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下了场雨,天亮时又停了。
皇后在一行宫人的拥簇下走到御书房门口。门口侍卫赶紧行礼,皇后看着殿门没有关,从身后宫女手中接下食盘,挥挥手,留下一干人缓步走了进去。
殿里萦绕着檀香。
摆在大殿中央,雕着飞龙腾飞的案桌后,当今圣上正凝眉批阅奏章,双眸幽深精睿,一身明黄龙服尊贵轩昂。龙案边上还设了个太子案,太子正翻看着由他处理的折子。
皇后轻走过去,太子发现她,赶紧从案后起身,“母后。”皇上抬头见是她,放下手中折子,顿时扬了笑,起身从案后走出,“皇后来啦。”
她端着食盘,盈盈款身,“臣妾见过皇上。”
“快起来吧。”皇上一手接过她手中的食盘,一手挽扶过她,俯身在那食盘嗅了嗅,“又炖了什么好吃的?”
然后对站在旁边的太子打了眼色。太子了然,压住嘴边笑意,“父皇,今日遗留的奏章都已看完了,儿臣就先行退下了,母后,儿臣告退。”
“去吧去吧。”皇上挥挥手,揽着皇后在案后坐下。皇后看着武琉渊急匆匆地奔出殿门的背影,眉目间顿时不悦,“这孩子,怎么一见到本宫就跑。”
虽说着,手上却舀了一碗汤递给皇上,皇上端起碗喝了一口,“还不是因为你把那个席家女儿留宿宫里了,太子今日一早起可就心不在焉了。”话一说,皇上顿时觉得皇后脸色难看了些许,连忙安抚她,“朕可没有责怪皇后的意思,只是觉得太子也这么大了,儿女情长是应当的事,皇后不该对他这般严厉。”
皇后拧了眉,“可他是太子,将来的一国之君,哪能因为一个女人就抛下政事肆意玩闹。这要天下百姓知道,岂不是一个笑话?”
“皇后可是小瞧了我们这太子。”皇上倒是哈哈一笑,“朕可是亲眼见过他在朝廷中面对百官作难时游刃有余的样子。朝政上不点自通,时不时冒出的点子可把那些老臣们噎的半天没有话,席元帅和沐太傅对他都是大赞有加。”
皇上露出满意的笑,“能把江山交他手里,朕也算是向祖宗们交了个好差。”
“可不许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细长手指赶忙掩住皇上的唇瓣,皇后眉目娇嗔含了不满,“皇上身体康健,要给祖宗们交差可还要几十年呢。皇上觉得太子现在这个样子无碍身份,大不了臣妾今后不那么管着他了,只求皇上要保重身子,不能再说这些晦气的话。”
“好好,不说不说。”皇上依着她,在她的手心亲了下,看着她紧忙缩回手,白皙脸颊腾起红晕一副羞涩的样子,不由低笑叹道,“皇后啊,是你给朕生了个好儿子啊。”
皇后一愣,随即一笑,眉目婉转睨着他,“瞧皇上说的,难道煜儿就不是皇上好儿子啦?”
说到煜王爷,皇上轻轻叹了口气,“煜儿这孩子,好是好,就是缺了副好身子。”
当年皇后和燕贵妃一前一后怀喜,燕贵妃先一月生,却遇上难产,怎么都生不下来,几近周折,吓得当时也有八个月身孕的皇后娘娘也早了产。
两姐妹痛了一夜,天亮时燕太妃先把孩子生下来,隔了几个时辰后皇后也生下孩子,都是男孩。皇后虽早产,可孩子出生时哭声震天,十分健康。而燕贵妃的孩子却因为滞留母体太久,生下来时气息微弱,后经施救是活了下来,可一直身体羸弱,至今清骨消瘦。
皇后露了些哀伤,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皇上知道她是为妹妹难过,安慰道,“这是没法改变的事,你别难过了。”
皇后牵强地笑了笑,又舀了一碗汤递给他,“皇上再喝些吧,臣妾熬了一早晨了。”
“好。”
煜王府中。
煜王爷坐在椅中,看着屋檐边残留的水痕。
房门敞开着,侍卫守在门口,隔了一会儿传来人声,转眼去,见王妃正端着食盘走进来。一身浅色素衣,双眸剪水气息幽静,称得上玲珑玉人。
“王爷,昨日母妃赏了一盒珍子,让妾身炖了给王爷尝尝鲜。”她轻轻放下食盘,从汤盅里舀了小碗,轻轻吹了吹再递给他,“一早便炖了,王爷尝尝看。”
他勺了一口进嘴,笑道,“王妃用心了。”
“应该的。”王妃看着他一口口慢慢地喝,嘴角噙了些笑,“王爷,今早沐府差人来信说在府中备了酒菜,让妾身陪同王爷去府中坐坐,不知王爷可有这个空闲?”
煜王爷看她一眼,见她双眸柔软,眼里都是期望。想来成婚也有数月了,王妃每日里都会进宫陪伴母妃一些时候,而她沐府却是除了归宁那天一次也没有回过。他垂眼,视线落在手中书页上,轻声说,“你让福平备几份礼,准备好了就出发。”
“谢王爷。”王妃眼底显出柔光,福身,接着又道,“王爷前段时间与妾身说的出游一事,妾身已按王爷的意思准备妥当了。”
他嗯了一声,抬头看她,一笑,“辛苦了。”
王妃微红了脸,欠了欠身退了出去。
煜王爷放下书册,不知想了什么,缓缓叹口气。
永宁宫里,席怜心趴在书案上,狠狠瞪着手中的书籍,恨不得瞪出一个洞来。
王贵妃端坐一边悠闲地嗑着瓜子,一边睨着她冷笑,“瞪什么瞪,今天不把这篇文章背下来,别想踏出永宁宫半步!”
席怜心委屈地看向另一边的席夫人,大眼眨巴,“娘亲~你看姨娘~”
席夫人被她逗得笑起,“专心点背吧,用不了多长时间的。”
“娘亲!”她小嘴撅得高高的,还想说什么,就看见王贵妃眯起了眼,她立马缩回脑袋,将脸闷进书里,王贵妃威胁十足哼了一声,她认命地开始背这些破文章。
刚过两口茶的功夫,有宫女走进来禀报太子前来给王贵妃请安。
席怜心霍地抬起脑袋,一双眼亮晶晶的,下意识地就想往外跑,结果刚站起就见王贵妃手一横,眼刀子直接甩过来,“你给我乖乖呆在这里!没有我的命令休想离开!”她理理衣裳,拂袖朝前殿走去,“我倒要看看太子今天过来是请什么安。”
席怜心无精打采地趴回去,席夫人走上前模模她的头,“你姨娘也是为你好。即使你是元帅之女,以后进了这宫也是要有规矩的,你姨娘在这宫里生活十多年,懂得总比你多,你要听她的话,她总不会害你。”
她低着头听,过了片刻才缓缓点头,似乎把话听进去了。
武琉渊被宫女引进殿里,王贵妃坐在椅子里望着他,眉眼弯弯,却是意味深长,“今天是吹什么风,竟将太子殿下吹来永宁宫了。”见他正要行礼,她拂袖,“太子不用行这些虚礼,本宫担不起,还请坐。”
他刚一坐下,王贵妃单刀直入,“不知太子来这永宁宫可有什么事?”
武琉渊顿了顿,本是一嘴委婉的话,可王贵妃这一溜子话下来,倒省去曲折,“我来是想看怜心昨晚睡得可好,若是有空的话,也想请她一起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呵,太子真是好雅兴。”王贵妃弯着嘴角,眼里却没有一点笑意,“但本宫尚不知本宫侄女与太子是什么关系,若只是问询,本宫可替她回答,至于出去走走就不必了,还请太子回。”
武琉渊无奈地叹口气,早就知道王贵妃不好应付了,他退一步说,“难道见一面都不能吗?”
“见一面?太子这话说得倒是轻巧。”王贵妃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双眸子里冷冰冰的,“太子可以不顾自己身份,但本宫却不能不顾及侄女的名声。”说完,不顾太子是何神色,起身向偏殿走去,“本宫倦了,太子请回吧。”
武琉渊模模鼻子,虽然没惨到吃闭门羹,但也是碰了一鼻子灰。他干干咳一声,准备离开,一抬头发觉殿里伺候的宫人正偷望着他窃窃地笑。他原想板脸,可只要一想到刚刚王贵妃那副悍虎护犊的态度,也禁不住地跟着笑起来。
王贵妃是打心眼里疼着怜心。
他含着笑意离开。
宫女送他到门前,离开时轻轻地掩起唇,却掩不住笑意地对他说,“席小姐今刚起就被贵妃娘娘迫着记了一早晨的文章,现在正想办设法地偷出宫玩呢,太子殿下真想见席小姐,尽管去后院墙下等着就好了。”
他一嘴苦笑。
以前她也不是没这样偷跑过,可后来有一次被王贵妃抓到了,被狠狠抽了**,几天走路都歪歪扭扭的,而他也因此被王贵妃冷冽视线瞪了好几年。此后是再也没有爬墙偷跑过了。
估计今天也不会吧。
反正见不到面也只是暂时几天,先忍着吧。
虽这样说着,他还是站在她以前爬墙的老位置墙下,望着墙头。
过了约莫几盏茶的功夫,席怜心从墙头上探出头来,见他在,惊喜地睁大眼睛,奋力地翻过墙跳下来,被他一把接在怀里。
她双眼兴奋地盯着他,“你怎么知道我会偷跑?”
他放下她,理了理她歪掉的衣服,“猜的。”
“这就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么?”她嘻嘻跳开,展开手转了个圈,拼命吸口气,“啊,还是外面的空气好。”
他看着她,也不知道这样带她玩是好是坏,还没考虑清楚,自己就已经牵过她的手,“走吧。”
一抬眼,迎面的地方站着一抹人影,温婉的眼里都是吃惊,显然目睹了她爬墙的全部过程。
他惊了一跳,随即扯扯她。她也看到了,赶紧松开牵在一起的手,露出干巴巴的笑,向那人恭恭敬敬地请安,“见过贵妃娘娘。”
武琉渊也是耳根子泛起红,拱手,“见过姨母。”
燕贵妃让随行的人退下,缓缓走向他们。琉渊上前几步挽了她胳膊,席怜心在一边垂着头跟过来,都是一副心虚的样子。
燕贵妃不由好笑,打量着席怜心,“这就是怜心了吧,下次可不能再这样了,太危险了。”说完拍拍琉渊的手,“太子也不能这样,要是被你母后见着了,可免不了一顿说教。”
两人乖巧地答应。燕贵妃眉目中都是轻软的笑意,“听王妃说,过几日你们几人一起去雀子湖上游船,趁着最近天气不错,出去玩玩也好,不过路上要当点心,记得早去早回。”
两人应着,燕贵妃后面又叮咛了几句,就招了随行的宫人慢慢离开。
席怜心看着她消失在路的尽头,大大的眼睛都是羡慕,“燕贵妃好温柔啊!”
琉渊笑睨她,“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呢?”
“哼。”她转过头不理他,片刻后又转过来,嘴里哼哼,“你嫌弃我!”
随即额头被他修长手指弹了一下,生痛的,她皱起眉,他又伸手给她揉了揉,“尽说傻话。”
她顿时扬开笑,看着傻乎乎的,然后又突然拉他跑起来,“来,跟我走。”
“去哪?”
她笑颜灿烂,“到了就知道了。”
不一会儿,宫内校场上,席怜心执着长枪直冲向武琉渊,“小心了!”
回煜王爷府的马车上,煜王爷合着眼不说话。
一双手轻轻握住他放在膝上的手,睁眼看去,王妃一双水眸正看着他,“王爷,是不是爹爹他说了什么让王爷不高兴?”
煜王爷看了她片刻,轻声说,“你嫁了我,实在屈了你。”
她知书达理,端庄贤淑,又是太傅之女,本该入宫为妃,兴许能坐上那后位,光耀门楣享尽荣华。可惜却错落成了一位王妃,皇后之位望而莫及,确实委屈了她。
王妃似是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握紧他的手,一张脸泛起红晕,着急反驳道,“并非如此。”
他不解地看着她。她低头沉默了片刻,有些试探地问,“王爷可还记得四年前参加过一次诗魁大赛?”
这么一说倒是想起来了。
好像是四年前,他被琉渊拉到街上玩耍,路上听到这个什么诗魁大赛,就被琉渊怂恿着上去了,还不小心拿了个首魁回去。后来琉渊把这事告诉了怜心,狠狠被她嘲讽了一番,说他月复中藏着那些东西酸不酸之类的。
他停了停思绪,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的?”随即一顿,“你也在么?”
“嗯。”
那日的情景至今犹新,一身白衣,惊才绝艳,夺得首魁也只是露了个清淡的笑,谦逊地向所有人抱拳行礼,斯文俊美,怎不叫人心动。
她低下头,双颊热的滚烫,轻轻地道,“王爷的才情让妾身……很是向往。”
煜王爷眼里有些许惊讶,接着又恢复平静。
听她继续说,“后来妾身打听到王爷的身份,本想请爹爹出面打探王爷是否愿意结亲,可惜一直都没有机会。”并不是没有机会,而是沐太傅一心都希望她能入宫伴君,将来坐上那皇后之位为沐家带来更多荣华,“后来妾身进了宫,寻着机会恳求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念在妾身一片真心,才将妾身许了王爷。”
“所以并不是王爷心中所想那般。”她终于看向他,眼底隐约有了水汽,却是异样温柔,“能与王爷厮守,实是妾身一生之幸,没有一点委屈。”
他的睫毛低低垂着,隔了半晌后,抬眸看她,露了些笑容,说,“知道了。”
他说知道了。只是知道了。
并不会改变什么。
她也懂,可还是因为他的笑容而觉得温暖。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妾身都会在王爷身边。”
“一直陪着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