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園外,明媚艷陽下百花爭妍,和風徐徐飄散香風繾綣。
鳶尾手中卷著絲帕,斜坐在院門外花間青石上等候。女兒家心思百轉千回,想像著即將披上鳳冠霞帔嫁于心愛之人,不禁雙頰飛紅堪比花嬌。
曾經對軒轅燁磊揮劍相向之恨,仿佛已如隔世般遙遠,當下滿心只余無盡甜蜜地期盼,期盼他早些走出甄園,期盼他牽著她的手實現此生相守之諾。若今朝得成婚事,她願明年便可為他誕下麟兒,而後共戴白頭……
那當是怎番幸福光景?
想著想著,鳶尾便不禁滿心甜美地嫣然而笑,羞得百花顫動。轉念間,又赧然咬唇左顧右盼,似怕被人窺見自己這副痴態,卻意外瞧見那抹期盼已久的身影終于出現。
鳶尾霍地起身,急步跑近卻又在他身前幾步處停住。
胸口起伏,呼吸微亂。
雖已是望眼欲穿地等候徐久,當下她卻又不敢看他了,斂眸頷首垂下羞紅的臉龐,局促地絞著絲帕,將青蔥般的縴縴玉指絞得微微有些青白。
相對久久,她羞赧不語,他也聲息全無。
一片烏雲掠過,天色瞬間陰霾。
醺風止,鳥語歇,連花香也消散無蹤。
察覺氣氛的有些異樣,鳶尾惑然抬首對上軒轅燁磊沉郁僵澀的空洞目光,臉頰殘余的笑意一絲絲冷凝下去。
「怎麼了?」
軒轅燁磊似被什麼猛然刺痛,倏地將鳶尾嬌弱的身子拉入懷中,埋首在那馨香柔軟的頸窩間,渾身輕顫。
不明所以的鳶尾焦急得眼眶微紅,雙手無助地輕撫著軒轅燁磊顫抖的背脊,「出了什麼事?說出來,我願為你分憂。」
「不,你不可以……你不該……」軒轅燁磊剎那哽咽,難以成言。
鳶尾登時更慌了,冷靜鎮定若軒轅燁磊,竟然會露出如此脆弱不堪之形貌,讓人難以想像會是怎般驚世之因由。
他當是永遠寒玉般堅強的,他當是自信果決的小王爺,他當是無畏無敵的勇敢王者,他當是救世英雄,絕非是如此令人心疼的軟弱模樣!
「燁磊,你是我的依靠,不能倒下啊。」
鳶尾跟著雙目氳氤,雙臂無助地擁緊仿佛瀕臨崩潰的男子。
聞言,軒轅燁磊渾身一震,漸漸挺直了背脊不再顫抖,適才須臾顯現的懦弱恍若虛幻。他深吸口氣,薄唇緩緩貼近鳶尾耳畔。
迅速聚集的鉛雲爬滿整個天空,將原本的蔚藍遮蔽無蹤。
天地間驟然狂風大作,殘敗了嬌女敕的花兒,也吹散耳邊殘酷的只言片語,隨風飄零。
「父王要見你。」
徐久後,軒轅燁磊冰冷的手牽起鳶尾柔荑重又走入甄園。
坐于高位俯視著堂中跪拜于地的少女,赤王起身親自上前扶起她,欣然道︰「姑娘果然不同于尋常小女子,如此深明大義,願為天下蒼生而忍辱負重,當真可謂百年難見之巾幗英雄矣!」
鳶尾自那冷凝僵硬的臉上擠出抹慘淡淺笑,空緲無力的聲音道︰「王爺過獎了。能為國泰民安而略盡綿薄之力,乃是小女子幾世修來的福氣,切不敢當‘英雄’二字。」
「想你是親歷流民之苦,才有此舍己為眾之心罷。」赤王扶鳶尾坐于身畔,「烈帝雖英武卻痼疾難愈,太子生性懦弱無能,但據說卻是個風流文雅的痴情種子。姑娘如此絕代風姿,定能令他心馳神迷。今昔可為儲妃,他朝便是萬人之上的皇後。」
「小女子並無攀龍附鳳之心。」
鳶尾始終低垂著眼簾,聲音空遠若出自遠古幽魂。
赤王滿意地點點頭,「本王也是看出姑娘這般非凡之處,方敢將如此重任交付于你。京畿吏部侍郎端木敬忠已為我所用,你此番秘密上京後便入駐他府中,而後便會以端木小姐身份入選太子妃。」
鳶尾緩緩點頭,若木偶般乖巧而機械,似無半點生機。
「此行路遠又需便衣秘行,只怕途中多有凶險。」赤王面顯憂色,看向一旁始終垂首默然的養子,「便讓燁磊與你同往吧。」
聞言,軒轅燁磊如遭雷擊般猛然一震,緊握的雙拳里指甲深陷肉中卻仍不覺得疼。
他落寞地抬起黯然雙眸,看向鳶尾那如罩寒冰面具般毫無表情的清冷面龐,死寂的心霎時猶如刀絞般地劇痛起來。
鳶尾幽幽目光徐徐輕轉,將他的苦痛傷情盡收眼底,眸中藍芒愈濃,深藏的愛恨糾纏千回百轉。
最終,千般幽怨,萬般柔情與滿腔不舍,盡數化為唇角若有似無地微微一揚。
不該怪他的,要怪只怪逢此民不聊生的惶惶亂世,怪只怪她生了這副紅顏禍水的惑世皮囊,怪只怪此生注定福命淺薄,怪只怪遇他在這王候之門……
怪只怪,她宿命如此!
他與她的身世如出一轍,所以才會惺惺相惜,讓兩個原本不會有所交集的人攜手相依。
怎奈,天意弄人。
許是她與他,均已注定此生漂零罷。
自初夏末暑意迷離,至深秋千里蕭索,漫漫長路兩人一騎,鳶尾由軒轅燁磊護送出關北上京都。
一路行過千山萬水,似怕觸及又似在逃避,兩人極默契地只字不提此行目的。仿若他們僅是兩情相悅的一對人兒在游歷天下,賞遍滿目錦繡河山,體味各地風土人情,相依相偎相對笑語嫣然。
越近旭城,駕馬之人前進的步履便越顯沉重緩慢,然縱再拖長了步調,那宏偉的京畿城池仍已近在咫尺。
天還未亮之時,一襲玄青大氅的男子便于黑暗中駕馬前行,若不細看,無人得以察覺他身前還如捧珍寶地在大氅中裹著個嬌小少女。
「前面就是旭城了麼?」
鳶尾波瀾不驚的輕柔聲音問,也不顧無人應答,似自言自語般又道,「不愧為暹國京都要地,好生雄渾壯觀。」
「鳶尾,我……」
軒轅燁磊啞聲開口復又沉默,抬眸望向夜幕中森然矗立的旭城,竟生出無盡的驚懼與綿綿恨意,直欲調轉馬頭遠離這恐怖若地府之城。
「再不願面對,終于還是到了。」鳶尾自嘲般淺淺一笑,「我想你當明白,我並非為了什麼天下蒼生。雖然我曾親歷被戰火荼毒的流民之苦,但是我終究不過一介胸無大志的小女子而已,並非什麼深明大義的所謂救世主。」
軒轅燁磊默然勒馬止步屏息不動,緊握韁繩的的雙手因緊崩而微微泛白發青。
「我知道,你無法與赤王作對,無力與之抗衡。我知道,你我都不過是他奪皇位以雪前恥的一枚小小棋子而已。」
鳶尾縮起身子緊靠向身後的結實胸膛,貪戀著他懷中的溫暖,泛著冰藍光暈的目光幽邃如鬼火。
「在這世上我本已失去所有,何曾想到卻得以在這異鄉遇到了你。從此,方今天下你便成了我的唯一,我的所有……燁磊,我承認在甄園時,我曾有那麼一瞬間恨過你。恨你為何不能拒絕赤王之願,恨你為何不能拋下一切帶著我遠走高飛……」
感覺到身後的顫動,鳶尾輕闔雙眸頹然長嘆一聲,「但那不過一時之氣下的愚想罷了。我明白,這是你我都逃不開的宿命。所以,我不恨你了。」
「只是,待他朝入得深宮,我必然會愈加的身不由己。那高牆之內,有太多我無法掌控的東西……我不知我將失去多少,我甚至不知我能否活著走出那里。」
旭城背後,遙遠的東方天際微微泛起一抹魚肚白劃破暗夜,曙光將至。
鳶尾卻似逃避那耀眼光亮般垂下眼簾,「待赤王得成霸業,若我仍一息尚存,若我得還自由之身,若你不嫌棄……」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仿若心底殘余的稀微火光即將熄滅。
「我願等你。」軒轅燁磊斬釘截鐵地道,「待助父王完成雄圖霸業,你我皆得自由之時,我願拋下所有榮華富貴,與你浪跡天涯。」
沉沉的夜色被那沖破黑暗的魚肚白迅速點亮,須臾間,火紅的旭日自東方冉冉升起。照亮了清冷深遠的寂寥天地,帶來無盡的光明與溫暖。
「這旭城的日出好美。」
鳶尾漾起如向陽花般燦爛的笑靨,倚在軒轅燁磊懷中悄悄抹去眼角瞬間滑落的淚滴。有了他這一句,無論未來將是多麼冗長難熬的歲月,她都將報著這唯一的希冀走下去,直到與他重逢的那一刻。
「城門開了,我們走罷。」
「好。」
軒轅燁磊輕應一聲,催馬前行,步調穩健而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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