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號廠房因為等木模而暫時停工,就組織一些人參加基建義務勞動,車間要求學徒工都得去。
早晨上班的人流過去以後,吳陽才從「和尚廟」下來;盧小蘭邁著優雅的步子,正款款地走在一道門門口。每次看見盧小蘭,他的眼楮就有點兒亮,心也恍動。他一陣輕步小跑趕了上去。
「挑磚頭我不得行羅,你得要幫我喲。」盧小蘭不客氣地對吳陽說。
「看嘛,到時候再說,看幫不幫得過來嘛。」吳陽看著她苗條的身材,似乎撐不起那件寬松的勞保茄克,他又說,「你確實需要鍛煉呢,像一丫柳枝,輕飄飄的。上海話怎麼說的呀?哦,‘癟塌塌’,‘脆花小姐’,可憐巴巴喲!」
「嘿!學上海閑話還快嘛。你這個師兄不能白當呢,我叫別人幫忙,是掉你的底子啊。」她興致起來了,接著又說,「按工廠的習俗,師父當父,師兄當哥喲。」
「師兄當哥。」吳陽听起來覺得溫馨,他連忙說,「是的、是的,師妹就是阿妹嘛。」……
與盧小蘭靠近了,幾乎聞得到她隱約的體味。她的體味素本、溫馨,像是**藥,吳陽內心有點兒緊張,好像是那種緊張加暈的感覺。她在他的眼中變得幻化了,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拉下了一段距離,他呆呆的盯著她嬌美可心的身影看,目不轉楮。
似乎覺察出了異樣,她回頭看見吳陽那傻乎乎的目光,自己也難為情了。她干脆轉過身來站住,並喊了一聲︰「看啥子看? 頭 腦的,有毛病哪?」
吳陽被喊得清晰了,他驚悟了一下,沒頭沒腦地說一句︰「你沒當過知青,其實是一個缺陷。」他快走幾步又趕了上去。
「我阿哥正在當知青,在知青點。他去了我就不用去了,一家只去一個。」
「廠里還辦有知青點哪?」
「我們廠和清山廠、川東醫院三家。在太龍合辦地知青點。」盧小蘭接著說。「听說當知青很苦。但他們過集體生活。還是開心。窮開心。」
「你去沒去看過?」
「沒有。想去看一看。沒得機會。」
腦子走神兒說話就跑轍。他又冒失地說︰「你太柔弱了。看上去就沒得勁兒。好象沒有長開呢。還是花蕾喲。」
盧小蘭羞澀地說︰「啊。是那樣子啊?那你就要關照點兒羅。」
沿著水泥大馬路走過二十八號廠房。是一坡通向冷凍庫和大食堂地折拐寬大地石梯子。冷凍庫里地循環水串珠般長流不斷。灑落到房基石牆下頭地水池里啪啪作響。再過去。按坡坎落差地梯次。建了一個傾倒和轉運爐渣地高台渣坑。還有兩座鋼板焊成地灰漆儲油罐。儲油罐地圓頂上和渣坑里。散布著一大群黑色地八哥鳥。八哥鳥頭生簇羽。鳴叫婉轉。一點兒也不受吳陽和盧小蘭地驚擾。
吳陽恭維地說︰「你是上海人羅,天之驕子呢,哪兒需得著我的關照?」
「狗屁!不是說鳳凰落毛不如雞嘛?鳳凰落毛又落草,不但不如雞,甚至不如那些八哥。」
「你啷個那麼自卑呢?」
「我們在古家小學上的帽子班,你蕩馬路蕩到那個小學去看一看嘛,那兒讀得好書哇?」停了一會兒,她又說,「為了趕上十六歲當工人這個機會,就連那麼差的高中班,我也沒有讀完。」
「你才十六歲呀?」吳陽吃驚地問。
「滿十七了。啷個,我還小哇?」
黃花少女「十八禁」,她在把自己往大處說。
吳陽想想,她才十六歲,小姑娘呢,要是長熟了,那不把我饞死啊!要不就得把我憋死!他感動地說︰「不小了、不小了,你千萬不要小看了自己。」
她忍不住噗哧一笑,跟著壓低了聲音羞澀地說︰「我確實還小,在你跟前,我像個小學生呢。」
吳陽明白她的意思,就鼓勵她說︰「多讀點兒書還來得及,現在有的是時間了。」
「不過,」她輕輕嘆一口氣︰「我並不想讀書,我也不愛讀書,那上面講的東西,好多都是假的。」
吳陽語塞。
「你看那些大學生,」盧小蘭又說,「回到廠里一樣當工人,還得跟著老師傅的**轉。其實,他們在大學里頭也沒學到多少東西。」
「你不讀書,那我就拿你沒辦法了。」吳陽也輕輕嘆一口氣。
「不過,」她眉頭一揚,「我不愛讀書,但我愛听你說。」
也許是學校不好,才敗壞了她讀書的興趣。吳陽這麼想著,又懶洋洋地說︰「現在古家的小學和中學好像分開的嘛。」
「後來才分開,原來就是一個小學,小學辦初中帽子班。升為初中以後,初中又辦高中帽子班……」
吳陽取笑道︰「原來你是戴高帽子長大的呀?我可不會給你戴高帽子哦,我怕你飄起來。」
盧小蘭長得窈窕又秀氣,秀氣加上稚氣,就顯得很乖。鵝蛋臉,洋女圭女圭一樣的睫毛和眼楮,小嘴唇稜角分明,鼻子有一股傲氣。頭隨意地向後拖了兩束馬尾巴,走起路來一翹一翹的充滿了活力,輕盈的體態翩若驚鴻。
她誠實地說︰「哪兒是戴高帽子哦?學校是拔苗助長拉扯的,營養不良。所以他們教出來的學生就癟塌塌嘛。」
接著,她嚴肅地叮囑道︰「今後不許再說我癟塌塌,那是損人的話,也不是你的本意,我听了不開心。」
「廠里的子弟校啷個沒有用起來?」
「辦不起來嘛,廠里的學生太少了。一分年級、分班級,人就更少,辦不起來。」
「是啊,在這個山溝里頭,如果自己不努力,就學不到啥子東西的。」吳陽感慨道,「天女下凡,是得要吃些苦頭哦!」
嗨!吳陽想想,我又在給她戴高帽子。
兩人溜溜達達來到十二號廠房時,兩扇大鐵門中的一扇已經打開了。車間黨支部書記唐孟初和金元慶,正在造型機旁的冷鐵堆里敲敲打打。唐孟初是萬山縣本地人,部隊干部轉業進廠的。和其它三線軍工廠一樣,技術、管理干部和骨干技工是老廠來的人,他們也叫「支內職工」。東山廠的「支內職工」主要就是上海人,從上海江東造船廠來的。而政工干部則以本地的軍隊轉業干部居多。在生產一線干輔助工的轉業軍人更多。這批人號稱「轉二哥」。
昨天,廠里剛剛開過了《**選集》第五卷行的慶祝大會,全車間只分到十七本書,只夠每個生產班組一本。唐孟初見吳陽和盧小蘭進來了,若有心思並急切地對金元慶說︰「你這個家伙,不看書也不關心政治,毛選第五卷放你那兒還不是糟蹋了,你干脆交給吳陽去看,還能夠揮點兒作用。」金元慶眼楮一瞪,不服氣地說︰「你曉得我就不學習政治麼?我的徒弟,我曉得關心。」
十二號廠房是鑄鋁廠房,由兩跨並合的空間組成,人們習慣性地稱為里跨和外跨;廠房中線上均勻地立著四根鋼筋混凝土大立柱,顯得高大又空曠。貨運汽車可以從外跨間臨大馬路一邊的兩扇大門開進來。牆體是本色的清水牆,廠房外面是原樣的灰磚水泥縫,廠房里面在灰磚水泥縫面上涂了一層白色的石灰漿。兩跨廠房的頂部,冒上去兩道長條形的通氣透亮的玻璃大天窗。廠房里跨和外跨的天上,各有一部橋式行車。在進大門就看得見的那一根涂白的、承受高架軌道的混凝土大梁上,用紅油漆描摹著毛體標語︰「建設強大的海軍,一定要解放台灣。」
進廠房大門,就是開箱除砂的場地,有一大堆待回用的泥芯塊和型砂,旁邊立著一架電力擺動篩砂機。右角處,是一台輾輪式混砂機,像一座鋼鐵的堡壘;從鐵扶梯上去,是圓環形的窄走道,中間是開有兩只小窗口的封閉混砂工作間,工作間里的輾盤上兩只旋轉的大輾輪連著兩塊翻動型砂的內刮板,對型砂起攪拌、輾壓和**等綜合作用。里面置有照明燈和噴水及彈簧加壓裝置。將砂料送入加料口的,是一只架斗式提升機。
一條沿牆壁緩緩而上的皮帶輸砂機,與磨砂機相連,輸砂帶在牆角交頭後,繼續沿牆壁平行伸延,將型砂輸送到一排造型機的頭頂上。震壓式造型機是以氣壓氣動為主的造型裝置,利用震擊、附加壓實來緊實型砂;以頂箱起模機構進行起模。其主要結構包括震壓機構、起模機構、壓頭和轉臂機構,通過各種控制閥實現按工序動作。造型機工作時,工作台將砂箱連同型砂上升後突然下落,與機座生撞擊,通過型砂具有的動能和慣性力使其緊實,再進行壓實,是一種震擊壓實的復合方法,適用于少品種大批量的小型鑄件機械化生產。雖然可以提高勞動生產率和鑄件質量,減輕工人勞動強度,但震動噪音比較大,粉塵也比較多。
廠房的左頭,是熔煉和烘模場地——設置有電烘箱、電熔爐和烘模房等等。放置工裝配件的大鐵架、工具鐵櫃,分隔著分工場地和作業區域。雖然雜亂,但有章法。
吳陽對這一套造型生產線格外用心,是有原因的。
地區軍工部長江峰,正是在吹噓這一套造型機時,把吳陽的父親給吹神了的;他說,東山機械廠新上的一條自動化造型生產線非常先進,那麼多中專生、大學生都奈不何,那里大有搞頭、大有作為呢。于是,江峰和吳陽的父親合謀著把吳陽搞進了這個廠,因為吳陽的父親把吳陽也吹神了。
其實呢,吳陽現在明白了,這造型機雖然好,但並沒有那麼神,不是沒有人奈得何,而是用不上。東山廠為兄弟廠配套的鋁鑄件,品種多、批量小、體量又較大,只適合手工操作。而造型機的工裝設備成本、工夾具配套要求都很高,經濟上也不合算。所以,這些在六、七十年代屬于一流的設備,在東山廠只是擺設而已。鑄造車間實際上仍然是個手工作坊,只是比地方小翻砂廠干淨一些、工裝工具好一些、工人顯得洋氣一些、勞保福利好一些罷了……
基建工地在工廠的最尾部。
因為「文革」的影響,還有建廠計劃及生產綱領的反復修改和變化,東山廠的基建前前後後拖了近十年。工廠投產早,結束基建任務卻很晚。這是最後的掃尾工程了,建電機房和二十九號廠房,還有一排立于高大堡坎上的配套廠房和庫房。二十九號廠房,是銅質螺旋槳最後一道生產工序的批磨加工廠房。前期的螺旋槳生產,批磨工作是在臨時工棚里搞的,二十九號廠房建成以後,整個生產流程就配套齊備了。華北建築工程隊大部人馬已經轉戰異地,留下了小部份力量來完成建廠的掃尾任務。
電機房的工地較高,是一座表層風化的石質小山岡,因呈紅褐色,當地人稱為紅骨質坡。紅骨質坡看似硬度不大,表層又風化成了紅褐色細小的顆粒,像粗沙層,但表層里頭綿實難墾,即使用扁尖十字鎬挖下去,也只能現一道白的v痕。工程隊留下的兩台小功率挖土機根本使不上勁,主要靠放炮松動以後再用人工開挖。上面的地基已經平整出來了,但不通車,正待用人工把磚石建材送上去。下面二十九號廠房的基坑也費了很大的勁,底下是疏松軟土,挖不到硬基,最後扎下去十幾噸螺紋鋼材才解決問題。
廠房四面的牆體已經砌到兩米多高,形成了高低不一的馬牙岔和待齒接。四周架滿了梯式腳手架,在一些緊要處還鋪設了安全防護網。砌磚工和泥水匠在腳手架上忙碌著,一些壯工和小工不停地上上下下。從廠房的雛形看,似乎只比一個籃球場的面積大一些,里面堆放著磚石和袋裝水泥,還有幾個灰漿坑和灰漿槽。
兩輛運送砂石和廢棄物的翻斗車,在板條臨時路面上小心翼翼地呼呼喘息著移動,一架帶式輸送機配合著翻斗車的運輸。在施工卷揚機旁邊,一台混凝土攪拌機正在工作,在電機的驅動下,攪拌鼓正隆隆地轉動,鼓肚里的混凝土嘩嘩有聲。一條窗框的混凝土過梁上,有人用白灰塊歪歪扭扭寫著「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幾個小字。
唐孟初與現場管理負責人接洽以後,正準備派工。工地上的電機聲、汽車聲、敲打聲、號子聲、吆喝聲嘈嘈雜雜嚷成一片。一車間來了二十多個人,除了吳陽、盧小蘭等學徒工以外,還有一些單身職工。金元慶也來了。勞動是挑磚頭,男人四百塊,女的三百五十塊,要從下面挑上電機房的工地。
劉長林悄悄對吳陽說︰「每塊磚頭有兩公斤左右,三百五十塊就是一千四百多斤,你那個師妹兒可能吃不消哦。」
盧小蘭等幾個女工正被號子聲和打夯拉碾的熱烈場面所吸引。
在二十九號廠房工地面臨河溝一邊,已經有了一片平地的雛形。大石坎擋土牆的里側,為了夯實填土,幾十個民工以四人一組正打著石夯。還有一組二十多人肩扛粗長的背索,正拉著大石碾在碾壓路坯。打夯的人們在節奏頓挫的勞動號子引導下,統一地抬舉,一人領號大家呼應。拉大石碾的一組人,也應和著統一的節奏。號子聲充滿了陽剛雄氣,喊得人心熱——
「工人階級麼呵嘿!硬骨頭那麼呵嘿!跟著華國鋒呵嘿!向前走呀嘛呵嘿!胸懷祖國麼呵嘿!看全球那麼呵嘿!革命路上麼呵嘿!永不停留麼呵嘿!高舉紅旗麼呵嘿!勇敢前進麼呵嘿!我們是新時代呵嘿!火車頭呀嘛呵嘿!……」
那氣勢,壯觀又熱烈。民工們肩臂上鼓起烏黑油亮的稜子肉,在陽光下閃白。號子聲從積蓄活力的胸腔里迸出來,從隆起的肱二頭肌的手臂上扭出來,將濕漉漉的汗水擰干。因為集體勞動和有組織的互動,個人就不再弱小,也不再孤單,即便是麻木冷硬的心,也會鼓蕩起來。
大家都愣神地呆望著熱鬧的場面,吳陽卻下意識地擔心起盧小蘭的定額任務來。她那麼縴柔,單薄,弱不禁風,好象輕易就會消化在勞動的人流中間似的。
一定要保護好她!吳陽像是願……
「這個場地人車混亂,再加上我們二十多個人往上頭挑磚塊,容易出事故,不安全。」吳陽擔心地對唐孟初說。
「那怎麼辦?反正規定的定額任務不能減。」唐孟初堅持原則。
「干脆這樣來,」吳陽建議道,「不用挑,把大家的磚頭合到一堆,我們挨次排成隊,接力往上面傳,用手傳,又快又省力,還安全。我們二十幾個人站稀一些,排得上去。」
「行啊,這個辦法好嘛!」應和的人多了起來,女工們更是贊同。
金元慶點頭稱道,說吳陽「腦子靈光。」
「要得,就這麼辦!」唐孟初也同意。在他的安排下,二十多個人,拉拉扯扯地排成了一條長蛇陣,像是人工傳送帶。
張晶、吳君妹、劉惠珠等幾個小徒工見這陣勢,一開始就很羨慕,經申請同意,她們也帶著自己的定額任務加入進來了。劉長林領著自己的徒弟王美亞也入了伙。
大家嚷嚷著上午就能完成全天的任務,在號子聲的煽動下,他們像玩「擊鼓傳花」的游戲那樣手手相傳,熱火朝天地傳遞著磚塊。
上海妹兒好「嗲」,通常被認為是「嗲妹妹」。而盧小蘭卻不「嗲」,嬌女敕之身幾乎沒得嬌氣。偶有蹺起蘭花小指的嫵媚,干起活來卻揎臂繰袖,舍得一身剮。吳陽看著她灑月兌豪放的樣兒,反倒覺得是自己的心態不好。
只有一個人沒有入伙,他就是廠黨委書記汪成的兒子、電工汪向東。他老老實實地獨自挑著沉重的磚頭爬坡下坎,兢兢業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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