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線軍工 第十七章 同桌的她

作者 ︰ 吳少明

小拖輪嗷——嗷——的汽笛聲,把他們喚回到現實中來。

盧小蘭素淨,她心情格外好的時候話就多,也活躍。

「你阿哥有血性,不打架的孩子沒出息。」吳陽感慨之後,突然想起一個叫古菜花的村姑來。

「你是不是有個同學叫古菜花?她在二道門後頭那個降壓站邊上住。有一次我跟老耗子去她家附近的魚塘釣魚,開始她家不讓釣。後來她問我認不認識盧小蘭,曉得我是你的師兄以後,一下子熱情就來了,不但讓我們釣魚,還給我們拿凳子,中午還端了苞谷糊、咸菜給我們吃。我還沾了你的光呢。」

「她呀!她可機靈吶,功課也好。」說起古菜花,盧小蘭滔滔不絕,她又講起了古家小學的往事。

那時候的學校,男女生關系咫尺天涯,跟仇人似的。學校利用這一現象,就安排男女混坐,以免上課說話或擾鬧。但古菜花偏偏不要同男生坐。她悄悄給班主任老師說,她要跟盧小蘭坐一排,她說盧小蘭長得好看。

古菜花的父親古大山,是古家大隊的支書,古家公社貧管會派駐古家小學的貧宣隊長;貧管會就是貧下中農管理委員會,貧宣隊就是貧下中農**思想宣傳隊。那時候,貧宣隊長就是學校的一把手,這個面子夠大。所以,班主任老師不便拒絕古菜花的要求。

古菜花的熱情,並沒有換來盧小蘭的響應,像熱臉貼上冷**。

山里的窮孩子,傾其所有也沒得幾斤幾兩。唯有家里那棵杏子樹,是古菜花長年的希望和值得炫耀的東西。但盧小蘭對杏子也不感興趣,她成天冷冰冰的,視古菜花為男生一樣,謹慎地保持著距離。宿土難離,適應一個壞環境更加困難;即使是貓和狗,也會有一段打蔫兒的時候。盧小蘭對古菜花的排斥,是對整個環境的排斥。

終于和盧小蘭說上話了,這讓古菜花興奮不已。

下課以後,避開其它同學,她又拿出三只黃橙橙的杏子,要盧小蘭嘗嘗。盧小蘭皺了皺眉頭,擺擺手表示不要。

接著。盧小蘭從自己地書包里拿出一顆大白兔女乃糖。塞給了古菜花。她不知道大白兔女乃糖是啥東西。懷疑地拿在手上不知所措。盧小蘭說︰「剝開糖紙。放嘴里吃。」並做了一個手勢。

她猶豫了一會兒。試著把剝開地女乃糖放進嘴里。立即流露出驚異、喜悅地神情!從來沒吃過這麼香甜地東西。她半張著嘴巴 一口長氣。吸溜一泡口水。馬上珍惜地把女乃糖從嘴里吐出來攤在手上。再從地下撿起扔掉地糖紙。小心翼翼地把女乃糖重新包好。然後神秘地收了起來。受寵若驚。她不安地沖盧小蘭羞澀地笑了笑。

古菜花長得單薄。瘦削、黝黑。略為零亂地頭有些枯黃。腳上套一雙早已變形泛白地藍布鞋。兩只腳拇指從破洞里凸了出來。她不常穿鞋。打赤腳地時候更多。像一株因養分不足或時令不到而沒有長開地花骨朵……身子骨還算硬朗。眼楮滴溜兒有神。執著地眉宇間隱隱透出一股聰慧地秀氣。她上身穿一件風雨漂白地碎花布衣服。褲子是用尿素包裝袋制作地。包裝布上地字跡歷歷在目。

在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初。農村常用一種從日本進口地尿素肥。把尿素肥地包裝袋拆開。染藍。竟然像料子布。強度也高。但袋子上地字跡蓋不住。也去不掉。要不是古大山地關系。得到那種包裝袋並不容易。

古菜花與「苦菜花」諧音。因為電影《苦菜花》地緣故。一些頑皮地男同學干脆直呼她叫苦菜花。並編了一段順口溜。經常在放學地路上邊跑邊唱︰

苦菜花。你不苦

打赤腳,穿料子褲

褲腳上印日本,**上印尿素

古菜花確實是一株苦菜花。五九年,古大山的二兒子,因饑餓偷吃涂農藥的麥種後被毒死了。兩口兒不甘心,接著又生下了古菜花。母親隨後因病去世,古菜花失去了溫暖的懷抱,頑強地活在孤苦和貧困當中……

家里有父親和大哥兩個壯勞力,居然難得吃飽飯。從小沒了媽,古菜花帶得很粗糙。荒時暴月又浩劫不斷的農村,想細也細不起來。連古大山自己,也經常餓著肚皮公干……

上海人到自己家門口來建工廠,古菜花很興奮。她家相鄰位置修建的總降壓站,更成為她童年的榮耀。上學往返途中,經過東山廠二道門時,她常常縮頭縮腦地向里面探望,她覺得軍工廠好神秘、軍工人好高貴。眼前滄桑和那些有本事的上海人,使她開了眼界。她暗地里下決心,今後一定要成為像盧小蘭和她父母那樣的人,一定要過上東山廠的工人那樣的日子。雖然,她難以擺月兌童騃的茫然……

不論農村的孩子還是廠里的孩子,大家都喜歡上勞動課。勞動課不是上課,而是野外活動。能夠在溝溝坎坎間瘋跑,擺月兌了教室的禁錮和枯燥的學習。然而,學校的勞動是有定額的,比時下的農民還要斗硬。

那天是挑石塊兒,為學校修圍牆備料。每人的任務是五十斤,到河溝里去撿。廠里的孩子興奮之余,又為定額而苦惱。然而,盧小蘭有古菜花幫忙,就心定。古菜花大盧小蘭半歲。

一對篾條編織的撮箕和一副帶擔鉤的扁擔,是學生娃必備的勞動工具,像書包一樣重要。盧小蘭那一對樹杈擔鉤,是古菜花給砍制的。木鉤子比鐵鉤子握著舒服,對撮箕的磨損也要小些,經用。

學校跟前就是一條河溝,但合適的石塊早就撿光了,現在撿石塊的地點越來越遠。

盧小蘭挑著晃晃悠悠的空撮箕跟在古菜花後頭,一蹦一跳地走在鄉間小路和河溝堰坎上。在她倆前頭,一群女同學邊走邊唱︰

心中的太陽紅艷艷,

戰士愛讀老三篇,愛讀老三篇。

一學張思德,

不怕千難和萬險,

不為名利不怕死,

甘下火海上刀山……

她倆沿著小河溝,繞過古家場繼續往東北方向走。前段時間下過一場春雨,從山上匯入河溝的支流水逐漸增加,河溝里的水也越來越多,石灘就豐富生動起來。朝陽燦爛,綠油油的莊稼爽心悅目,拂面輕風令人清新。

在那個崇尚體力勞動光榮和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年代,古菜花在盧小蘭面前多少有些自豪感。她叨叨不休地向盧小蘭介紹莊稼和蔬菜,教盧小蘭識別豬草,有時還要扯上幾株標本。雖然盧小蘭並不上心,只是諾諾應付著,但這並不影響古菜花的熱情。她巴不得把自己懂得的常識都講出來,以顯示自己的能耐。

「大閘蟹!大閘蟹!」盧小蘭驚叫起來。當她搬開一塊大卵石,從渾水里竄出一只大螃蟹,它警惕地舉起一對鉗形大螯足,張牙舞爪地奪路橫行,在高低不平的亂石灘上跌跌撞撞,想把自己重新隱藏起來。

「讓我來!讓我來!」古菜花丟掉手里的石塊,快步趕到。只見她身手敏捷地按住螃蟹的背部,使它再也不能移動。然後小心翼翼地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尖,拈著螃蟹背殼的兩側舉了起來。螃蟹的肚皮亮出來了,腳爪在空中徒勞地抓動,已經失去了自主能力。

「拿回去,給你爸爸下酒。等石塊挑完了,我們再抓幾只。」古菜花躊躇滿志。

上海的秋季幾乎家家吃蟹,重陽時節,大街小巷都听得見小販「要吃大蝶蟹」的叫賣聲……淡化了季節的概念,對美味總是記憶猶新的。盧小蘭想起在上海吃過的鮮女敕醇香的醉蟹,心頭一陣激動。但面對張牙舞爪的活蟹,就不知所措了,她焦急地擺擺手︰「不敢拿,夾手?」

「你過來,幫我一下,」古菜花說,「我能把它的兩只大夾子定住。你幫我捏住一只夾子。」

她倆小心翼翼,每人捏住螃蟹一只螯足大鉗夾。古菜花嫻熟地從螃蟹的小腳上,折下一小節針刺一樣的尖端,對著鉗夾張合的關節縫刺了進去,又略略使力頂了一下,放開,螃蟹螯足的大鉗夾果然定住了,再也不能張開。如法炮制,另外一只鉗夾也定住了,幾乎不露痕跡。

「你真行呢!」盧小蘭由衷稱贊道。

受到贊許,古菜花更加來勁了,她一手拿螃蟹,一只手在褲腳上蹭。「這很簡單。你曉得這個辦法了,下次你也會做了。」她把螃蟹遞給盧小蘭,「這下子好了,它再也夾不到你的手了,可以放心玩兒了。」

盧小蘭把螃蟹放到地下讓它跑,再拾起來。「先把它藏起來吧,勞動完了再來拿。」

她倆用一根稻草,系住螃蟹的兩只螯足,拴在一棵桐子樹隱蔽的丫枝上以後,繼續撿石塊……

來回跑了四趟,她倆一百斤的任務就完成了。

實際上,盧小蘭只挑了三十來斤。

又回到河溝里來抓螃蟹。時至中午了,誰也沒有提議回家。

「先歇會兒吧,衣服都汗濕了。」盧小蘭建議道。

「你先待在這兒,我去把那只螃蟹取回來,看還在不在。」古菜花說完,就去找那棵桐子樹。

盧小蘭坐在一塊大卵石上,雙腳浸在水里戲水。太陽暖洋洋的令人犯困,她驀然想起托咐給古菜花的一件事兒。

因為教材匱乏,她們用的五年級語文課本,與盧曉劍的一樣。課本後頭,有「四川農村常用字」的附頁,其中的「生活用品名」,老師要求先理解再記住,可能要考試的。那些「簸箕」、「筲箕」、「篾席」之類的詞語都弄懂了。最後只剩下兩個詞︰一個是「甑子」,她後來去古家場上一個飯館也見到了;甑子像個木桶,蒸飯用的;放在一口有水的鐵鍋里,甑子里面用一個竹篾條織成的圓錐盤,托住半熟的米粒,再蓋上一個竹鍋蓋,燒火蒸。另一個詞是「蓖子」,她搞不懂,沒見過,更沒用過。昨天放學時問了古菜花,她說她家里有蓖子,今天帶來看,不曉得她帶來沒有。

「帶來了、帶來了。」古菜花抓起月兌下後揉成一團的衣服,從衣服口袋里找出了一只叫蓖子的東西來。

盧小蘭拿過一看,就是梳子嘛——中間一道深色的梁兒,兩側是黃色的密齒。大概是竹子做的,綿實有力,比一般的梳子齒要密得多。

「干啥用的?」

「梳頭。」

「那為什麼不叫梳子而叫蓖子?」

「不是梳頭是蓖頭,蓖頭。」

「蓖頭與梳頭哪兒不一樣?」

想了一會兒,古菜花又解釋道︰「梳頭是把頭梳順,好扎辮子。蓖頭是把頭里頭的虱子、虼蚤這些小東西蓖出來。只有蓖子才蓖得出來,蓖子的齒密。」

盧小蘭懂了一點兒古菜花的意思,她看了看蓖子又問︰「頭里頭怎麼會有虼蚤、虱子?都是些什麼東西?」

古菜花不服氣地說︰「虱子就是虱子嘛,你的頭里沒有?我來試一試。」

她解開盧小蘭的馬尾巴,用蓖子在她的頭里緩緩絞過一遍,看蓖齒,什麼東西都沒有。再蓖一遍,還是沒有。

「咦?頭里頭沒得虱子啊。」古菜花略為吃驚,自言自語地說。

盧小蘭懷疑地看了看古菜花零亂又微微酸餿的頭,似乎悟出了一點兒什麼。

「我蓖給你看,我頭里有。」古菜花用蓖子在自己的頭里費勁地緩緩絞動。當最後一縷絲從齒縫中劃過,果然蓖齒上留有一只淺黑色的小蟲子,還有一些卵一樣的白點和頭屑。

「這就是虱子。」古菜花把蓖子平移到盧小蘭面前。

寬肚尖尾,小頭上兩根細小的觸須,頭兩邊各長有三只腳,這就是虱子。盧小蘭看得仔細,她的身子本能地向後退了一下,並充滿了警惕。

「它咬人的頭皮,爬到身上也咬,咬得你頭癢,身上也癢。」古菜花繪聲繪色,「有時候被窩里多了,咬得覺都睡不著。所以,頭要經常用蓖子蓖,才能把它們清出來。」說完,她嫻熟地用兩只大拇指的指甲蓋,兩邊抵住虱子用力一擠︰「啪」地一聲微響,虱子就成了一小團黑糊糊的肉餅。

怕盧小蘭還不明白,古菜花繼續說︰「虱子只是爬,跳蚤和臭蟲還會跳,到處跳,還能在空中飛。」

盧小蘭仿佛想起了,外婆曾經講過的,舊上海的癟三和丘八,曬太陽捉「老白虱」的舊事兒,不由自主就打了一個寒噤,頓時覺得全身都在瘙癢……

回家以後,在爸爸的幫助下,盧小蘭通過查字典確認,才現語文書上印的「蓖子」是錯誤的。正確的寫法是「篦子」。「篦子」是竹頭而不是草頭。

教材上寫的也有錯,不曉得那本字典靠不靠得住?無所適從,盧小蘭惴惴不安。

六一兒童節快要到了。盧小蘭和蘇婭、楊霞、王亞勤等伙伴兒,默默走在放學的土路上。在她們的眼界里,有灌木、飛鳥,小橋、流水,流水里游動著成串成團的黑色蝌蚪。還有莊稼,田園,蛙鳴蟲吟。但這些景物提不起她們的情緒,一群打打鬧鬧的農村同學從旁邊飛跑而過,掠起一陣塵風,令她們厭煩。

六一兒童節,攪動了她們的心思。

盧小蘭記得,去年六一兒童節是在上海過的。老師帶她們一班同學去了豫園。同學們都穿得整潔漂亮,一路上紅領巾飛揚、彩裙飄飄,大家興高采烈。豫園里幽靜雅致、曲折錯落。園中有假山奇石、亭台樓閣、荷池曲徑、小橋清流,池水里緩緩游動著一群群紅色、白色、黑色的金魚……豫園的圍牆也很漂亮,叫龍牆。粉牆瓦頂,蜿蜒起伏,頂上有張牙舞爪的龍頭。整個圍牆就像是一條游動的巨龍……盧小蘭沉浸在回憶當中。

蘇婭說︰「去年六一兒童節,我們一家人去逛淮海中路。六一兒童用品商店里,好多漂亮的兒童皮鞋和帽子、玩具,還有兒童服裝。爸爸給我買了一條連衣裙和一個絨布洋女圭女圭。後來又坐車去上海老城隍廟,參加了游園活動,還吃了梨膏糖。梨膏糖太好吃了,甜蜜蜜、松軟軟的,老爺爺說還能開胃止咳……」

漸漸地,大家都啞口了,只是默默地走著。

王亞勤興頭乍起,她大膽建議︰「六一兒童節我們穿裙子上學!」

裙子,人人心里都想到過。

「好、好、好,」大家都贊成。

又是一陣沉默,她們想起了穿皮鞋的風波。

「就要穿裙子,不怕!」盧小蘭狠地鼓動大家。

「對!就要穿裙子。只要我們大家都穿,人多,就不怕。」

「還要給王婭妹、石亞楠和張晶她們說,都穿!」……

「好,六一兒童節都穿裙子,說話不算數的是賴皮頭,軟腳蟹。」

「對!賴皮頭,軟腳蟹。」……

一波趕一波的浪頭沖撞著小駁船,船體在嘩嘩的潮聲中搖晃,一些江水也漫了進來,飛濺的水珠打濕了衣服。他倆驀然站起來,並轉身用手撐住欄桿。看著逆向遠去的大客輪,歇了一會兒,又在原處坐下了。

吳陽狡黠地對盧小蘭說︰「有一句俗話,叫‘走路同心,坐船同命。’我倆這一趟,那就算心和命都同過了哦。」

盧小蘭把頭一揚︰「什麼事兒經你一說,就有點兒感人了。」她俏皮地說了一句土里土氣的四川話︰「哪有那麼巴適哦?你不要盡往巴心巴腸的地方說嘛。」……

(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三線軍工最新章節 | 三線軍工全文閱讀 | 三線軍工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