞄王晗的鞋。“不说假话。”他不忘补充道。
房内一片沉默。王晗竭尽全力将情绪控制在掌握之中。
“看来,你达到目的了。”
“夫人过奖。”
王晗用沉默再次镇压恼羞成的怒气的起义。
“既然你目的已达成,为何还坐在这儿?”她相信她此时的笑一定像要吃人。
“属下做事通常不半途而废。”颜道启又瞄了一眼王晗的鞋。
“我已经坐着多时了。”她打了个手势。
颜道启微微摇头。“依据夫人对情绪控制的能力来推测,属下有理由相信,夫人还会在某种愤怒之后,又躺回地上。”
“你们不就是认为躺在地上哭有失仪态!”她直接爆出最显而易见的事实,不再拐弯抹角。
道启回复平缓的口吻,看着王晗的眼睛说,“那对你身体不好。”
震惊如雷雨前的乌云,厚黑的一大片压过来,王晗动不了了。颜道启在说真话。她内心有个声音告诫她。如果她还用一竿子打一帮人,或者认为他只不过在她跟前时,说几句奉承话的看法对待他,她将有可能再听不到他煞费苦心地劝她,半开玩笑说着“不说假话”这些话。
“派了谁去请大人?”王晗问,但愿这种正式问题能为她挽回形象。
颜道启不答反问:“夫人希望大人马上回府,还是,等等?”
“等等?”王晗不明白。
“夫人不介意在愤怒之时与大人商量?”
王晗明白了,随即促狭地一笑。“商量。”她重复着,想到王潭次次在她面前游刃有余的表现。“这个词实在是抬举我。”
颜道启静默着,随意看着茶具的脸很平静,没有提供建议,也不予评论。王晗起先等了一会,但很快她发现她竟然在等一个护卫的帮助,这让她心头杂乱起来。
不该这样。如果连比她小的妹妹都能在婚姻大事上自己拿主意,她却总等身边的人来为她铺路,也就活该被他们欺侮。意识到这一点使她灰心丧气,这是在承认自己没用,而且,前方路途艰难。
“我想去看看女乃妈。”顺便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办。她心里同时想。
“立即动身?”颜道启柔和地问,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神情没被王晗错过。
“她的温暖是我的最大的力量。”她解释说,“但我不会多说什么,我清楚的。”
现在不会有三人行了,以后也不会再有。当王晗专注在骑马上时,她感到奇妙的平静。对不专心从马上摔下来受伤甚至危及性命的出自本能的警惕抢走了她一部分注意力。愤怒和悲凄还没放过她,但一切显得并不像她一个劲地沉醉在其中时难以承受。或许这事发生在任何一个女子身上都算得上一场劫难。可有意思的是,当你成为局内人,而非通常在事后听说经过的局外人,你发现原来劫难也有它的进展。换句话说,劫难不像人们害怕它的名字那般神通广大,能够席卷而来并且所向披靡。
一路上随处可见巡逻的官兵,五到七个一队,从街道正中央快速走过。王晗留意到,他们神情肃穆,几乎不往周围老百姓身上看。她不确定那是军队的规矩,还是约定成俗让他们借此不同于平常百姓。可他们手持长枪,全副武装的样子已经再明白不过了,不是吗?
这倒提醒了她一件事。
“颜护卫,”王晗喊道,勒住缰绳使马掉转个方向。“你看我的模样,女乃妈会起疑心吗?”
一抹赞赏的笑意闪现在颜道启眼中,他上下打量一阵,提议道:“或许属下可以陪夫人先在外头多逛逛。”
王晗点头,继续往前走。接受提议对她现在的体力和心力来说都最容易。
“他们在虚张声势。”她低声说,用眼角瞟一眼刚刚经过的五个官兵。
颜道启立即意会到。“这能叫所有人谈论他们实力雄厚的事。”
晗明白了。他特意宣告天下。“大胆的举措。”她不自觉皱起眉,第一个依然想到仲德。给如此雄心勃勃的人做手下,实在是件冒险的事。
“呆在此地很安全。”颜道启忽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