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喬伊的活兒做的細致周到,萊斯特從浴室里出來時,渾身的骨頭都已經呻——吟著躺倒,感謝上帝,他可真是連一根手指頭都不想動了。
「先生,您需要擦干頭發。」一名扎著兩條麻花辮的女僕輕輕推了推他。
「麻煩你了。」萊斯特笑了笑,從床上爬起來在沙發上坐好,那滿臉雀斑的年輕姑娘一邊偷瞟著他,一邊動作輕柔地替他擦著頭發。
「你叫——」
「瑪麗,先生,我是瑪麗•菲爾德。」
年輕姑娘有些手足無措——她看上去還不滿十八歲,情竇初開的好歲數,不是嗎?
萊斯特溫和地指了指另一側的單人沙發︰「不用擦了,我們聊會兒天,沒半個小時它自己就干了。」
瑪麗紅著臉擺了擺手︰「我站著同您說話就好,先生。」
「那麼叫我萊斯特吧,好姑娘,三等艙可沒這麼多講究。」
萊斯特眨了眨眼,年輕姑娘頓時放松了許多——他的脾氣可真好。
「卡爾呢?」
瑪麗指了指女主臥的方向︰「去露絲小姐那兒了。他們一貫如此。」
女僕的笑容看上去帶著些輕蔑,她大概是從霍克利本家來的,而非在上船前臨時招募。
卡爾摩挲著沙發柔軟的繡面,輕聲說︰「是的是的,誰能比我們的卡爾少爺更體貼溫柔呢?我听說,他給露絲小姐買了不少名畫?抱歉,瑪麗,能給我一杯熱茶嗎,我感覺有些冷。」
「哦,當然,si——不,我是說萊斯特,這是我的疏忽,你的嘴唇都凍得發白了。」女僕驚呼了一聲,連忙走到茶櫃前,上下看了看,「萊斯特,來杯熱可可吧,晚上可不是喝茶的好時候。」
「請隨意,只要是熱的。」萊斯特打了個呵欠,拉過放在沙發另一頭的毯子蓋在身上——有錢人就是這點好,永遠不必為了吃飽穿暖而憂心。
這麼看來,杜賓•羅蘭那個狗娘養的倒也不算一無是處。
女僕很快便端著熱氣騰騰的馬克杯回到了沙發邊上,萊斯特從她手里接過杯子,抵在嘴邊喝了一口,難過的時候喝些甜的總容易叫人精神放松,年輕人捧著杯子懶洋洋地想著——這小女孩兒說的話有時候也不無道理。
瑪麗用圍兜擦了擦手,繼續剛才的話題︰「名畫兒?一定是少爺跟你說的——他可拉不下這個臉,嗨,露絲小姐盡喜歡些畢加索、莫奈,誰知道那些窮鬼拿什麼來迷惑了她?」
萊斯特用手指模了模馬克杯溫暖的杯沿,垂下睫毛︰「這誰也說不好,沒準兒他們中就有人能成為下一個梵高?」
「那也就是個下等人。」瑪麗輕聲抱怨了一句,明顯不願意再說這些,「要我說,這些畫算的了什麼——有布克特夫人在,少爺哪怕再擁有三家工廠都不夠。」
萊斯特挑了挑眉毛,示意對這話題有些興趣。
瑪麗左右看了看,湊到沙發邊上︰「布克特夫人說,要迎娶露絲小姐非得要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與她匹配——theheartofocean——」
「海洋之心。」
萊斯特同瑪麗相視而笑——
「請柬都發出去了——五百份!五百份!整個美國的上流貴族都會來!你現在說不干,你發的什麼瘋!」
巨響如同炸雷般響徹了整個豪華套房——其中夾雜著瓷器碎裂的聲音,瑪麗驚恐地提著裙子跑出門去︰「上帝啊,發生了什麼?」
萊斯特懶洋洋地披著毯子翻了個身,他對小兩口吵架可沒興趣,誰敢往暴怒的卡爾•霍克利槍口上撞,嫌命長了嗎?
卡爾滿身疲憊地回到房間,把自己往單人沙發里一丟,額頭擱在交握的拳頭上一言不發。
漫長的沉默之後,萊斯特終于撓了撓頭發坐起來,拍了拍睡迷糊的腦袋「嘿,卡爾,你還好嗎?」
卡爾沒有回答,萊斯特嘆了口氣,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茶櫃前,學著瑪麗泡了杯像模像樣的熱可可放到他面前︰「喝一點兒吧,甜食能讓你好過些。」
卡爾出神地望著馬克杯口散發出的裊娜白霧,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他的嗓子沙啞的不像話︰「謝謝你,萊斯特。」
萊斯特嘆了口氣,坐在他身邊的扶手上,聲音溫和地哄道︰「卡爾,你沒必要——我是說別這麼為難自己了。要知道,你可是分分鐘幾百萬上下呢!」
為他這超前的言辭,卡爾噗嗤一聲笑起來。
萊斯特夸張地翻了個白眼︰「伙計,你總算笑了,要討你歡心可真不是一件好差事!」
「anyone——你比任何人做的都好,萊斯特。」卡爾緊繃的神經終于放緩下來,他說不上來那是什麼感覺——非要形象地說,那好比舒伯特的小夜曲在琴弦上回旋,使他整個人都像浸在了一團緩慢蕩漾的碧波之中。
萊斯特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回了自己的座位上︰「說說吧,你倆沒和好?」
卡爾又出了會兒神,才輕聲說︰「露絲想解除婚約——她說她受夠了我,我拿出了海洋之心——撒旦知道我的本意只是想叫她高興,她卻憤怒得一發不可收拾,聲稱我是侮辱了她。我一向是個壞脾氣——沒長大的孩子,洛夫喬伊總這麼說。」
萊斯特有一搭沒一搭地吹著搭在眼楮上的頭發,含著氣音模糊不清地說道︰「她是個好女孩兒——她不貪愛你的錢財,卡爾,倘或她真的愛你,那你得到的遠比失去的多。」
「我知道,所以我不顧一切地追求她。」卡爾揉了揉肩膀,滿臉沮喪,「可我克制不住,萊斯特,她永不肯回應我。替布克特償還債務、發出去五百份請柬、送她天價的珍寶,我做的還不夠多嗎?萊斯特,我——快崩潰了。」
萊斯特花了一點時間才消化了這些話,隨後他就意識到了這就是卡爾•霍克利的浪漫。
他是個生意人,從小生長在那樣的環境,又身處一個女人依然未月兌離附屬品的時代,誰還能指望他做得更好呢?
若說露絲•布克特是上流貴族圈中的怪胎,那卡爾•霍克利無疑是冷血資本家中的另類。
天生絕配。
可惜——
「卡爾,露絲小姐還年輕,她只是不明白你的好。」萊斯特神情溫柔地說道——他是真拿眼前這人當朋友了,而非一個冷冰冰的電影配角——他出人意料的討人喜歡,至少是萊斯特的喜歡。
卡爾抬起頭,眼神深沉地打量著沙發里的年輕人。
萊斯特的輪廓很淺,在西方人眼中便顯得罕見的年輕,他看上去更像個男孩兒,卻絕不如露絲那樣不通世事——卡爾•霍克利幾乎是在第一眼看到他起就看出了此人的世故圓滑。
但此刻,對方的灰色眼楮里卻滿含溫情和真誠,他果真是覺得自己好——
卡爾的心幾乎不可遏制地酸軟了一下,粘稠溫熱的糖漿從里面汩汩流出,驅散了之前所有的冰冷和灰心喪氣。
「謝謝你,萊斯特。」卡爾輕聲回應,走到他身邊彎腰揉了揉年輕人已經干透的發絲——月光從指間傾瀉而下,將他從里到外都洗滌得干淨明白,「謝謝你,萊斯特。」
「這話我听得耳朵都要長繭子了,霍克利先生。發發慈悲,快去洗澡吧,能早些睡覺才是對我最好的感謝!」萊斯特捂著嘴巴打了個呵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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