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大鹽商 第五章 紅頂商人

作者 ︰ 時鏡

畢竟從小接觸到的東西不一樣,林鈺即便能理解林如海的一些固執,可也無法接受。

林鈺是落水死,他佔了林鈺的身體,可不會繼承這身體本身的意志和思想,本質上他還是一個鹽商,掌控著盧家許久的一個掌舵者。

不是年僅十二的少年,而是銳氣還未消磨干淨,手段卻已經圓滑起來的青年。

只是如今的困境,讓他開始有一些焦慮。

大運河的水里,流著他身為鹽商的夢。

跪在林如海身前的時候,林鈺真想說︰你那倒霉兒子落水死了,我不是他。

可想想又覺得殘忍,終究是忍了。

那書被直接扔到了他面前,林如海臉色鐵青︰「早已告誡你幾次,你卻始終不听,可有將我的教誨記在心上?」

林鈺抬眼,看著林如海。

方才那一直看他不順眼的嚴先生,終于告了他一狀——林鈺早盼著打開天窗說亮話了,他不想再這樣拖下去。

盧家是在盧沖成為總商的時候覆亡的,今年鹽課勉強征齊,明年又該輪到誰了呢?

身負血海深仇,要他在林府里吟詩作畫讀那四書五經,真時刻如尖刀剜心、烈火焚身。

當初他與父親曾來拜會過林如海,那時候他還叫他叔叔,只是不曾想現在局面調轉,回想卻是傷心失意了。

「士農工商,向來入仕者高,從商者賤。有言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可父親身處利祿場,當知我朝——或言兩淮揚州,官者商,商者官。」

在這官場上,林如海不可能什麼也不知道。

「士所以貴者,蓋因其立德于心,建功于世,宣德功于言,澤被後人。若無‘德’‘功’‘宣德功之言’、不‘澤被後人’,士以何為貴?」

林如海看著這跪在他書案前的少年,像是第一次認識自己這兒子一樣。

這字字句句,盡出于書本,可卻沒有像尋常人那樣理解。林如海听了只不說話,因為他無法反駁——這才是管子論士農工商之中「士」之一字的重要性。

官場黑暗,他自然知曉,可他這庶子隱晦提起,又以「士以何為貴」來問。

他問的是那些貪官污吏以何為貴——

林如海道︰「既無德無功,自不是‘士’。」

于是林鈺那唇角,微微勾起來一些,只淡靜道︰「那兒斗膽,敢問父親——入仕,入的是哪一個‘仕’?入仕者,皆可成為士?不入仕,便不是‘士’了嗎?」

偷換概念,沒人比林鈺更厲害了。

他將在生意場上談判的手段都使出來——士農工商不過是等級的評定,可在林鈺將管子對「士」這一字的詮釋按到了「士」的身份上的時候,評判的標準便成為了「德」「功」其類。

林如海本身不是不講道理也不懂得變通之人,從他為黛姐兒請先生讀書識字開始,林鈺便覺得這人不迂腐。這也是他唯一的機會了……

仕,與士。

差別很小,可真細究起來天差地別。

科舉為的是入仕,而入仕不等于入士。

林鈺成功將林如海繞了進去——這樣的問題,對清正廉潔有余的林如海來說,想必不是第一次出現。身在官場,卻基本廉潔,林如海不可能想不到這樣的問題。可如今這話,被他十二歲的鈺哥兒說出來,便有了不一般的味道。

世人有幾個,敢有這樣的膽魄,以先賢之言反駁先賢呢?

黛姐兒讀的是四書五經,只當做男兒養,如今他才發現,鈺哥兒也是不一般的。

「你與我說道如此說的東西,怕還是為了你自己。」

林如海不願跟他斗智下去,只一句話戳穿了他。

林鈺暗嘆了一聲,只道林如海果然不是個好搞定的,棘手啊——

他想起當初父親對林如海的評價來,此人探花及第,三十幾歲金榜題名,一朝平步青雲。此人眼界定然開闊,心思定然敏捷,更不會過于死板,否則康熙不會點他當這巡鹽御史。

揚州自來官商合流,鹽商也會被保舉了當鹽政這邊的官員,錯綜復雜得厲害。

來揚州,便是皇帝特派,證明皇帝對他的寵信。這一職,歷來是肥缺,多少人望都望不來,皇帝二話不說給了林如海,沒點本事能接住?

更何況,盧沖當總商,乃是林如海保舉的,可轉眼盧家便倒了,林如海卻只受到輕微的影響,定不是什麼簡單人。

「父親果然火眼金楮,什麼都瞞不過您。兒實在無心科舉治學,倒對那鹽事頗感興趣。父親也知道,兒資質魯鈍,先生多次敲打兒依舊不能開化,您是參加過科舉的人,當知道兒這學識和頭腦……」

林鈺說的是大實話,他這身體的原主人在世時候,當真魯鈍至極,先生每日都要說他一頓。後來先生們紛紛表示教不了,林如海那會兒還急著呢。

穿過來之後,林鈺也維持著現狀,沒敢表現出多少本事來,畢竟他若是本事了,怕是這輩子都別想當回鹽商了。

鹽商,對于他來說,不僅僅是個名字。

那是一種奇怪的抱負,說不盡的展望。

從小听著鹽的故事長大,跟著父親從大運河到嘉陵江,見識過長蘆鹽場的繁華,品嘗過自流井小卓筒井的艱辛,吟過那鹽詩,吃過那鹽幫菜……

一個鹽字已經刻進了骨頭,哪里忘得了?

不僅是個名字,而是一種……

一種什麼呢?

林鈺忽然也說不清了。

這一刻,多少復雜的心思涌上心頭,最終卻是埋頭一磕︰「終是孩兒不孝,讓父親累心了。」

林如海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之前那郁悶與煩躁,竟然在跟林鈺說話這一會子消失了個干淨。

他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了初見盧瑾泓父子時候的事兒,盧沖乃是個豪爽人,又識得幾分文墨,初見便與他相談甚歡,他那獨子盧瑾泓更是人中龍鳳,彬彬有禮又溫文爾雅,當真將「儒商」二字詮釋得淋灕盡致。

只恨他保舉了盧沖,最後倒害得對方家破人亡……

盧沖在獄中曾含淚求他,定要保下他獨子,可林如海終究沒能做到。

他懷疑盧家含冤,可上上下下找不到半分證據,只能忍氣吞聲——法場行刑那一日他未去,是知府大人監斬……

目光轉向林鈺,林如海忽然生出一種荒唐的感覺。

他只道一聲︰「興許都是命……」

林鈺不知他為何有此感嘆,只看林如海仰了頭,坐在書案後面,許久沒說話。他也不敢說話,只直挺挺跪在那里,安安靜靜的。

過了許久,林如海才道︰「人各有志,兒孫自有兒孫福……你說得很對,時易世變,如今看我朝,士農工商之變,尤以揚州、蘇州為盛。我不開化,不會允了你走那歪門邪道——只一點,若你能有半個盧瑾泓的本事,讓你行商又何妨?」

林鈺忽然怔住,那一瞬間的感覺太過奇妙了。

若非此刻是在林如海的面前,他幾乎要大笑三聲來表達自己內心之中那驟然騰起的荒唐感……

兜兜轉轉,竟然有回到起點的錯覺。

半個盧瑾泓的本事?

半個盧瑾泓的本事!

林鈺抬手,直視林如海,眼底那些光芒都斂盡了︰「父親此話當真?」

「盧家子文能成狀元,商能成巨賈——你若想行商,先考個進士吧。」

林如海只搖頭一笑,似乎方才自己是說了夢話,不過這比起他之前的那些話,已經松了許多了。

手指緩緩地收緊,又放開,那一塊陰暗著的地方,忽地便亮堂了。

林鈺心底當真亮堂堂的一片,「兒知道父親苦心。盧家那盧瑾泓若能考個功名,非屬白身,即便抄斬也有個問責,不至于零落一片。黛姐兒年紀小,若有我這麼個從商的哥哥,面子上不好看。」

這正是林如海的考量,他起身來,將林鈺扶起,只道︰「時有徽商,亦賈亦儒。又聞先紅頂,後行商。我朝亦有先從商後入仕之例,鹽商家族捐官不在少數。今日我累了,你也下去吧……既有了這一點,日後莫要貪忘了功課。」

「是。」

林鈺退出去,腿有些發麻。

只是背後林如海背著手,又轉回身,忽地一笑——考中進士,而後入仕,乃是順理成章事,他先哄著這小子把書讀了再說。

林鈺自不知林如海打算,可即便知道怕也不當一回事。

林如海乃君子,話既出口,便是駟馬難追。他只要這麼一個由頭,成全了他那些還未競的夢,便可滿足了。

那些還沒走完的路,嘗完的鹽。

從走廊上過去的時候,他腳步很慢。

颯颯秋風,瀟瀟秋雨,青瓦碧樹,紅葉朱檐……

站在那廊下,台階前,林鈺仰了頭看那高遠遼闊的天空,青衫落拓。萬點雨飄灑落下,他只伸出手去,五指自然微曲,掌心向上,接了些雨,又緩緩地收攏手指,虛握半分。

他握住的不是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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