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朝山下驶。
我坐在副驾驶座,斯成也不说话,车厢内静静的。
参照他以往在斯家闹起的诸多事端,他无论如何看起来也不算这么好脾气的人,今晚居然忍着没有发作。
我看了一眼他专心驾车的侧脸:“你今晚怎么这么安静?”
斯成有点走神,侧过头看了我一眼,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我问什么,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定中不是过生日么,老四是个实心眼孩子,算了。”
车子经过灯火通明的城市,经过了绿树成荫大学路,穿进了一大片的街区,最后在一座黑漆漆的院子里停了下来。
我从车上下来,看到这是一处颇大的庭院,院子中有一座假山,夜色中还听得到流水潺潺,还有几个亭子,正对面有一幢砖红的小楼,上面灯光映照着几个字:香兰剧院。
我在本市生活快廿十年,从来不知有这样地方。
斯成下车,替我拉开了车门,声音轻松了几分,不像刚刚那么紧绷着:“走吧。”
我们走到剧院门前,门前一个穿着一件灰色短袖褂子的老先生正在下一盘孤棋,见到斯成走过来,神色有点讶异,很快地站起:“斯先生有一阵子没来了。”
斯成点点头:“今晚排演吗?”
老先生答:“桂兰姐在呢,今晚排《长生殿》。”
斯成说:“我进去瞧瞧。”
老先生侧身作了个揖:“您请。”
斯成领着我往里边走。
穿过灯火昏暗的穿堂,沉甸甸的木门一被推开,我就听到里边曲笛圆润绵长的音调,音色如华丽的丝线一般涌出,在空气中轻轻地颤。
我跟着斯成,放轻脚步,沿着台阶往下走。
我们在观众席右侧的角落坐下,木头的椅子有些掉漆,有些年份久远了。
我望了一眼台上,忍不住问:“为什么要来看昆曲?”
斯成答得却很平常:“我偶尔来看一下。”
我说:“小时候外婆带我看戏,在镇上的关帝庙,看到我睡着了,醒来还在演。”
斯成想起了什么似的,笑了一下:“你外婆家真是和乐。”
他竟然是真的爱听昆曲,我心中暗暗诧异,这般放荡的人。
我悄声问:“为什么人家不管我们?”
斯成说:“几年前,有位南昆名家从江苏过来,我牵了个线,在本地剧场演出了几场,那时结识了剧团的负责人。”
我了然:“原来是这样。”
我们一边说我一边看着戏台,一帘水色的帷幕,四周雕花栏杆,演员都已带妆,灯光打在舞台上,深深浅浅,浓浓淡淡,一场浮生若梦。
台上正唱到高力士引杨玉环见帝王,我不再和他说话,抬头仔细地看。
我们默默地坐在黑暗中。
斯成在我旁边,忽然轻轻地说:“我母亲以前在苏州,是在昆剧团上班。”
我心底微微一跳,原来是这样……终于有些线索连了起来。
斯成慢慢地说:“斯太太没有说错,我是无名无分,因为我母亲认识老爷子时,他已经和斯太太有婚约在身。”
台上正演到第二出《定情》,生扮唐明皇上,在宫殿上见新册封的贵妃杨氏,两人在台阶前追游赏月,只见这明皇得如此美人,满心的欢喜之情,唱得缠绵婉转、柔漫悠远:“下金堂,笼灯就月细端相,庭花不及娇模样。轻偎低傍,这鬓影衣光,掩映出丰姿千状……”
这厢明皇爱得如胶似漆,怎得知他日看着她马嵬坡惊魂破灭。
我听到他的声音,低低幽幽的:“天下男女都是如此。他承诺回去解除婚约回来娶她,而她等到死,他也没有回来。”
我们沉默,望着台上的水袖盈盈,粉面花旦。
我心里有些微微的酸,压低声音,轻轻地唤了一声:“成哥哥。”
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仿佛知道我,并不看我,嘴角泛起一个若有似无的笑。
“没事。都过去了。”
“你……”
“小豫儿,嘘,我们听会儿戏好不好,这里有一段,你听听净角的唱腔。”
安禄山已经登场,箭衣毡帽,一个转场:“自家安禄山,营州柳城人也。俺母亲阿史德,求子轧荦山中,归家生俺,因名禄山。那时光满帐房,鸟兽尽都鸣窜。后随母改嫁安延偃,遂冒姓安氏。在节度使张守珪帐下投军。他道我生有异相,养为义子。授我讨击使之职,去征讨奚契丹……”
我坐在他的身侧,看到他的右手搁在椅子的扶手上,手指修长洁白如玉,食指微微地弯曲起来,在扶手上随着节拍轻轻地敲,一下又一下。
仿佛敲在我的心上。
扑通,扑通。
空荡荡的舞台上,几千年的浩荡沧桑,数代人的悲欢离合,一个转场,一个夜奔,戏中已经数十载已白驹过隙而去。
台下看戏的我们,依旧年岁漫长。
一折戏看完。
一个年轻的男生从场边跑过来,身上还穿着淡青色戏服,立在我们面前,神色颇为尊敬:“斯先生,难得见您,怎地今日有空过来?”
斯成对他点了点头:“嗯。”
那男生又说:“桂兰姐后台净面去了,您今晚可有想听的折子?”
斯成说:“你们忙,不用麻烦,我一会儿便走。”
那男生客气地道:“那您坐,有什么吩咐叫我。”
舞台恢复了安静,斯成熟门熟路,带我往后面走,原来后院别有洞天,是一方雅致的露天院落。
我们坐在廊下的椅子上。
斯成说:“我怕你觉得枯燥。”
我摇头:“不会。”
斯成笑了笑:“你还太小。”
我抬头望了他一眼,目光坦荡:“时间很快的。”
斯成手指了指对面:“小豫儿,你看,这堵墙,已经有百年的历史。”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爬满藤蔓的红砖,在夜风中爬山虎的叶子翻滚而过,有粼粼的亮光。
斯成说:“银山集团去年已经买下了这片地,连同后面的一个木材厂,打算改建成一个商用休闲中心,预计年底动工,最近我在经办合同。”
我轻轻啊了一声:“那这个剧院怎么办?”
斯成寻常口气:“他们不过是借住一个本地粤剧团的场地,在本埠,这里早已是亏本多年的经营。”
我问:“他们知道吗?”
斯成摇摇头。
“政府近年来不是号称要大力扶持艺术文化发展?”
“这一带是旧城区,偏偏地段极好,建起来的官邸酒店高层,和南裙房屋顶花园酒吧,深夜可俯瞰一整个春漾里大道璀璨车河,如此胜景,不是银山做,也会是别人。”
这般公事公办的口吻,真不知他的心到底埋藏在哪里。
我忍不住道:“那你呢,以后去哪儿看戏?”
斯成望着院子,声音终于有丝迷惘:“我也不知道。”
我问:“重建这里,是你来做?”
斯成说:“政府招标时,初期申报方案是斯定文定的。”
我追问:“你为什么不做?”
斯成自嘲地笑了一下:“哪轮得到我。”
我不服气地道:“为什么,六军不发何等无奈,若是拼到生死关头,你为何不自取了去?”
斯成这次被我逗乐:“小姑娘不要整天喊打喊杀。”
我认真地说:“你做跟斯定文谁做,于银山集团来说可能无分别,但对于他们,就有分别。”
斯成收起了笑容:“我以前从未打算要涉足家族商业。”
我好奇:“你自己喜不喜欢做事?”
斯成诚实地答:“这一两年比较有耐心做得下去。”
我替他可惜:“这么好的平台,你为什么不接受?”
斯成说:“斯太太视我为眼中钉,我没必要依傍树荫。”
我犹不放弃:“若是你爸爸需要你呢?”
斯成静了一下,无可奈何地答了一句:“到时候再说。”
我心里知道,这大概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他抬腕看看表:“我送你回去。
我们在回家的途中他的手机响了起来,车上连着手机的蓝牙系统自动开启。
我听到麦绮的声音传出,温柔得快滴出水来:“斯成?”
斯成有一丝歉意:“sorry,临时有事,我忘记给你电话。”
麦绮听起来丝毫不生气,殷殷期盼地说:“我回家了,等你过来。”
斯成答:“好。”
他收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