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最后一天是斯定中生日,斯太太早半个月就开始张罗,早些天就听说斯家几位姑母就过来了,到他生日那天,斯太太娘家的几位表亲,还有交好的几位太太,一早就过来打了小会儿牌。
斯家厨房负责中式的大师傅姓曾,最拿手的是淮扬菜,近这些年粤菜也钻研得相当精道,早两个礼拜就将菜品目录给斯太太过目,据说改了五六单,到了这天,预订六点开席,斯太太定的时间,早了点儿,说是时间留给年轻人晚上办节目。
佣人将一楼的大餐厅重新装扮过,门前摆着几颗从花房移过来高大的金桔树,还有成打成打的白色玫瑰铺在桌面,洁白的骨瓷碗碟闪闪发亮,一群珠环翠绕的富太太在偏厅喝茶,斯定中一直在屋里,无数个姑母姨妈吱吱喳喳地拉着他说话,他丝毫不觉不耐,一直带着笑坐在沙发中间。
斯定中就这点好,他出生时,斯家家业已经稳步进入鼎盛时期,又正逢迁入小坪山的新大宅,后来的商业帝国已初见端倪,他又是老爷子的幼子,锦衣玉食长大的公子哥儿,难得的是待人真诚,性格憨实,颇得长辈疼爱。
快六点的时候斯定文拖着葭妍的手进来了。
葭妍一个手臂上挽了一个新款手袋,另一个胳膊紧紧挽着斯定文,看来两人又和好了。
两个人同座中的长辈一一打了招呼,那些女士当然不是第一次见葭妍,面上自然是笑吟吟的,目光之中,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座钟敲响了六点,斯太太站起来,吩咐佣人去请老爷子。
一会儿斯爽陪着老爷子走进来,这时牌桌也散了,太太们忙着取热毛巾擦手,一群小辈表亲凑在一块儿谈滑雪游艇,见到老爷子进来,众人忙不迭地站起来打招呼。
老爷子一一点头,环视一眼餐厅内,转头对着佣人说:“斯成不是在家吗,喊他过来。”
斯太太点点头应和:“去吧。”
她转身安排落座,老爷子坐进了主位,取过茶杯漱了漱口,便罢手坐着同一旁大姑丈聊了几句,斯太太也不敢吩咐开席。
佣人很快就回来,看了老爷子一眼,迟疑了一下不敢开口。
老爷子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脸色不悦地道:“你去告诉他,他要不来我亲自去请!”
斯爽忙站起来:“爸,我去?”
谷叔一直立在老爷子身后,这时出声道:“我去吧。”
眼见谷叔出去了,斯太太继续招呼客人:“入席吧,定文,你扶一下大姑母坐我旁边。”
众人按照着辈份坐下了。
老爷子坐首桌的主位,斯定文坐左侧第一位,葭妍坐在他身旁,斯定中坐了右侧第一位,斯太太坐在他的身旁第二位,第二桌的首位是大姑母的丈夫,分派下去是几位亲近的夫妇和几位小辈,一桌八位顺顺利利坐满了,我和葭妍的一排,只是坐了末座,对面是斯家的四姑母夫妇和斯太太的妹妹,我身侧的最后一张椅子,空了一个位置。
斯定中忽然站起来说:“妈妈,我想坐到葭豫旁边。”
斯太太望了他一眼,面上带笑:“小祖宗,你是大寿星,妈妈给你留了个好位置,快别动了,坐你爸爸旁边。”
斯定中只好又坐下了。
这时佣人躬身问斯太太:“太太,开胃小菜已经出了厨房了,可要先上?”
斯太太正要答话,老爷子回过头,不轻不重地答了一句:“不急。”
一群主客互相望了一眼,目光中有些心照不宣的意味。
谷叔很快回来了,老爷子看着他踏进门来,脸上分明有笑意,眉头不自觉也跟着松了。
很快斯成也进来了,穿了件暗蓝细格子衬衣,神色有些颓靡,眼窝下有淡淡的阴影。
他看了一眼满屋的亲戚,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他先客气地招呼了一声座中辈份最大的一位:“大姑母。”
那妇人脸上笑容都没有一个,只冷淡地应了一声。
看来他太久没在家庭场合露过脸,斯太太娘家的几位姨娘好奇地望着他。
斯成站在屋中,抿了抿唇不再说话。
老爷子发话了:“坐下吧。”
斯成扫视了一眼满座宾客的位置,径自走到了我身旁,佣人立刻上前要替他拉开椅子。
老爷子忽然说:“定文,你们挪一下,让你大哥坐前面来。”
斯太太脸色微微就变了。
斯定文稍有不满:“爸,坐都坐下了,就这样吧。”
不待老爷子再开口,斯成在我身旁默不作声地坐了下去。
斯太太暗自吞气忍了许久,才挤出笑容转头对着大家说话:“人都齐了,和和满满,开饭吧。”
衣着雪白齐整的一排佣人穿梭在餐厅和厨房,端上一道一道道的精美菜肴端。
桌上碗筷清脆碰击声,酒水倾倒入杯中的清冽水声,夹杂着客人们言笑晏晏的交谈声。
斯太太眉眼也渐渐松了下来,不住地笑着招呼客人吃菜,桌面上终于是一副和乐美满的景象。
我看到身边的人,他修长的手腕搁在雪白的餐巾上。
斯成始终神色淡淡的,除了眼疾手快地帮我扶住我差点被我一手撞飞的杯子,其余时候他的动作微缓凝固,几乎变成了一道幽灵一般的影子。
他也就喝了佣人舀给他的那碗汤,其余时候几乎筷子都不碰,酒倒是喝了大半杯。
宴席到一半,坐在对面的姑爷忽然道:“大少,不合胃口?”
声音不高不低,却引得周围的亲戚都将目光转了过来。
斯成略微抬了抬头,不动声色地答:“没有,您慢吃。”
姑爷却突然起了攀谈的兴致:“最近我们部门有个收购合同纠纷,总秘书去了好几次法务部,都没见到大少的面,看来大少应该挺忙?”
斯成略微斟酌了一下,随即客客气气地答:“姑爷要办事,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我亲自接待。”
姑爷神色本还有些小心谨慎,估模想着明里暗里先打探一下口风,没想到眼见的这位态度这么周到客气,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哈哈一笑:“感谢感谢,有大少这句话我们就好办了。”
我最近也听到爸爸和姐姐说,斯成最近在银山总部做一个案子,上下都好奇这位太子爷是不是要回归家族企业。
四周的客人依然笑着,开始纷纷竖长了耳朵听。
老爷子却看了看他面前干净得几乎崭新的餐具,侧过头对谷叔说:“去看看大少是不是胃口不好,吃不惯吩咐厨房另外给他做点。”
斯太太搁下筷子,嘴上终于没忍住:“老爷子,这都是自家人,我也就不顾什么脸面了,你又何必偏心成这样,真叫家里人笑话。”
老爷子看了她一眼,不耐烦地道:“我又哪儿偏心了?”
斯太太早忍了许久,此刻正好借题发挥:“一家人位子都明明坐得好好的了,却全部等他大少爷大驾光临,且不说让这么多长辈等着像不像话了,你还叫定文挪位让座,这还像样不像样!”
老爷子自然容不得她这般胡搅蛮缠,筷子不轻不重地搁在了桌面上,语气却带了威严:“论辈份,斯成是我斯家长子,是他们三个弟妹的大哥,坐首座有什么错了?”
斯太太忽然尖利地叫了一声:“没名没分,算什么长子!”
这句话真正势如千斤,如一把尖刀,又如一把锤子,重重地插|进桌面,席间瞬间一片寂静。
我看到斯成的手微微一颤,却立刻定住了。
众人一片沉默。
其实不过短短几十秒,却令人感觉无比漫长。
大姑母终于出言相劝:“佩珍,家和万事兴。”
老爷子阴沉着脸不说话。
斯太太却憋了满肚子的委屈:“四姐,这么多年您也看在眼里,我为这个家忍了多少气,老爷子倒是怎么对我,又是怎么对这几个孩子,人说子子女女一碗水端平,我也不奢求了,我只求他们三兄妹莫被赶出了家门去,却不知大少跟他母亲一般,你眼巴巴送给人家荣华富贵,怎知人家还不稀罕呢!”
老爷子一拍桌子,这下是真的发了火:“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斯太太收了声,取过手帕,抹了两下眼泪。
斯定中侧过身安慰她:“妈妈……我过生日呢……”
领桌的太太们互相交换了暧昧的眼神,我侧脸看了一下,另桌的小辈有几位淘气一点的表亲在挤眉弄眼。
大家族真是吃一顿饭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斯成一直沉默地坐在我的身旁,面容依然是凝固般的沉静,整个人坐得笔直,简直纹丝不动,仿佛眼前的一切与他无关,只是眉头微蹙,眼底的幽深,越发浓得如墨。
接下来终于安生了,一顿饭吃完,佣人将碗碟撤去,端出精致的茶点果盘。
男人去隔壁小厅吸烟喝茶。
剩下的两桌姑太太姨太太凑到了一块儿,吃茶闲聊。
宴席甫一结束,斯成立刻起身离席,只跟老爷子打了声招呼。
守在厅前的佣人替他扶住在夏天的风中微微摇晃的一扇门,他瘦削背影微微一晃,随即消失在了门外。
我找了个借口,悄悄跟着溜了出去。
转出餐厅奔下台阶,远远看到中庭的花园角落,一株蔷薇花架下的那个颀长背影,斯成正背对着一楼的客厅,从口袋中掏出烟盒。
我脚下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斯成回头看到我,又将烟盒塞回了裤兜:“小豫儿,你出来干嘛?”
我仰头看他:“你还好吧?”
斯成笑笑,还笑得出来,只是眼底有点疲倦。
忽然他问:“你吃饱了没有?”
我点点头。
他说:“那陪我出去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