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後,小斌蹦蹦跳跳地跟著吳陽和李山陵到西山公園去耍。
三個人一出門,李山陵就急切地掏出香煙,並立即遞給吳陽一支,他感觸又抱怨道︰「去早了憋得難受。一本正經,像過組織生活似的,我就不去那麼早了。」
點燃香煙,兩人深深吸一大口,胸月復起伏,幾乎吸到命里去了!然後,愜意地吐出一串煙霧,全身的活力就出來了……小斌好奇地望著他倆,隱隱地傻笑。
白岩路的大街邊上,有個農民模樣的乞討者,肩挎一只破布袋,手牽一個小女孩兒。吳陽掏出兩斤糧票給了他。
「那兒進去,就是四三七所的宿舍區。」經過地委大門口的時候,李山陵指著街對面一個路口說,「四三七所是軍工最好的單位了,有關系的都想往那兒鑽。那兒的妹娃子俏,一般不願嫁到山溝的廠里去,除非長得癟癟歪歪的。」
「你試過的呀?莫灰心,你們廠也在城里嘛。」吳陽鼓勵道。
李山陵不吱聲。
「我廠政治處主任姜守業的家就在四三七所,」吳陽說,「他老婆是那兒的。」
「肯定是上海人嘛。」李山陵說。
西山公園依山取勢,俯瞰長江,蔥蘢又幽靜。據說,最初是國民黨軍閥楊森建的。
進大門就是一座高大又古老的鐘樓。從大鐘樓過去,石板路的左側,一大圈兒田徑運動場地和石梯觀眾席,圍繞著一個足球場,里面正在開田徑運動會,加油鼓勁的喊叫聲此伏彼起……
公園里面有五洲池、月台及茶花園、楠竹茨竹園、桂花梅花園。還有一個小動物園。一些古老地石刻。二戰中蘇軍烈士地陵園……竹木茂盛。鳥多水少。青石板地路面。曲徑通幽。紅柱琉璃瓦地翹角亭子很好看……
按照上海人地眼光和說法。萬山市只有這個公園還像個公園。公園上頭地地區醫院還像個醫院。而城市地其它地方幾乎一無是處。
「曉得你要出來。我還借了一只照相機地呢。」李山陵說著在黃挎包里模索。
「那我就去買一個膠卷。」吳陽說。
公園里面正好有一個照相館……
進入「靜園」區地當頭。一座圓形大石壇上立了一堆假山。假山中嵌入了一塊石碑。假山和石碑被一株古老地黃桷樹根系抓牢。顯得緊張又吃力。石碑上四個陰刻地布滿了苔蘚地篆書字令人費解。小斌和李山陵都悻悻地認不出來。吳陽結結巴巴地念出了「霜霧凝煙」四個字來……
當小斌在「霜霧凝煙」跟前擺好了姿勢等著照相時,吳陽與李山陵把照相機和膠卷推推月兌月兌的,兩人都謙虛地說「你來、你來」……
最後才弄明白,兩個人都不會照相,也使不了照相機。
「嗨,我還以為你會照相呢。」李山陵遺憾地說,「我兩個都裝得那麼大套。」
吳陽也笑起來︰「我也以為你會。看來我倆都是土包子,還需要掃盲哦。」
三個人轉出來,李山陵把那只折疊式的海鷗牌相機打開又合上,打開又合上。接著他打開裝膠卷的後蓋,又合上……「我不相信這有多難,我們去找個熟人問一問,問好了就自己來整。」
小斌也自以為是地對照相機動手動腳,抓抓扯扯,他嚷嚷著可能該怎麼弄、怎麼弄。
李山陵推他一把︰「去、去、去,小老卵,莫亂來喲,照相機是借的喲。」
「等嘛,等到熟人了再去問。」吳陽說完,招呼大家坐在了路旁的水磨石椅子上,「這兒好漂亮,黃亮亮的。」
行道樹是一排葉色黃燦燦的銀杏,高有十多米,扇形葉片在長枝上螺旋狀生長。那金色彌漫的氛圍,令人的心氣一下子就蓬**來了。
吳陽終于看見路過的卷毛兒了。卷毛兒叫林能萬,東山廠的翻砂工,家住萬山市,戴一副近視眼鏡。
卷毛兒一看便咕噥起來︰「你的膠卷買得不對嘛,這個相機只能用一二零的膠卷,你買的一三五的膠卷。我去幫你退,換一個,那個照相館我經常去。」
卷毛兒很殷勤,他不但示範著幫忙裝好了膠卷,還調好了光圈、時間,一邊講解著調焦距,一邊為他們照了幾張相以後才離去……
吳陽遠遠望過去,吆喝聲四起的田徑運動場下頭,有幾頂與他一樣的白色鴨舌帽在晃動。他定眼一看,是廠里機動科的楊澤金和王俊生等一幫人。王俊生也通過白色鴨舌帽看見了吳陽,他們揮手招呼吳陽下去看鬧熱……
鉛球決賽決出了地區冠軍,成績是13.15米,四周響起熱烈的掌聲。
場子邊上的楊澤金不屑一顧地冒一句︰「地區冠軍就這水平?」
「咦!」那個胖乎乎的主裁判訝異地說,「你不服氣?不服氣你來試試!」
「試就試,讓我來。」楊澤金當真就站定在那只白圈圈里去了,面對著開闊的扇形場子氣定神閑。他不像是賭氣。
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好事者吆喝著紛紛圍了過來。
王俊生悄悄對吳陽和李山陵耳語,楊澤金的運動員級別是上海市的健將級呢……
那個胖乎乎的裁判也當真了,他吹一聲長哨,拉開了場子。
楊澤金帽子也不取,很坦然地抓起那只鉛球。他站在原地,右手托住鉛球擱在肩頭,一招一式都從容不迫又有專業素養。只見他高大的身軀向後弓屈下來,隨即向前彈起、右手瀟灑地一推,同時吼出一聲自肺腑的底氣,鉛球便在空中劃出一道悠悠的曲線……推出的距離明顯出了冠軍的水平,四周的掌聲和叫好聲爆響!
軍工廠的一幫人禁不住蹦跳著歡呼起來……更多人圍了攏來,拉皮尺一量,15.27米……
「吳陽過來吃魚喲!快點兒過來吃魚!喊你那個朋友也來。」
兒時的老朋友羅家良,跟著吳陽進廠來耍。去大食堂吃過晚飯,他們在下面玩兒了一陣籃球以後剛回屋,就听見了隔壁的老耗子他們在喊。
羅家良從部隊轉業,分到了萬山港務局的派出所工作。
吳陽房間的右邊住著機動科的劉長林、王俊生和一車間的賴勝;左邊住著一車間的陳萬全、魏培揚、王大林三個中年師父。
三個中年師父是技工校的老同學,從成都一家軍工廠一齊調回來的。「香爐腳」,三個人跟一個人似的;老婆娃兒在農村,都是近四十歲的人了,老單身漢。他們愛釣魚,也熱心整魚來吃,把個寢室搞得像零亂的公共食堂。
「老耗子」和「鐵腦殼」是王大林和魏培揚的諢名,諢名喊慣了,正經名字也淡薄了。
盥洗室的水槽牆壁是公共涂抹場所,被整得斑駁潦草,但那打油詩很清晰︰「春叫貓兒貓叫春,听它越叫越精神;老僧亦有貓兒意,不敢人前叫一聲。」
羅家良洗著臉一邊琢磨,不得要領。
「嗨,那是一古詩,」吳陽說,「春情的和尚廟,壓抑的和尚心。」
「快點兒來!快點兒來!」他們還在催。
「周桐出差去了?」
「跟他師父到重慶一個鋼鐵廠去了,給車間做一批坩堝,今天上的船。」
老耗子把鐵鍋刮得嘩嘩響,一邊咕叨說︰「金元慶他們去萬山市好像沒有回來呀,***搞瞎日鬧去了!」
吳陽敲著自己的碗筷應答說︰「房間里沒得人,可能又躲到四樓打麻將去了。」
從三樓飄來小提琴的聲音,好像拉的是《喜相逢》,情緒很歡樂。
大家剛剛聚攏,劉志安也梭起來找吳陽耍,正好撞上吃魚。開始他不好意思,半推半就地坐了下來。
陳萬全說︰「你們都是天成縣的老鄉呢,這兒我才是一個外人羅。」
「我是萬山市的人,」羅家良說,「算半個天成縣人。」
鐵腦殼問︰「你家在萬山市,那你們啷個又是兒時的朋友?」
「他大姐在天成縣醫院工作,」吳陽說,「我小時候不是在天成縣醫院住嘛,他就經常過來耍。」
老耗子說︰「我是在想呢,小羅啷個分到了港務局派出所工作喲。那你父母肯定也是港務局的嘛?」
羅家良說︰「是的。我父親已經過世了,原來是船長。」
鐵腦殼把一只方木箱推到屋中間就當桌子。木箱沒有上漆,面子上已經使用得油光烏亮了。他們這個房間像個雜亂的廚房,姜蔥油煙味兒渾濁,沒得吳陽他們的房間清爽。兩張桌子上擺滿了鍋、碗、瓢、盆和盅子、簸箕什麼的,桌面上油膩膩又水漬漬的;牆角里堆著釣魚竿、魚簍子、蚯蚓盒,桌子底下還有兩只泡菜壇子;地下滿是水跡,還有一些閃著白光的魚鱗片;窗子的橫梁上掛有幾串剛剖好還滴水的鯽魚,有兩條大一點的鯉魚已經風干了;門框的附窗上掛著一個魚籠……房間里磕磕踫踫又煙霧騰騰的,顯得有些零亂、擁擠。
吳陽把自己的白酒倒了一大盅子過來,給大家分了。他自己是用玻璃量杯喝酒。
老耗子不住地感嘆︰「***,秋天的鯽魚好肥喲!」
不是正式的酒席,很隨意,小木凳配矮木箱,只有兩個人固定著坐位。就是吃魚嘛,大鍋魚,大家把魚撈在碗里以後,有的站著,有的坐床上,有的走動,邊吃邊吹牛皮。
「大魚努刺,吃小魚莫努刺哦。」鐵腦殼包一口魚在嘴里嚼著,一邊教羅家良和劉志安吃魚的竅門兒。
羅家良好奇地問︰「混到一起吞哪?」
老耗子說︰「小魚就連肉帶刺一包嚼,一包吞。吃的時候莫說話,莫張嘴,就不會卡喉了,也吃得快。」
「像你們那麼斯斯文文的,吃不到兩條,他們就吃光了。」陳萬全說。
一大鍋子鯽魚,就一個花樣,煎煮。先用油煎,煎得枯黃以後再加水煮,擱鹽和醋,醋味重一些,放點姜末蔥花更好。這樣整出來的魚香味濃,魚刺也軟,簡便又實惠。
「湖北人會吃魚,賴勝他們那幫湖北佬吃魚不卡喉。」
「嗨,其實就是我們這種吃法,嚼的時候閉著嘴巴莫說話。」
「鐵腦殼!又在整魚吃啊?這麼香!」金元慶大聲武氣跨進門來。
「來嘛、來嘛,自己拿碗筷過來。」老耗子一邊招呼,吳陽一邊讓坐。
金元慶低頭聞一聞,一邊說︰「我只喝點兒湯,小魚不好吃,一包的刺。」他抓過吳陽手上的酒杯,呷一口酒以後又說,「你們天成縣的妹兒乖喲,听說文工團演劉三姐那個伍陵,也是天成縣的人哪。」
鐵腦殼自豪地說︰「你現在才明白我們天成縣的妹兒乖呀?」
「美女天成。」吳陽喃喃道……
小提琴還在拉扯,在三個八度的音域上,以音區和音量的對比、輕松的下弓彈跳和連續上弓弓法,搗鼓出俏皮幽默的效果……
大家听得一時安靜了下來。
金元慶有些感動,他抿一口酒,咂嘴稱贊︰「秦世良的提琴拉得好,他也算是我們上海的人才喲。」
「喂!老金,」陳萬全說,「你們經常找港務局的麻煩,派出所的小羅,吳陽的**朋友,快點敬一下酒,搭上關系。」
「不需要、不需要,」羅家良謙恭地說,「我曉得他,吳陽的師父嘛。」
羅家良接著又說︰「我們港務局與東山廠是老關系了,我們的船主要就是用你們的車葉,你們找我們托運貨物的事也多。尤其是上海人、武漢人,買回去的船票,帶東西,經常要找熟人,開後門。主要是你們生產科的那幫子人在打交道。今後金師父有事,就直接來找我嘛。」
「有數、有數,」金元慶高興地說,「吳陽的出窠兄弟,那我還是要敬你一下酒!」
「***,牛大胯又在草壩壩邊上轉,狐狸精!」陳萬全上過廁所進來,嘴巴嘀嘀咕咕。
「肯定又是在勾引胡萬培嘛,逗他搖尾巴。」
和尚廟的男人失去貞操,是從耳朵和嘴巴開始的。
牛大胯是附近的農家婦女,著名的「窯子」。東山廠是單身漢成堆的地方,他們每年就探一次親,過得很壓抑,附近的暗娼就多了起來。而知名的「爛污**」,除了古家場上的「馬**」,就要數那個「牛大胯」了。牛大胯女人特性齊全,而要價又便宜,就便于普及。
「听說逛窯子的價錢漲了一點兒呢,現在要半塊肥皂了。」
「半塊肥皂?」陳萬全瞪大眼楮,「二車間的萬老師父,不就是半塊肥皂翻的船嘛。」
萬老師父就是上海老單身漢萬阿良,毛天寧的師父。
那天上班沒電,全車間的人都耍,萬阿良早就憋得性情鼓鼓脹,就耍出了心思、憋出了沖動。車間剛剛了半塊勞保肥皂,他揣了肥皂就出二道門,直接抄小路就去了牛大胯家。
牛大胯正在豬圈里喂豬,把背對著萬阿良。他憋得猴急,把半塊肥皂往小桌上一擱,也顧不得豬圈里齷齪兮兮就撲了上去。牛大胯沒來得及反應,一股**就噴在她褲子上了。她車過頭一看,半塊肥皂太小氣嘛,就老大不高興,把雙手撐在豬圈條石上不配合。萬阿良急急巴巴,雖然放過空炮,卻意猶未盡,甚至意急心忙,他一把扯下她的褲子,從**後頭就把她干了。
那門子搞法跟狗似的,本地人叫「爬胯」,上海人文雅一些,叫「後入位」。被人爬了胯,又才半塊肥皂,牛大胯氣急敗壞,就著那一條灑了白漿漿的褲子,跑到廠里去告了……
「老門老檻的,出那個洋相。」
「嗨,牛大胯是想敲詐萬老師父嘛,」鐵腦殼說,「敲詐不成她才告的。」
「半塊肥皂是小氣嘛。把萬老師父的生產組長也整月兌了。」
「哪喲?據說沒得半塊肥皂,萬老師父確實小氣了,把半塊肥皂截留了一半。」
「一半的一半哪?整出問題了,刮宮的錢都不夠嘛。」
「衛生所刮宮的手術費三塊錢,古家場那個小醫院只收兩塊。」
「就算一整塊肥皂,也不值兩塊錢嘛?」
「有幾個做手術的呀?那些女人,有土辦法解決。」
「野雞嘛,命賤。」
「誰管後事啊?男人放了炮就不管了。雖然接續前緣的多,但交易嘛都是一次性買賣。」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誰把賬算那麼細呀?還手術費呢。」
金元慶喝完魚湯,把嘴皮子一抹︰「嘿,剛建廠的時候,搞一次女人就一盒火柴,一盒火柴就兩分錢。」
「那不一定,」鐵腦殼說,「有些上海男人搞女人還不給錢呢,這兒的土女人,也有想沾點兒洋葷的。」
金元慶頭一揚︰「瞎說!萬老師傅不是上海男人?」把碗往桌子上一摜,他又說︰「其實啊,搞外頭的三黃雞算是安全的,不容易翻船。反正廠里的女人搞不得,推扳不起,弄不好一輩子也翻不了身。」
「廠里亂搞的多嘛,兩個人偷偷模模做的事情,哪個曉得?」
老耗子嘀咕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你們那個上海老師父劉大森,真是經不住拖,啷個死在監獄里了。」
「哪個劉大森?」吳陽問。
「嗨!**幼女的。」金元慶回頭對吳陽說,「劉大森,上海老師父,**幼女判了五年刑,才關進去一年,就死在監獄里頭了。」
「單身漢情有可原,劉大森老婆在身邊也亂搞,作孽喲。兔子不吃窩邊草嘛,騷卵!」
「老門老檻反而翻船的多。」
「唉,像我這樣的單身漢,才算經得起考驗羅。」金元慶 著頭咋呼起來。
「天曉得?」老耗子與他抬杠,「你金元慶只不過是陰險狡猾一些嘛。」
魚吃光了,陳萬全默默地收拾起桌子和鍋碗來。他不釣魚,也燒不來魚,他就老老實實地「打掃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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