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到灼華園這日天色陰霾,微弱的陽光透過厚重的烏雲邊緣,清清冷冷地灑將下來。
穿過清幽素雅的院落,鳶尾被婢女帶進東廂的一間居室,里面雖不奢華但整潔干淨。婢女走後,她獨坐床沿打量著室內簡單陳列的幾件家具,不知此地是自己了此殘生之地,還是又一個暫居之所。
她雖年幼卻也明白,赤王是不想當真傷了軒轅燁磊的心才留下自己,之所以將她一介民女留在府中,也不過是變相的軟禁罷了。
隱約間有琴聲斷斷續續傳來,鳶尾走出屋子,穿過白玉欄桿圍成的白色回廊,眼前驟然被整片蔥郁綠色填滿,細看之下原是一片湘妃竹林。
鳶尾神色一黯,緩步上前抬手撫上竹竿,其上黑紫或暗紅色的斑斑淚痕,仿佛烙在她心上的點點痕跡,惹得原以為早就死去的心竟又開始隱隱作痛。
延著九轉幽徑漸行漸遠,不多時,一座雅致的竹木小閣躍然林中。
竹木小閣四面通透,透過飄逸的雪白紗帷隱約可見一女子正居中撫琴。那女子雖瞧不清容貌,但披著淡綠衣裙的身姿欣長婀娜,掩不住的柔和嫻雅氣質隨著美妙樂聲擴散開來。
閣內案幾上的蓮瓣香爐升騰雲煙縷縷,又憑添幾分縹緲意境。
「什麼人?」
幽靜氣氛遽然被尖銳喝問聲打破,鳶尾驀然回首,眼見一個頭扎雙髻的華服少女端著茶典正一臉防備地看著她。
她覺得這少女十分眼熟,只是想不起在哪里見過,以至遲疑半晌才解釋道︰「我叫鳶尾,是今天才搬來這里的。」
「霜兒,帶她一並上來罷。」
竹閣里傳出溫婉聲音,霎時觸動了鳶尾的記憶之弦。屏氣凝神地跟著霜兒登上竹閣,當見到那溫柔的背影,她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有生之年得以再見此人。
淡綠衣裙的女子緩緩轉過身來,嬌顏上若蓮瓣尖端一點粉紅的唇漾起柔和淺笑,若秋波含情的美目溫柔地打量著鳶尾道︰「听王爺提起你時還未甚上心,想不到竟是個如斯清麗絕俗的孩子,還當真堪比王爺摯愛的鳶尾花之美。」
霜兒將茶點放到桌案上,挑眉脆聲道︰「怎地痴痴傻傻的?見了王妃還不速速請安!」
「王妃?」
鳶尾望著女子那似蹙非蹙的籠煙眉倏地熱淚盈眶,想不到初到赤水城救她與霍烜未被餓死的那活菩薩,竟然便是尊貴傳奇的赤王妃,一時間不禁百感交集。
「民女叩見王妃!」鳶尾眼含熱淚地匆匆跪地磕頭。
「勿需這般多禮,平日見著尊聲夫人便是,又不是在皇宮內院不必行此大禮。」赤王妃親自將之扶起,柔聲道,「听王爺說要找你來陪我當真歡喜得緊,多個人也省了我跟霜兒整日悶得慌。」
「能有這般主子是奴婢幾世修來的福!」見王妃待鳶尾如此親近,霜兒方才綻開靈秀笑靨,主動上前親昵地挽住她手臂,「奴婢只是護主心切性子直又急躁了些,姐姐莫怪。」
鳶尾搖搖頭,與霜兒互通了生辰才知這聲「姐姐」也還當得。
赤王妃甚是親和地要她們一同坐下品茗,並親自撿了精致點心分遞給兩人,顯然只當她們是兩個孩子。
夾著淡淡竹香的微風徐徐拂過,吹得雪色紗帷飄逸輕擺,聊得興起,王妃邀鳶尾回房**用午膳。
午後狂風大作,而後便是驟雨傾盆淋得煙塵四起,出不得房門,三個女子只得在房中打發時間。
霜兒伺候著王妃繡一方絲帕,鳶尾在旁看著忽然想起一事,猶豫半晌,終忍不住問︰「夫人,我在外面听過好些傳言,您當真姓甄麼?是在赤水踏浪而來,被王爺一見鐘情後帶回王府作了王妃麼?」
王妃落下的針遽然偏了方位扎到手指,她卻並未吭聲,只是微微蹙了蹙眉,繼而撲哧一聲笑道︰「民間傳言怎可盡信?我閨名暮雪,不過凡夫俗子罷了,哪里會‘踏浪’?況且,也非甄氏。」
鳶尾聞言不禁微露失望之色,復又追問︰「可王爺這些年來未曾納妾,對夫人的專寵不二可不是謠傳罷?」
暮雪還未答話,霜兒驚見繡了半邊梅花的雪白絲帕竟浸出血色,尖叫一聲便去查看夫人指上傷痕。
見到血,鳶尾也慌了手腳,四處翻找止血傷藥,再顧不上追問八卦了。
除夕之夜,赤王府內紅燈似火,裝點得甚是喜氣。
赤王依例與府中家臣共聚于膳堂守歲,至親至信之人團聚一堂氣氛可謂溫馨熱絡。
軒轅荊楚居中而坐,暮雪與軒轅燁磊分列左右,而後依次是關翳等親信家臣。雖仍按主次落座,但眾人團坐一桌,宛如尋常家人般自在。
年僅十一歲的鳶尾既年幼又無位份,便只得跟霜兒一並站在暮雪身後。
她縱是將頭垂得極低,仍如芒在背般地感受到一旁投來的灼灼目光,每當她忍不住抬眸望去,他又總是會匆匆避開,似怕極了她那冷冷的注視。
因而,鳶尾索性直視軒轅燁磊,這才發現不過短短數日他削瘦憔悴許多。眉間那抹不去的憂郁也愈加濃重,眼下淡淡的烏黑顯露深深地疲憊,好似已然心力交瘁。
心,登時如針扎般一痛,鳶尾眼眶微紅,狼狽轉開視線。
赤王舉觴與眾家臣談得神采飛揚,雖僅一襲儒袍羽扇綸巾,卻更顯其風骨俊秀。似察覺身旁之痴迷目光,他忽而轉首雙眼光華瑩潤,透出攝人心魄的光芒。
「你出自天芳樓,可會些歌舞?」
鳶尾地眨眨眼,福身應道︰「回王爺,民女初學數月。」
「好,那便來作歌一曲罷。」
軒轅荊楚雖已三十有余,但翩翩風度宛如蒹葭倚玉樹,與軒轅燁磊同坐直若兄弟般不弱分毫。
「那便獻丑了。」
赤王開口,鳶尾自然不敢拒絕,思量須臾借著一旁閑置的古箏彈唱起來。
……
獨醉玉宇瓊樓苑,月凝瑤台。
輕歌曼舞,拂錦袖暗香幽遠。
紫幔半卷軒窗怨,翠惹露寒。
盼近歸時,蹄催石板踏心尖。
……
軒轅荊楚正拊掌輕和,還待下文之時悅耳歌聲卻戛然而止,惹得他謙和的眉心輕蹙,「此歌意猶未盡,怎便停了?」
鳶尾面頰一紅,起身答︰「讓王爺見笑了,民女才疏學淺,此曲僅寫到此便無以為繼。」
「這詞是你寫的?」軒轅荊楚這才刮目相看,烏目倏地深濃如墨,「日後本王要遣人教你識文斷字,可要好生用功。」
「謝王爺厚待!」
鳶尾霎時喜難自禁,雖俗語有雲「女子無才便是德」,但她卻甚愛研習古今名卷、詩詞歌賦諸般文字。不想王爺如此樂善好施,竟願請人教她這卑微之女,讓她怎能不心生感激?
席上笑聲朗朗,獨軒轅燁磊難掩忡忡憂色地看了看高深莫測的赤王,而後又凝目在粉顏生輝的鳶尾,神情不由得愈發凝重。
赤王是何許人也?
外人或許不清楚,身為養子的軒轅燁磊卻十分了然——軒轅荊楚斷不會無緣無故對一個人好的!但他如此待鳶尾有何目的?她絕非做殺手刺客之上選,難不成要將她……
此後十余日間,前來赤王府拜賀的人潮如流,饗宴連夜,令鳶尾恍惚間似又回到夜夜笙歌的天芳樓,只是再不見弄影綽綽芳姿。
這一夜望著一室賓客洋洋喜色,鳶尾又再念起弄影,滿心難過之下向王妃請退。暮雪見她臉色蒼白憔悴,便應允她先行回去休息了。
鳶尾輕掩口鼻,一路腳步蹣跚地奔至灼華園中映月池,待坐于池畔石上時,已是涕淚漣湎。
溶溶月色流銀般瀉滿池面,波光明滅,映得本就清幽的庭院愈加迷幻。
「此般凝練月華的空靈出塵之境,雖可謂映月池極致之美,然若待四、五月池中白蓮綻放之期,才可見如瑤池仙境之美態。」
听出是軒轅燁磊微醺的聲音,鳶尾背脊一僵,默然听他繼續道︰「世人多愛艷麗紅蓮,我卻與王妃同好,偏愛這冰清玉潔的白蓮。尤其是在曉月清風之下,它靜靜盛開著,婷婷姿態甚是素雅絕塵……」
「你可知,初見你時,便是你那于烏煙瘴氣中若清蓮般,似可以濯盡世間之污的氣質將我吸引。」
鳶尾捂住雙耳不願再听,軒轅燁磊長嘆一聲道︰「我知道你還不願見我,但終有一日你會懂我的苦衷。明日我便要入關為父王辦事,你自己留在府中要多加小心,常伴在義母身邊便是。」
「你要走?要去哪里?何時歸來?」
連串關切追問的話,鳶尾不及吐出便已凝在喉間,根本未曾注意到軒轅燁磊口中的「王妃」與最後這句「義母」間,有什麼微妙差別。
其實,她始終不相信他會真要殺她,可是卻又找不到欺騙自己的充足理由,證實那一天他的揮劍相向只是假象或別有原由。
眼睜睜看著軒轅燁磊神色淒淒地轉身離去,徒留下滿月復雜亂思緒的她獨自憂傷。
而鳶尾更不曾想到,軒轅燁磊此行一去,便是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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