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桐收到清華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並沒有在廠里引起多大的轟動。大家只是覺得,新的高考政策,使廠里上大學的人少了。過去搞推薦,每年廠里有十來個名額,這次才考走一個。而恢復高考在社會上的反響可就大啦;據說四川全省有六十多萬考生,只錄取了一萬多人,考上的喊「鄧小平萬歲!」沒考上的喊「打倒四人幫!」
周桐入讀清華大學的專業變成了「工程物理」,他和吳陽都納悶兒,沒填這個專業呀,「工程物理」,干啥的?
後來他們了解到,填報高考志願時,他們都沒填是否服從分配一欄。工會張干事收攏表格準備上報之前,自作主張,在所有黨員考生的高考自願表最後一欄,都填上了「服從分配」。他以為,**員嘛,不服從分配哪行呢?
快要過春節了,廠里還沒有正式放假。
昨天是星期日,吳陽、劉志安和寧莉把周桐送上了回天成縣的客車,在教場壩車站分的手。一道進廠的四個老鄉,一年的功夫,就走掉了一個。
分手之前,他們在萬山市二馬路的廬山照相館照了一張合影相。周桐很正經地穿了一件藍色 嘰布的中山裝;吳陽和劉志安仍然是那件軍人黃勞保茄克,頭戴白色鴨舌帽;寧莉身著西領套裝,素色,莊重……
周桐與寧莉好說好散,大義凜然;他對她的支持和慷慨十分感激。
後來吳陽才曉得,在進考場之前,寧莉為了給周桐減壓,叫他全力赴考,爭取成功。如果考不上,她就嫁給他;「如果考上了,就算我倆沒得緣分」,她祝他「鵬程萬里!」這樣,周桐的成敗都是喜,他怎能不感激寧莉呢?難怪,那張合影的照片上,寧莉做主,就印上了「鵬程萬里」幾個字。
周桐的春節供應票也給吳陽了,他采購了一大堆準備帶回家的過年貨,竟有一點兒豐收的感覺。
上海、武漢等四面八方的外地單身職工們,紛紛回老家探親去了,十二號的造型工一下子走了百分之八十。沒有走的人,大都聚集到工礦商店,購買春節供應的東西,白糖、肥皂、煙酒、花生、黃豆、黑木耳等等。偌大的廠房,頓時顯得空蕩蕩的。生產不能搞了就打掃衛生,衛生打掃完了大家就耍。
周桐走了,走了再也不回來了,吳陽心頭泛起隱隱的失落感……
盧小蘭和唐萍放松地靠在上下行車地扶梯上。與坐在一只小砂箱上地吳陽吹牛三。
春節過後盧小蘭就要上行車了。轉為跟唐萍當徒弟。另一個行車師父謝林芳也回上海探親去了。唐萍雖然也是上海人。但她與盧小蘭一樣。一家人都進了東山廠。就沒有探親假。按規定。她們地父母要回上海探望老人。只能四年一次。如果每年都要回去。就得請事假。有調休假也行。但都得自費。
「唉呀。這個春節啷個過呢?」盧小蘭嘆息道。
唐萍問︰「你爸爸媽媽都回上海了?」
盧小蘭點點頭。
「你啷個不一道回去嘛?」吳陽問。
唐萍說︰「費鈔票唄。沒得探親假,自己掏腰包,哪能都回去?」
盧小蘭對吳陽說︰「‘做人家’就這意思,精打細算,摳著過日子,銅錢眼里躚跟斗。」她顯得很無奈,眼楮疲軟地盯著大門口那一大堆廢砂。
唐萍抱怨道︰「我們這批人倒霉喲,如果自費回一趟上海,每年有兩個月的工資扔長江里頭羅。進山溝來以後,上海人把‘做人家’的傳統揮到了極致,門檻精來兮。」
吳陽心想,上海人的「精來兮」,主要是克己和節儉罷了。不過上海人的精打細算倒是絕活兒,他們總能夠用有限的錢辦最多的事。
盧小蘭黯然地說︰「沒辦法,我媽媽在這里水土不服,胃痛、貧血,經常低熱,又患骨質增生,人越來越消瘦。每隔兩年就要回常熟去看一次病。也怪,一回老家病情就好轉。據說這兒的水質太硬,氣候不適宜。」
站累了,唐萍也拉一只小砂箱坐了下來。盧小蘭嫌鋁砂箱涼,她就把吳陽的工具小木箱拖過來坐著。
吳陽討好地對盧小蘭建議道︰「這兒春節不好耍,你就跟我去天成縣耍嘛,天成縣好耍,廠里又有車子接送。」
盧小蘭默不作聲。
唐萍立即咋呼起來︰「嘿!你吳陽想得美喲,賊忒嘻嘻,要帶師妹兒回家過春節呀?」跟著,她警覺地四周看了看,壓了一下頭,噘嘴輕聲說︰「算啥?私奔哪?」
盧小蘭淺淺一笑。
吳陽紅著臉說︰「還要避嫌哪?要不我請你兩個一起去嘛。」
唐萍也笑了︰「我是老大姐了,沒得你們那種心情。我要陪老爸老媽過春節,我不去。」
停了一會兒,唐萍作出師父的樣子又說︰「小蘭也不能去,免得廠里以為你們在談戀愛。其實,軋得來很正常,關鍵是學徒工不準談戀愛,怕誤會,弄不好要受處分的,最輕的處分也會推遲轉正。」
盧小蘭正正經經對唐萍說︰「 ,你還真以為我想去呀?一本正經的樣子。我阿哥肝髒出了毛病,要回這兒過春節呢,我啷個能走嘛?知青點的人都要回來。」
「你不是在學放大照片嘛,」盧小蘭輕輕對吳陽說,「你回去幫我放大幾張像片就行了,回頭我把底片給你。」
吳陽心動了一下,說︰「你就不怕我拿你的照片到處炫耀哇?」
「你不會。」盧小蘭顯得很放心。
「我會喲,我會放在心頭來炫耀。」吳陽當真地說。
「天天看得到人,有啥嘛?」盧小蘭不屑地說。
「一個姑娘,被小伙子放心頭炫耀,老好哦!」唐萍悄悄捅一下吳陽,幽默地說,「望梅止渴,那不難受死了?」
平時噪音嘈雜、設備喧鬧的車間,現在安靜得只有零落的人聲和人聲的回聲。壓縮空氣閥門泄漏出的余氣 作響。廠房中線的大立柱間,懸掛著幾塊宣傳牌,上面寫有「大慶式企業標準」、「鐵人式工人標準」、「干部的約法三章」和「干部的三個公開」,顯得一本正經,煞有介事……
廠房大門外,一群「轉二哥」又圍著扔「飛鏢」的周順成,起哄聲喧騰。周順成在上海的老婆與他離婚了,他無家可歸。
「喂!你們幾個人爛**呀?」車間主任張祖國路過這里,他大聲開了一句玩笑。
張祖國因為節前事務多,要晚幾天才能回上海。節前跑上海的船從原來的每周一趟增加到了兩趟。廠里正在給職工加工資,全車間一百多號人,只有六個指標,一時落實不下來,只好過年以後再說。
「爛**啥子意思哦?」吳陽問。
盧小蘭嬌惰地打個呵掀,一邊說︰「上海人講爛**,是指坐下來就不肯動。」
「還有一個典故呢,」肖立剛福搭搭走過來,他手上舞一根提蒸飯鍋的鐵絲鏈子,一邊說,「傳說古時候的吳縣,有一個姓邵的人,他懶惰成性又愛夸夸其談,一談就沒個完,盡說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令人心煩。有一次他賴在一個徐姓朋友家,滔滔不絕一講又是幾個小時。把徐某整煩了,他想出了一個逐客的妙計。徐某取出一只小藥瓶,倒出一些藥末包好了贈給邵某,他說︰‘此藥乃秘方靈藥,專治爛瘡,你快回去把藥末涂在患處。’邵某吃驚地說︰‘我沒有爛瘡,不需要用藥。’徐某說︰‘我知道你的爛瘡于臀部,你我知交,不必隱諱。’邵某連連搖頭,聲言自己臀部確實沒有生爛瘡。徐某笑著說︰‘既然你沒有爛**,為什麼坐下來以後就站不起來了?’……」
肖立剛長得魁梧厚實,兩肩一邊高一邊低,那些轉二哥就給他取了個綽號叫「歪**兒南瓜。」
大家听得慵懶疲塌,無精打采。唐萍漠然地對吳陽說︰「吳方言地區又稱‘爛**’叫‘懶**’。‘懶**’的說法就要文雅一些。」
「喂,小吳,這張廢品單該你簽字嘛?」檢驗科的董阿良匆匆走來,手頭揮舞著一張紙條,「快點兒填了,好放假。」他一臉的嚴肅,又補充道,「你師父走了,只能由你自己簽了。」
吳陽接過廢品責任單一看,是兩只「du箱體」的報廢單。盧小蘭做的,做成了廢品,但生活是分派給他兩個人的。他沒有猶豫,把自己的名字填上了。本來就是學徒工嘛,正是付學費的時候;無所謂名聲問題,也不承擔經濟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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