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桐的師父顧筱樂,在東山廠可是個驚天動地的人物。
周桐從川東醫院回來走進一車間,明確給顧筱樂當徒弟的那一天上午,正好顧筱樂和王阿珍新婚喜糖……
春節前的新工人學習班上,老師講到年輕人要樹立正確的戀愛婚姻觀的時候,就舉了顧筱樂的例子。老師說顧筱樂的戀愛觀不對頭,他追姑娘的方式更是不可取。革命感情要志同道合,婚姻要自覺自願,哪能蠻干甚至耍潑皮賴呢?當時周桐就不以為然,他以為,既然愛上一個人,就得要斬釘截鐵般堅決,這樣才有革命氣勢。這下子好了,他真的就跟上了那個「斬釘截鐵」的師父。
顧筱樂是全廠聞名的亡命徒式的求偶者。
王阿珍在三車間干車工,也是上海人。顧筱樂喜歡王阿珍,喜歡得狂。開始是暗戀,他先把家具做好了,結婚的物質條件整齊了,還煞有介事地向行政科申請家屬區的房子,這才「通知」王阿珍要跟她結婚。他一上來就十分堅決,眼白都充了血。王阿珍呢,她大吃一驚,沒有猶豫,堅定拒絕。
她一門心思要回上海嫁人,哪會在這兒成家呢。顧筱樂瞅著空子就糾纏,他真的是愛入膏肓了,簡直就是瘋狂。為了感動和刺激王阿珍,也為了抒解自己的癲狂,他不惜自傷自害,拿刀子戳自己的手,「不答應我就不活了!」「你看我的血是熱的!」「你看我的血是紅的!」說著真的就用刀子劃自己的手,直到戳得鮮血淋灕,目不忍睹……治好了再來。
自戕,成為他表達愛的唯一方式,整得個血淋淋的。不論是在車間還是在宿舍,顧筱樂見縫插針,死纏爛打,鍥而不舍。不但兩臂和雙手傷痕累累,甚至兩根指頭的肌腱斷裂,幾乎殘廢,王阿珍仍然堅定拒絕。
顧筱樂反正是撕破臉皮了,就全身心豁出去了,不娶到王阿珍生不如死。後來,他展到要自殺,那就決不是在演戲了,一開始他就不是演戲。在王阿珍的房間里,他當著她的面要往窗子下頭跳︰「你不答應嫁給我我就死給你看!」
保衛科出面也不行,反正他一有空就往王阿珍的房間里鑽,保衛科的人不可能隨時隨地跟著他。
寧莉和聞阿嬌後來分到與王阿珍住一個寢室,她們目睹了顧筱樂的英雄壯舉,不但長了見識,還經常感動到流淚……
如此半年驚天動地的瘋狂追求,終于爍石流金,感動了上帝。她仿佛看見他眼楮里決絕的欲火,和亡命的堅決。最後王阿珍流著眼淚,把他從陽台護欄上拉下來,並咬牙切齒地叫喊︰「 大! 橫頭!我嫁給你!」
就在王阿珍把顧筱樂拉下來地時候。對面男單身二號樓過道上。看熱鬧地一些單身漢。禁不住鼓起掌來。還「哦!哦!」地起哄……
烈女怕纏郎。應了那句民言︰「軟地怕硬地。硬地怕橫地。橫地舕uo兜亍c兜嘏虜灰??亍!包br />
上海男人溫文爾雅。如此火爆和壯烈地極少。直到現在。顧筱樂地兩根手指都成了畸形。落下了殘疾。俯甘為女子牛。
王阿珍出嫁。沒有父母和親人地祝福。她躲在車間地更衣室里。壓抑著聲音痛哭了一場。頭天晚上。耿露霞和謝林芳她們。陪同她吃了一頓湯圓。表示送別。湯圓心子是紅糖加上海橘紅餅切成地屑末做成地。按照江南傳統婚禮習俗。新娘在結婚出前。要與父母及閨中女友一起吃湯圓。母親還得喂女兒湯圓。新娘要哭一場來表示惜別。父母和親人都沒來。吃湯圓地時候王阿珍又流淚了。她不是裝出來地。靜悄悄地流淚。她明白顧筱樂是真愛她。她心情很復雜。
熱心地上海老師母。安排了廉簡又意味深長地儀式——進入洞房門口時。沒有蓋頭布。王阿珍模了一把兩個小孩子特意拿著地桔子。來銘記自己是江南人、是上海人。來表達橘不化枳地頑強……
吳陽估計。周桐對寧莉已經有所表示了。否則他就不配當顧筱樂地徒弟。吳陽甚至覺察出來。他倆在眾人面前表現出來地那種會心地微笑。幾乎就是一種知根知底地心定地笑。
區里正在開全區教師大會,所以近段時間天天都放電影。
今晚上的電影是《達吉和她的父親》。剛剛修成不久的新電影場上,已經擺滿了凳子和椅子。不少職工是中午就把凳子和椅子放好了的。為了先佔下更大的地盤,以擺放後續的位子,不少凳子和椅子還是躺倒放的。
一個老師母靜坐在場子中間,安閑地手織著絨線褲。就是用白紗手套拆的絨線來編織。
長期在廠大門里的水泥公路上放露天電影,不利于廠區的管理和交通,所以廠大門外左邊的一塊三個籃球場大的土地,被東山廠補充征用,作了新的露天電影場。臨河溝的一邊修了一條石坎子,經簡單平整夯壓,鋪上一層爐渣就成。電影場頭還修了個露天大舞台,石砌方框里填入泥土,再鋪上了一層爐渣。舞台兩邊立了兩根掛銀幕的水泥電桿。挨著舞台不遠的河溝邊,修了一間深水井的抽水房,主要供家屬區的生活用水。與露天舞台相對應,在廠大門口外的公路邊,修了一間電影放映室,深灰水泥牆體上露出兩只放映孔,像戰爭年代的碉堡,也像廠大門外的崗房。
因為公路的原因,古家場最早的場尾已經變成了場頭。區委、公社、糧站、供銷社、商店以及一些民房等等建築物,就沿著場頭的公路分布開來。現在,這個露天電影場的位置正好適中,寬大又敞陽,自然就成了古家區和公社的集會等公用場所,從而取代了場尾那個小戲樓土壩子。現在,東山廠的職工和古家一帶的老百姓都把露天電影場喚作電影場。都曉得電影場是東山廠的,但已經公用了;東山廠也是公家的嘛。
當吳陽和周桐在電影場上放好了自己的椅子,「咚、咚咚、哧咚!哧、咚、咚咚、哧咚!」的鑼鼓聲隱隱地響了起來,並由遠而近,聲音越來越大。
去萬山市參加慶祝游行活動的三輛敞篷彩車回廠來了。頭輛小車上裝著一只四米多長的魚雷快艇模型,這是東山廠參加政治活動的王牌,在萬山市出彩又出名。第二輛車上是鑼鼓隊,一只大鼓,六副銅鈸,能夠搗鼓出萬馬奔騰的氣勢。東山廠的鑼鼓隊在萬山市也是出了名的,幾乎就是上海江東造船廠鑼鼓隊在這里的翻版。只要「咚、咚咚、哧咚!哧、咚、咚咚、哧咚!」的著名鼓鈸聲一響,市民們都曉得,一定是東山廠的人馬出動了。第三輛車上裝的人不多了,在家屬區已經下了不少人;彩車上的職工手揮紅色小旗,顯得疲憊又興奮。
參加萬山市的游行活動,是在慶祝中國**第十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的召開。昨晚上全廠職工從廣播中聆听了大會的新聞公報,今天是軍工部組織的慶祝活動的繼續。那個年代的政治熱點多,跟過節似的,窮開心,游行活動和慶祝大會是家常便飯。上個月剛剛慶祝了十屆三中全會,今天又來了……
車隊在電影場邊上干脆停了下來,魚雷快艇模型車和鑼鼓隊的車周圍,聚滿了圍觀的人。那一台嘎斯六九車小,魚雷快艇模型舉在上頭,不但顯得龐大又威武,而且還有沖天的動感。吳陽和周桐干脆也坐在椅子上來觀看。鑼鼓隊七個人,身著統一的白色勞保茄克,藍褲;除了劉長林光著那只像白芋艿的禿頭圓臉外,其它六個人都頭戴白色工裝鴨舌帽,顯得整潔、時髦、醒目;工人階級的豪氣就淋灕盡致地抖了出來。鼓手劉長林是個核心,那顆白芋艿樣的頭顱本來就突出閃眼,而他打鼓的姿態驕傲又瀟灑,表演得聲形並茂、四大皆空,感染得觀眾跟著要陶醉。就這一套經典的行頭和陣勢,在社會上已經成為了東山廠和萬山地區軍工的招牌。
電影場上沒得人維持秩序,但顯得井井有條。正面中間大塊的位置,是東山廠職工的專區,任何人不得侵犯。場上的居民和農民們的位置則在周圍的邊緣上,或者在銀幕的反面。然而,大好局面是打架打出來的。
半個月前,廠里的職工與部分農民大打了一架。一些農民認為電影場在廠大門外面來了,就要與工廠職工爭平等,主動要佔據正面中間的位置,于是生了沖突。
上海人心虛膽弱,「飛來燕子獨腳伙,本地麻雀幫手多」,他們就不敢打架,雖然起蓬頭的不少。但廠里那批「轉二哥」,湖北佬,還有紅衛兵出身的「二桿子」,就敢于大打出手了;一時間板凳、椅子滿天飛,一些農民被打得哭爹叫娘、頭破血流。後來逼急了,兩個大隊的基干民兵拖出來七枝老式步槍,要來真的。最後,七枝步槍全部被工人繳了械,廠里連人帶槍一車拖到了地區軍工部……
「還早呢,走,去散散步。」周桐提議說。
「要得,左邊的小路,到小學和中學去走走。」吳陽想去看一看盧小蘭讀書的地方,嘴巴上又不好意思明說。
「小學和中學有啥子看頭嘛?」周桐堅持要轉右邊的大路,他說,「去轉轉新公路,據說新公路已經修好很長一段了,走,轉新公路。」
新公路上的新土,散出泥土的清香,暑熱的空氣很干淨。夕陽像滾落的蛋黃,擱在遠山的埡口上,燃著黃燦燦的余火。公路兩旁的田埂上,被截了舊枝丫的老桑樹樁子上,長滿了茂盛的女敕枝新葉,大匹大匹女敕綠的桑葉,展示著鮮活的青春。
周桐抬杠說︰「春節前我們來轉路,看見田埂上的桑樹枝被剪掉了,我問你是啥子原因,你說是在為修路準備大錘把子。你明明是在亂說嘛。」
「那你說是為了啥?」
「你看嘛,為了更多的新葉,好喂蠶子。」
「桑樹條做大錘把子是好嘛,又柔韌又綿實,我在農村時用過的呀。」
「你沒有看見哪?桑樹老樁上的大小枝條都剪掉了,顯然不是為了要做大錘把子嘛,而是為了葉。你看,多好的新葉。」周桐兩手摩挲著一匹桑葉繼續說,「除掉舊枝,才能長出更好的新葉,得失相益。」
「也許是的。我當知青那兒不養蠶,也就沒有經歷過。」
新公路沒有通車,路上很干淨。據說里頭通向山硐煤礦,進去有二十多里路。兩人的話題逐步轉為了文革中的笑話。
「文化大革命中,有一個時期無論辦什麼事,都要先念一句**語錄。有一位老太太去買菜,售貨員說︰‘為人民服務’,你買什麼?老太太說︰‘愚公移山’,我買蘿卜。說著她就在大筐里挑起蘿卜來。售貨員見她挑來揀去的,很不耐煩,就在一邊說︰‘要斗私批修’。老太太頭也不抬,繼續挑選,口里念叨︰‘萬萬不可粗心大意’。」
「一對夫妻鬧離婚,找到革委會主任。妻子咬牙說︰‘下定決心,堅決離婚。’丈夫接著說︰‘排除萬難,將就兩年。’主任最後表示︰‘抓革命,促生產,你倆的閑事我不管。’」
「嘿!好大一片平地呀。」他倆轉過一個埡口,眼前豁然開朗,一大片近萬畝坦平的田地展現出來,水田里成熟的稻子沉甸甸的。
「這兒一定就是他們說的杜家壩喲。」
「稻花里說豐年,听取蛙聲一片。」
「簡直可以建一個飛機場了。」
「啷個工廠不建在這兒嘛?把萬山片區所有的軍工廠集中建在這兒多好啊。」
「不得行,據說國家有政策,不能佔熟田熟地,只允許開山墾坡。」
在回去的路上,他倆放開嗓門,高聲唱起了《馬兒啊,你慢些走》——
……
肥沃的土地好象是浸透了油,良田萬畝好象是用黃金鋪就
沒見過青山滴翠美如畫,沒見過人在畫中鬧豐收
沒見過綠草茵茵如絲毯,沒見過綠絲毯上放馬牛
沒見過萬綠叢中有新村,沒見過檳榔樹下有竹樓有竹樓
……
「呵!你的聲音好嘛,有點男中音那種味兒。」吳陽恭維周桐。
「哪喲,我唱歌不行,吼不起來,但我的樂感有點好。」轉念,他又說,「我還在想呢,你的文筆不錯,我對曲子比較敏感,今後我們來點業余愛好,你來寫歌詞,我來學作曲,說不定還能搞出點名堂呢。」
「這個點子不錯,是應該搞點業余愛好。」
周桐嘆口氣,似乎有些感想地說︰「你看這個山溝里頭,啷個混嘛?弄不好就在這兒呆一輩子了。」
轉一個彎,迎面踫上了寧莉和聞阿嬌。
「冤家路窄!」寧莉調侃道。
這話周桐听上去很舒服,他本能地扭過頭看了一眼吳陽。而寧莉卻沒有扭過頭去看聞阿嬌。
「不是冤家是親家。」周桐應答說。
聞阿嬌很領會,她對寧莉說︰「顧筱樂的徒弟來了,你可要小心。」
寧莉說︰「徒弟可沒得師父那種英雄氣慨。」
吳陽和聞阿嬌都听得出來,寧莉與周桐已經對上火了。
「學徒當然不如師父哦,」周桐氣昂昂地說,「我就不出師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