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線軍工 第五章 上海人的鄉俗生活

作者 ︰ 吳少明

盧小蘭和她父母再也不去邱康寧家看電視了。吃過晚飯,盧金科和楊瑜英待在屋里听收音機,盧小蘭則處理著水缸里的渾水。

她把一根頭上綁了塑料水管吸口的細竹桿,伸入到水缸底部的渾水層里,用嘴吮吸一口塑料水管的出水口,再把出水口放低,缸底的渾濁水就流出來了。放了渾水,缸里的水位下去了一小半。她又把一根膠管穿過窗戶,接上門外廊道邊的自來水龍頭,要把水缸裝滿……接下去磨明礬。她右手拿一砣明礬,浸在水里往瓦缸壁上磨擦,嘩嘩的聲音有點兒悶,也有點兒歡快,還有點兒節奏感。她的雙手浸泡得女敕紅,隨著明礬的細末溶進水里,自己的心眼兒似乎也澄明起來……

工廠長年缺水,生活用水是定時限時開放,放水也是渾水,不能直接飲用。家家戶戶都置了一只大瓦缸,還有水桶,用來存水和澄清渾水。剛下過一場春雨,自來水就更加混濁了。

盧小蘭一家人,住在家屬六號樓的三層。兩室一廚的套間,四十多個平方米的面積。進門是小廚房,面積不大,碗櫃、案板、水缸以及壇壇罐罐一佔,就沒有多少空間了。家家戶戶的灶具和煤塊都是擺在門外過道上的。而上海石庫門和江東廠老公房的共用灶間,一般只在四到六平方米之間,然而至少要放上四、五個煤球爐子,一只只緊緊挨著,一個爐子頂上掛一只小燈泡,只夠照亮自家的鍋子,稍遠一點就看不清了,光線暗淡。這里的宿舍卻有敞亮的長過道,或者是青磚方洞的護欄,或者是鋼管的護欄。雖然大家共用一個樓道,每家門框上都安有一盞路燈一只火表、隨用隨拉,收費計量清楚。門口各放自家的煤爐子,還碼放了煤塊、柴爿、水桶等破郎當,但決不出自家的區間,顯得涇渭分明、三清四落。上海的居家生活,水龍頭都是一家一只,有些水龍頭還會罩上一只馬口鐵罐頭,這兒卻不需要這麼戒備,水費每人每月就三分錢,不計量……

從小廚房進去,是一間稍大的居室——里面置了一張雙人床,一張木方桌,四個凳子;帶鏡子的五斗廚緊挨著兩開門的立櫃;陳舊的紅燈牌收音機,安放在一張兩抽一門的小書桌上;蝴蝶牌縫紉機緊靠床頭,還有兩把沒有上漆的小木椅;南面的牆壁上,貼了一張**像。這間大居室是全家人的主要活動場所。再右進門,是一間小居室,兩張單人小床靠牆呈直角擺放,兩床臨界線上拉了一張布簾子。床底下塞有一只上海特色的木制馬桶——圓筒狀,三道銅箍,侈口,折寬邊,圓平蓋,紅油漆。晚上把馬桶放到廚房間共用,早上拎了馬桶出去沖洗以後又放回到床底下。

大小兩間居室朝東的窗口下是一口大堰塘,六號樓的石坎屋基有一半臨水,底樓中部的樓口,通向公路有一條作道路的石砌攔水壩,經常有人下班以後蹲在石壩上或對面公路土坎子下釣魚。

家屬區每個窗口都架設有n形的鋼管晾衣架;用兩通的直角彎頭連接而成,從窗口平伸出去並用兩根鐵絲斜拉固定;擱竹竿的橫管上,焊了一排定位的鐵釘或半圓的環套。晾衣物時,用竹竿穿袖管,竹竿的一頭放進鐵釘間或半圓環套里、另一頭擱在窗台上抵緊,風吹也不怕。而上海石庫門的二樓亭子間上面,一般都造有一個小曬台。曬台的三面設有高高的鐵架,晾曬衣物的時候,用一根頂端裝有u形鐵叉頭的細竹竿,將晾衣竿叉起架到較高的鐵架上。上海人因地制宜,把這兒的窗口稍一加工改造,竟與亭子間小曬台同樣方便適用。而上海街頭巷尾晾曬衣物那情景,與這兒的共同特色,就是七零八落的衣物、女乃罩、尿布及三角褲甚至月經帶,像輪船上藍藍綠綠的萬國旗。上海人把石庫門的弄堂生活特色,帶到這山溝里來了,原本卑微的人生,似乎變得顯赫起來。本地人跟著上海人學,也沾上了洋氣。

比起石庫門與弄堂里的生活,這兒似乎顯得要寬綽一些,「廣闊天地」嘛。支內唯一的一樣好處,就是住房比上海的寬,房租費也不貴,每平方米月租費四五分錢。雖然這算不上是什麼慰藉……

天色已經黑盡。四樓的毛阿爺又在挑逗他的小孫女,嘶啞的嗓子哼唧著那古老的上海民謠︰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

糖一包,果一包,外婆買條魚來燒

頭勿熟。尾巴焦。盛在碗里吱吱叫

吃拉肚里豁虎跳。跳啊跳

一跳跳到賣魚橋。寶寶樂得哈哈笑

山溝生活貧乏。只有記憶豐富。在毛阿爺深藏地腦海里。似有過繁華地往事;他嘶啞地嗓音。像是歷年地凝結。

三樓左頭邱康寧家看電視地眾人。又出一陣哄笑。那個日本電視連續劇還在播。

春節過後。邱康寧家從上海帶回一台九英寸地日立牌黑白電視機。在家屬區引起了轟動。從那以後。每晚上邱康寧家就聚集了不少上海人看電視。最開始盧小蘭和她父母也去看。邱康寧和他老婆林渙娣熱情得很。總是把他們安排在頭排正中地位置。後來盧小蘭感覺邱家人地熱情過分了。不但坐位給固定了。而且邱家地兒子邱祖根。開始給盧小蘭家端來好吃地東西。這令盧小蘭和她父母大為不安。盧小蘭敏感到邱家人是沖著自己來地。她那狹小地心田里。駐扎了一個吳陽就有點兒擁擠了。哪兒還有空子可鑽呢?雖然父母地想法與她地心思不完全一樣。而拒絕卻是共同地。盧金科和楊瑜英不但下了決心要在老家給盧小蘭找男朋友。他們還認為盧曉劍最好也要在老家找女朋友……對邱家人地熱情。他們拒絕得干干淨淨。所以。電視再也不去看了。

回上海,回老家,這是支內職工最高的信仰,宗教般的情懷,和終身的奮斗目標。自從踏入四川和古家土地的那一刻,這個信仰和目標就鐵定了。

盧小蘭剛剛做完水缸里的生活,電又停了。聚集在邱康寧家看電視的人們,出一陣「哦!」的惋惜聲。

「程祖康電!」「程祖康電!」立即有人大喊大叫。

四樓毛阿爺哼唧歌謠的聲音顯得更大了︰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

請吃糖,請吃糕,糖啊糕啊莫吃飽

少吃滋味多,多吃滋味少

電視連續劇得連著看,今晚上是沒得指望了。人們遺憾又憤憤不平地從邱家出來,樓道上響起了零亂的腳步聲,還有腿腳磕踫煤爐子和鍋子的聲音。有人抱怨道︰「***!要我們計劃生育,晚上又不送電;冊吶!這明明是鼓勵我們早點與老婆上床嘛。」

上海男人秉承「黎明即起」的古訓,身在異鄉仍不失傳統。這里的趕場就是上海的逛菜市,幾乎是男人的天下。大清老早,從家屬區到古家場那一段土石公路上,上海小男人的身影和他們軟綿綿的「娘娘腔」,就熙熙攘攘起來。在東山廠,上海話與普通話、四川話、湖北話、北方話等等方言土語糾纏在一起,就顯示出五方雜處和五味雜糅的特色來。

上海的早晨是「馬桶世界」,中午與傍晚是「飯桶世界」。這兒雖然沒有飯司務絡繹不絕擔飯桶的場面,而上海女人早晨倒馬桶、刷馬桶的場面卻與上海無異。一些上海老人還記得當年流行的一電影老歌,就是上海著名影星周璇唱的︰「糞車是我們的報曉雞,多少聲音都跟著它起……」這兒沒有糞車只有糞桶,上海人看見糞桶就會想到糞車,甚至懷念糞車。

一些上海老師母管馬桶叫「臭豬頭」,一色的紅油漆馬桶盛滿夜里廂的**。不同地方特色的尿罐兒也不少;尿罐兒的異形不一,主要是粗陶釉面的和搪瓷的,搪瓷的尿罐兒也叫痰盂,以那種高筒痰盂居多。還有極少數灰溜溜的本地男人提著夜壺……這些善後工作沒得趕場那麼光鮮,卻也做得兢兢業業和有條不紊,雖然臭烘烘、濕  。兩三棟家屬樓共用一個公共廁所,每一個公共廁所外頭只有一只水龍頭。倒尿簡便一些,廁所外頭農民的糞桶排了一溜兒。涮洗馬桶、沖刷尿罐兒就得排隊了,蓬頭跣足的女人和垂頭喪氣的男人也排了一溜兒。為了這事兒排隊,人人心有不甘,還得排。在上海,倒一只馬桶收費兩角錢,這兒當然是不收錢的,農民感謝都來不及呢。

周桐出院以後,果然分配到了十二號廠房當翻砂工,給上海師父顧筱樂當徒弟。吳陽和劉志安陪同周桐,去了一趟家屬區五號樓的顧師父家,取了他幫周桐整的勞保褲以後,三個人就準備去趕場。走過六號樓與公路之間那一口大堰塘的石坎子,沿公路直下左拐,就到了食品站的路段。

東山廠安排趕場主要是照顧家屬區的職工。他們要買計劃供應的糧食、肉類、副食品類,要買農民的蔬菜,買一次蔬菜要管幾天……過去上班是「七上八下九跑光」,現在要「抓綱治國」,就加強了管理。但每逢「二」、「七」日子的上午趕場時,就法不責眾了,廠里管也管不住,干脆放假趕場。趕場天于是就成了單身漢的「小禮拜」,上午可以趕半天耍場。每逢四天有一個「小禮拜」,像是東山廠職工的一份福利。

趕場的主要地段是在古家場的小街上,古家場外頭只有一些疏落的過路人。場頭,是一個小衛生院。衛生院正準備要拆除搬遷了,這里成了一個道口,沿場後頭的山腳一線,修了一條通向山里頭一個叫山硐煤礦的公路。向南的土石公路東側,是古家公社、古家區和糧店糧庫的一排建築;區委的房子有兩層樓,糧庫是平房,糧店有三層樓,白牆灰瓦。糧店正面白牆的高處,有一條凸顯紅漆的大標語︰「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糧店的南邊是食品站……公路向南向西又向南拐,東山機械廠的家屬宿舍就分布在公路的東西兩側。東側是一號二號三號樓和工礦商店。西側是四號五號六號七號八號樓。

食品站賣肉的窗口幾乎擠爆了。

盧金科老早就來排在前頭的,但窗口一打開秩序就亂了,在失序的人堆里他就顯得弱小了。他右手攥著一斤肉的供應票和鈔票,左手死死抓住台沿,在推搡擠擁的折磨中頑強地堅持著。突然,伴隨著天崩地裂的喊叫聲,後頭人潮的壓迫猶如泰山壓頂,使他硌在窗台邊沿的月復部及體內的腑髒像在撕裂。他頓時感到一種深淵的黑暗,和地震斷層隙縫里的擠壓,自己幾乎就要被揉搓成肉糜了,地獄般的蹂躪和窒息令他恐怖。實在是不值得,要命吶!他心里閃過這個念頭,就毫不猶豫地弓著腰,以**開路向後退。沒想到要退出來也是困難的,他再縮緊了身子,幾乎貓下去半個身位,這才感覺到腿腳叢中的空間稍大一些。活命的**使他終于退了出來,全身的筋骨和肌肉因擰絞擠壓而酸軟,他大口喘著粗氣坐在壩子邊沿的一砣條石上頭;褲腿上布滿了腳蹬鞋蹭的泥灰印,衣服扣子扯掉了兩顆;原本搭配頭的那一片稀朗的頭,已經耷拉下來零亂了半邊臉,一副驚魂未定的狼狽相。

「啷個、啷個?擠不進去呀?我來、我來!」吳陽摩拳擦掌要幫忙。

盧金科喘得說不出話來,渾身都軟弱無力,他只是抬手指了指那「狼」多肉少的窗口。

硬來顯然不得行,講秩序更加不得行。他們采取了熟諳的套路,由周桐和劉志安架起吳陽的雙腿,徑直往人堆的頭頂上送。吳陽像在人海里游泳,匍匐在躁動的頭顱上面往前梭,右手很快就伸向了窗口。下頭眾人的叫罵聲吵成一片,秩序更加混亂了。里面賣肉的人見吳陽這架勢既堅決又霸道,想趕緊打他這個禍,就抓緊給他割了一斤肉……

趕場的主要地點在古家場的小街和街尾的戲樓壩子。方圓十多公里,就這麼一個墟場。平日里冷冷清清,每逢趕場天,人流如山溪匯集,場上擁擠又沓亂,成為方言雜燴的鬧市。

吳陽們來到場頭時,又與宋文興和毛天寧會合了,五個人結伙先去郵電所看信件。

宋文興買了供應給單身漢的一斤白糖,他嚷嚷說︰「七角六一斤,白糖太貴了嘛,要回去向媽報銷哦。」

毛天寧也咕噥道︰「雞蛋六分銅鈿一只,好貴,我只買了八只。下回買雞蛋跑遠一點兒,去半路上把農民攔住,免得他們串通價格。」

不是東西貴,而是錢不夠——吳陽有同感,他覺得生活狀況確實有點兒窘迫。二十歲的人啦,還不能自食其力,有些慚愧。在農村當知青,還能夠自己養活自己。而進了軍工廠當翻砂工,只有十七元的生活費,每月定量糧是四十一斤。實際上他每月要吃掉五十斤糧,買飯票七元,買菜票十四元;每月家里必須補貼五元錢和九斤糧票。而零花錢只能靠積攢夜班費,加一次夜班有兩角錢的補貼。混吧,又不止我一個人,都是這麼過來的,混到轉正就好了。學徒工只能這樣想吶……

古家場,建在一道大山梁的腳下,背坡背溝,一條獨街,多為明清時的建築,已是顫顫巍巍的老房子了。過去的當地人愛以植樹來紀年,場尾那棵粗壯、古樸的大黃葛樹就是古家場歷史的明證。西向的場尾過去是場頭。

小街僅三米左右寬,長千余米,青石板路面;不同幾何形狀的青石塊隨機瓖嵌著,年長日久,平滑如玉潤。小街東西走向,兩邊的店鋪、民居鱗次櫛比,錯落有致;建築主體為南北向。除經商的店鋪之外,臨街民居的房門外層,大多增設有一扇具有地方特色的「腰門」;一道齊腰高向外張合的小木門,在大門向內打開的時候仍然形成一種阻隔,但不影響通風透光,房內的人對門外只露出腰部以上,既有開放感又有隱密性。

小小的古街,像一幅古樸的市井圖,雜貨鋪、小茶館、中藥鋪、豆腐坊、裁縫鋪、理店、篾席坊、鐵匠鋪,還有彈棉絮、織草鞋的棚坊……少有的高門大戶或高曠的門楣、退色的門樓、略寬的店堂,隱顯往日的興旺。

古街上有四道門坊,門坊的瓦頂和木構件已經毀壞,只剩下磚石的架構。建築物的體量不大,色彩淡雅古樸。石雕、磚雕、木雕,還有灰磚角疊的雨搭,都很簡約。鋪戶的門臉多為木制,雙開門居多,以穿逗式平房或一樓一底的樓房為主,均為磚木結構,白牆、灰磚,蓋一色小青瓦;以梁柱為骨架,實砌扁磚封上頂;少有兩進或三進的小四合院。窄街巷上跳出座座門頭和馬頭牆;門頭上生有團團苔蘚,馬頭牆上瓦楞草搖曳。門樘、門檻、柱梁、窗欞等因年久失修而呈栗色,淡淡地透出絳紅或紫色,令人懷舊。百十年的煙火已將房梁、板壁等木構件燻得烏黑……為數不多的門額,基本上都是留白或雕花處理,可見此地歷史上出官入仕的人並不多。門罩翹角已經殘缺,彩皮月兌落。屋檐下外挑的檐口,殘存老朽的木雕和褪色的彩繪。門楣和楹聯等醒目之處,大都貼上了「斗私批修」、「破四舊,立四新」和「階級斗爭」之類的「文革」標語。最近的標語,則是「繼承**遺志」、「華主席」、「新長征」之類……

上海人逛小街,容易聯想到上海的小弄堂。只是這兒的店鋪多、鄉氣和異味兒濃厚一些,表達了小農社會的精華。

「豆腐西施」算得上古家場的明星了,但上海人還是嫌她不夠精明︰「怎麼不做豆腐花來賣呢?」

賣豆腐花的人,在上海隨處可見。豆腐花擔子的前挑是一口銅鍋,下面置一小煤爐;擔子後頭一挑是特制的木格架子,木架下格放碗和湯匙,上面一方形架子上放著一些盛了各種調料的小罐。買了豆腐花得趁熱吃,涼豆腐花就缺少滋味了。

吃豆腐花重在調料,豆腐花本身只有微微苦澀的清香味,調料就少不得了。豆腐花之所以叫「花」,是因為豆腐花里加上了蔥花、榨菜末,和蝦皮、紫菜,再澆上醬油、味精,最後還要淋上幾滴麻油、辣椒油……

有「豆腐西施」的地方卻沒有豆腐花,上海人感覺很遺憾。

豆腐花的調味要領,金元慶給「豆腐西施」建議、講解過好多回了,而她只是听著,听得也專注,事後卻一直沒得啥子反應。

「豆腐西施」的活動攤位,就像老上海的「叮咚擔」,生意比小街上那個豆腐坊要好。每次趕場,一個多小時就賣完收攤了。金元慶和張祖國在她那兒買了兩砣豆腐,回頭就與兩個賣雞蛋的老農黏上了。

他倆見老農 噱噱的樣兒,彬彬有禮地把他們引到門坊柱的角落里。金元慶問︰「幾鈿?」

一個老農估模著回答︰「一個七分錢。」

為了渾水模魚,金元慶和張祖國能講四川話卻故意要說上海話。他們可不是為了顯示高貴,而是存心要把別人弄糊涂。

「加貴!」張祖國開始壓價︰「勿格算、勿格算。」與淳樸的農民討價還價,他們都是些頭子活絡的老鬼。

吳陽玩笑道︰「三線建設要體現工業支援農業,你們不要欺負老實人羅。」

金元慶瞪吳陽一眼,悄悄對他說︰「瞎講,我們每年丟長江里頭的錢找誰報銷?只能從農民手頭挖,從自己嘴巴里摳。」

張祖國還在還價︰「勿來三,勿來三,頂多六分洋鈿一只。」說著他指了指毛天寧手里的雞蛋說,「伊買的才五分洋鈿一只,儂看,多好的雞蛋。」

老農不干,其中一個人說︰「他的蛋小,你看,我們的蛋大。」

兩個老農的雞蛋確實大一些,金元慶接過話說︰「行,我們都讓一點點,」他在需要別人听明白的時候,就講起了正宗的四川話︰「那就四角錢七個,你的七個雞蛋我全要了。」

張祖國對另一個老農說︰「你的十個雞蛋我們也買了,十個雞蛋五角五分錢,要不要得?」

估坨坨再落到每一個雞蛋多少錢,兩個老農一時半會兒繞不出來,他倆雙手捂住自己的雞蛋籃子默不作聲。上海人的精明撩動了老農的心思,他們誠實地固執著自己簡單的算法。

「算了,我們再讓一步,公平交易,用秤稱,」張祖國一副公允的樣子,他一邊從旁借了一只桿秤,一邊繼續說,「公平交易,四角錢一斤。」

兩個老農搞不清楚個和斤的深淺,只感覺到四角是個大價錢。說到這個份上,他們的心思也就松動了……十七個雞蛋,二斤一兩,他們花了八角四分錢,每只雞蛋值四分九厘。

古街上的貓兒不與人流爭道,各自安于熟諳的領域——有的踏著矯健的勁步,從屋脊的山牆上掠過;有的蜷曲在房瓦上曬太陽,眯著一雙慵懶的眼楮;有的從門檻里頭探出個小腦袋,機警地窺視川流的異人……

郵電所設在小街中段,也是一幢古舊的平房,穿斗式木結構。郵電所里頭算是鬧市里的一方靜地。進門過一道不大不小的門廊後,是一個小天井院。天井兩側有廂房。從天井回廊過道進去,就是郵電櫃台所在的堂屋。堂屋里靠天井的一面立了兩根圓木柱,鼓形石磉上刻有雲紋,梁柱撐拱的做工還算考究,里面的光線有些陰暗,沒開電燈。堂屋里面有一些古舊的雕花隔扇,好象雕刻有福、祿、壽或圖吉求財之類的圖案,一些人物的手腳和花草已經殘缺不全了。堂屋正牆的兩邊,有兩條小巷又通了進去。從成色和結構看,這幢房子像是大家的祖傳。

堂屋里擠擠挨挨的,一群外地職工圍住櫃台翻找自己的信件,迫不及待又爭先恐後。家書抵萬金,如願者急切地拆閱,失望者唉聲嘆氣;有得到一砣包裹的,更是喜形于色。

吳陽他們沒有得到自己的信件,卻看見左面牆壁上,有一「大躍進」時期的打油詩︰

英雄擺下沖天擂

乘上衛星雲里飛

英趕美非難事

古家人民有神威

詩的字跡模模糊糊的已經暗了,估計當初是用紅油漆寫的。據說,那個時候的農民文武雙全,大練鋼鐵,大寫詩歌。

郵電所很小,但它對東山廠的影響卻很大;它是這個山溝里的軍工人,與外部世界、與大上海和家鄉保持聯系的主要紐帶。這條小街,這個古家場,對東山廠最不能缺少的,就要數這個郵電所了。所以,東山廠的好多人,都愛唱那老歌——「……在那盛開檸檬花的鄉間道路上郵遞馬車奔馳來牧場奔馳來牧場馬車將把愉快的消息帶到我們的心坎上……」吳陽他們就是哼著這歌進的郵電所。廠里有專職的收員統一領取郵件和報刊,然後分到各單位,但一些心急的人經常直接來取自己的信件。

職工們都熟悉郵電所里,那個叫「何麻子」的中年工作人員,一個人人寄予厚望的郵遞員。吳陽謙和地遞給何麻子一支香煙並問︰「這條小街有很長的歷史了吧?」

「據說有四五百年,尾子上那棵大黃葛樹也是幾百年前栽的,說是定方向,調風水。」何麻子說得有點神秘,這些年來對東山廠不同的人,這些話已經重復說過好多次了,幾乎形成了定式,所以張口就來。

周桐又問︰「這郵電所的房子有多久了?」

何麻子說︰「這房子反正是抗日戰爭以前的,一個地主家的,解放後充了公。雖然是平房,修得還算是考究的,你們看這地面,多結實。那時候沒得水泥,據說是用蜂蜜、糯米和粘土攪拌成的‘三合土’鋪出來的。幾十年了,地面上至今沒得縫隙和裂口。」

有人用腳在地面上跺了跺,咚咚響,當真很結實……

一行人擠過窄窄的街道,來到街尾大黃葛樹下的古戲樓跟前。周桐來過幾回場上,但沒有走出頭,他是第一次來看這個小戲樓。

幾個上海老師父也逛到了這個地段,肖立剛正在向沈阿根和張長貴介紹「搗漿糊」的經驗。

「跟阿鄉做買賣,你得多繞彎子,多變換算法,這樣變來繞去的他就東南北了。」

「騙騙野人頭個……」

「你還要裝出急匆匆的樣子。你一急,他就更加拎勿清。」

毛天寧插話說︰「有時候是農民自己 得來要命。有一次我買柿子,給他三分錢一個他不賣,他要賣一角錢三斤……」

沈阿根嘆息道︰「這兒的農民主要是沒文化,沒文化就死腦筋。在家里商量好的賣法,到這兒以後你給他一變,他就 頭 腦了。」

高大的黃葛樹蒼老又古樸。落葉大喬木,互生葉呈矩圓形;樹干蒼勁又粗壯,大約七八個人牽手才能合圍,新枝綠葉,花期將至。深灰色樹身,布滿了渾圓的條塊狀根稜,和疤痕累累的溝壑及蟲癭疙瘩。一道一道的根稜順著渾厚的樹基底部膨脹開來,裂成許多虯龍游蛇般的根爪抓進土里。飽滿粗糙的樹枝椏杈上,生長著許多苔蘚和其它一些寄生植物;從上面垂下綹結糾纏的氣根和睫須,懸掛在空中飄飄然然,襯托著它的古老和威嚴。

龐大的樹冠遮天蔽日,在它庇護下的古戲樓略顯渺小,但不失個性和特色。戲樓三面敞開,一面留作後台;木質結構,單檐攢尖屋頂,飛檐翹角,深灰色瓦壟上鋪了一層**的樹葉,檐口的瓦當已經殘缺不全。戲台的台面高出地面一米多,從靠前沿的屋檁上,垂下一根早先掛氣燈的鐵鉤……屋脊、圖壁柱、圖梁枋以及其它一些木構件上,雕刻和彩繪也已經殘缺、褪色,並留下了不少外力刻畫和風蝕雨侵的痕跡。裝飾多為雷雲紋、回錦紋和纏枝。戲樓算不上華麗大雅,但簡樸、高貴、內涵。尤其戲台前兩根立柱上,陰刻楷書的對聯令人回味︰

莫錯認台上衣冠均為假,

只曉得台下富貴才是真。

心頭默念對聯,吳陽他們在鬧市中頓然安靜下來;各自的心得,萌動于衷……

古家區和古家公社沒得大禮堂或影院之類的集會場所,所以這個戲樓及台前的土壩子就起著集會聚眾的作用。有大黃葛樹樹冠的庇護,一般的小雨也不怕。文革中,這里自然成了「**思想宣傳隊」和群眾性集會以及大批判的舞台。趕場的集市從小街里頭膨脹出來,是近半年的事情,原先就那條小街是夠用的。城里頭稱謂的「黑市」,在這兒似乎光明正大起來了。

土壩子上也是人頭攢動,嚷嚷聲一片。壩子的北頭是豬市場,臭烘烘的,吱吱、哇哇的豬叫聲喧騰。豬市場里頭也有賣牛的,牛很老實,一般不叫不鬧,牛屎也沒得豬糞那麼臭。

戲樓的北頭,顧筱樂與劉長林、王俊生等幾個上海人,伊伊呀呀的對農民指手畫腳,他們人手操一桿彈簧秤晃悠著。因為東山廠的緣故,當地的一些農民也開始經商了,甚至有一些投機倒把的小菜販專搞轉手買賣的勾當。上海人信不過他們的桿秤,他們卻不懷疑上海人手上的彈簧秤。有時候現情況可疑,上海人便亮出彈簧秤來,即便是虛晃一槍也每每奏效。

劉長林正在向農民買黃豆,顧筱樂和王俊生虛張聲勢地在邊上起蓬頭,周桐他們也湊了過去。

吳陽問劉長林︰「你這個單身漢買這麼多黃豆干啥?」他說︰「帶回上海嘛,供應的黃豆太少啊。」

听了起雞皮疙瘩的上海話,撓得那個農民愁眉苦臉的。也不曉得听明白沒有,他就稀里糊涂地被連珠炮似的上海話裹挾著成交了。劉長林利落地掏出皮夾子,嘰里咕嚕地又吐出幾段乘法口訣,別人反應的時間都沒得,他旋又遞出一疊小票,說了句「鈔票點一點」便擱平了……常莊塌便宜,斤斤計較得夠可以了,明明格算的買賣,劉長林還在抱怨「老價鈿!」

王俊生要買那一口袋魔芋絲,那個農民一時借不到秤,頓時著急起來。「統統辣海一塊洋鈿!」王俊生喊了個價,他有彈簧秤卻故意不拿出來用。那個農民听王俊生的口氣,好像是要估坨坨,一塊錢听得明白,他立即就同意了……毛估估,也是阿拉們做買賣時常用的伎倆;雖然有點賭博的意味兒,他們吃虧的卻很少。離開的時候,王俊生又在那個農民的菜簍子里順手拿走了兩棵青菜。

市場上賣的不光是蔬菜農副產品,還有鳥獸等獵物。有些異獸上海人不認得,老鷹是認得的。沈阿根就經常買老鷹吃,一副「眼鏡」、兩元買一只,毛毛雨,等于吃雞。

老百姓認為上海人有錢,其實在上海人中,只是老干部和一幫老工人有錢。多數上海人並沒得多少錢,每年還要往長江里頭「扔」錢。由于上海人會過日子,分斤掰兩,省在肚子里,表面光鮮富態而已。

一個農婦背一只竹背 ,右手拖一袋子花生,左手牽一個小男孩,在擠擠挨挨的人流中,面對顧筱樂快的「爽嗨愛嫵」,她一開始既興奮又專注,听迷糊了就流露出惴惴不安的神情。生氣盎然的上海話,有一股大小珠璣落玉盤的利落勁兒,吳陽周桐們敲邊鼓都是多余的。一陣鬧騰下來,那農婦的耳朵累得跟不上趟,根本就無暇再打自己的小算盤了。

稱重,自然得用顧筱樂那一桿彈簧秤。他掛上秤鉤提起來,剛好十公斤。那桿彈簧秤拉滿了,最多只能顯十公斤。顧筱樂煞有介事地給那個農婦看彈簧秤的刻度,她看明白了,刻度上是十公斤。

她並不懷疑彈簧秤,也願意相信上海人。但她心頭好像是有數的,雖然對不上,卻也說不清楚,就只好默認了,一臉的疑惑……

「上海鴨子呱呱叫!」古家場的人繪聲繪色地如此形容上海人和上海話。

吳陽對周桐他們說︰「呱呱叫恰恰迷惑人,那是設**陣,擺噱頭。」

宋文興認為︰「還能夠顯示清高,與本地人劃清界限。」

「還有,」吳陽說,「為了擺月兌鄉愁和孤獨感。」

毛天寧感動地說︰「吳陽說得很對,其實很多本地人不太了解阿拉上海人。‘呱呱叫’在上海人听來其實是贊美的意思,而鄉巴子卻是在罵上海人傻乎乎的。」

劉志安說︰「哪兒傻乎乎的喲?大智若愚。」

吳陽不以為然︰「上海人缺乏大智。」

周桐自言自語︰「就算說不上大智,上海人的精明也是一流的。」

「空叉袋摜米」,毛天寧說,「就想佔別人的便宜,鑽 銅錢眼眼里。」

吳陽們要避開集市的擁擠和吵鬧,就沿著小街背對小河溝之間的路徑往回走。竹木蔥蘢,田地一片綠葉,這條便捷的小路很安靜。

一個身著藍布衫的老太婆,手牽一只用麻繩套著的大土狗,悠閑地從小路那頭走過來,一副日子安好又知足常樂的神態。

小河溝從南邊過來,在這里拐兩個大彎後又向東北方流去。背街建築物的基腳沒有西南山區常見的吊腳撐,而是大致整齊的石砌堡坎。堡坎上存有避雨廊棚和外挑石頭靠欄、石頭條凳等遺跡,還有多處斜下的石梯。辨別得出來,這道石坎在過去分明是臨河道的河坎,石坎下窪陷的地段曾經是一條長流的小河;現在的窪陷地段,只有潮土而無流水,里面生長著茂盛的水蔥、菖蒲等喜濕的雜草。

不知什麼時候,小河改了道,就是現在三十米開外的那條小河溝。通過人力的加固,現在這條小河溝的位置才固定下來,悠悠地流淌在畎畝田園之間。

山上禿了頭,山下水難流。由于水越來越少,小河溝自然沒有了繼續改道和維持小河般流水的能力。現在是大雨大流,小雨小流,無雨細流,天旱斷流。但常常有幾只鴨鵝點綴其間,就別有一番山鄉意趣了。

鄉曲荒寂之地,被社會遺忘的角落,才保守了這一片清麗的民居。古老的小街,集市,戲樓,黃葛樹,田園風情,加上這一條蜿蜒的涓涓細流,簡直就是窮鄉僻壤里的一軸鄉土畫卷吶!直到後來被「城鎮化」化掉以後,人們才覺悟並回憶起這一幅畫卷,甚而萌動出追悼的感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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