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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仞正面臨人生將近二十載中最艱難的時刻。
雖然他听不太懂十九爺和林愫音到底在說什麼,可無疑,他們兩人早就認識,相互熟悉極了,熟悉到可以一起去死,連眼皮都不眨半下的地步楮。
哎糌!
管不了那麼多了!
他不敢動,像只呆頭鵝似的僵硬的站在原地,心急如焚的看著十九爺的背影,看著絕然的林愫音,扯著脖子嚷道——
「二位有話好商量!俗話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林大小姐您這是何必吶!天下之大,不樂意和咱爺過,您本事了得,自己也能活的逍遙自在不是?十九爺,我的爺噯!出發前您還答應太皇太後她老人家,入秋之前一定會回朝城陪她煮茶賞花,要是您在這有個三長兩短,封地上那些王爺們還不舉兵一起欺負太皇太後和皇上啊!」
如今的鳳國哪里能少的了鳳錦流?
更不要說眼下涼都告急,四處危機四伏;更不要說眼前的兩個人竟一心求死!
別人保命都來不及!他和她竟把天下拱手于人。
活著多好,就算相互看不順眼,不要見到不就好了嘛,何必非得用‘死’來解決問題。
牛角尖鑽得嚇死人!
媚仞只看得到林愫音決絕的神態表情,他自己都快緊張死了,身家性命全綁在自家爺的身上。
要是十九爺今兒個死在這兒,以後他苟且偷生,也活不痛快!
但見那女子眸光涌動得厲害,扣在火槍機關上的手指頭分明沒有動,他已被嚇得哇哇大叫,「林大小姐,這會兒軒轅國可是在打著東蔚的主意,文帝對你的疼愛,你心里明白!別等當下的危機解了,讓文帝白發人再送黑發人,那他該多傷心?您說,小的說的是不是這個理兒?」
提起鐘文斌,林愫音的神色果真有了松動。
在中土生活的日子並不長,半年,相識的人,體會的冷暖,所做的努力,統統都是真的!
因為一個鳳錦流,亂了她一心一意期待重新開始的生活,她就要推翻所有,和他共赴黃泉草草當做結束嗎?
只是……亂了步調而已。
她將眉頭輕微的擰起,也不知是在權衡,還是猶豫。
或許兩樣都有。
從決定來東蔚到之前看林愫音對軒轅國的黑面鐵衛殺伐果決,再到此時此刻。
媚仞對她從不屑到好奇,探究到疑惑,再生出些許佩服。
直到她用火槍對準十九爺,他轉而又覺著這個女人心胸狹窄,真真最毒婦人心!
可緊接著,听了她和十九爺的對話……
他們之間有個孩子?什麼時候的事?三年前嗎?!!
可是三年前來東蔚時,他明明跟在十九爺身邊寸步不離,連上茅房都在一起,那時壓根沒有林愫音什麼事,何來孩子之說?
更之余她又還說爺要娶素瑾?林家的三小姐麼?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啊!!
爺和林愫音的心思好多,他感覺之間腦子不夠用,他好亂!
總之不能讓他們就這麼死了!
媚仞再接再厲,心酸的建議道,「要不先解決了軒轅國一事,再來清算也不遲麼,那什麼……爺,您好歹說句話,小的求求您了!」
他語速急迫,听來不無道理。
末了,鳳錦流已從最開始任由她所為的狀態里抽離,清醒過來。
不能就這樣結束,在知道她也活在這個世界上,他征服整個中土的野心就變成了找到她,和她在一起。
再沒有別的事比這件更重要。
只因听到她說‘他們的孩子’,他們,曾經有過一個孩子。
震驚是前所未有的,那一剎他便也在想,假如他知道的話,結果一定會不同,沒有違心的婚禮,沒有海上的郵輪,也就不會發生海難,更不會有這場絕望的對峙。
凌瀟瀟,凌玥……
在現代時她豈止只有這兩面,無疑她的每一面都瘋狂的將他吸引,可是直到現在,景彧無法
tang不承認,他似乎從未真正懂她。
她開心的時候不會大笑,只淡然處之;難過的時候不會掉眼淚,他驀然發現,相識以來,她從未在他面前掉過一滴眼淚!
沒有哭,他就以為她不痛,以為她還能夠承受,一味的追逐自己想要的,連告訴她一句‘你對我而言很重要’都沒有。
他對她的感情,太靠不住。
「給我兩天時間。」忽然對她開口,請求,「軒轅冥夜不好對付。」
怕她多想又難受,鳳錦流忙接道,「兩天後我任由你處置。」
林愫音看出他心思,「想補償我?還是在拖延時間,以‘補償’為名?」
「都有。」眼下必須分秒必爭,鳳錦流不想對她有任何隱瞞。
上一次的隱瞞造成的後果,他想他應該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來消化了。
不用說得太遠,兩天後,她要將他碎尸萬段,他樂得接受;若然她能原諒他,重新開始,那再好不過了。
從來,景彧沒有放棄過凌玥,在這里,鳳錦流更不會先放開林愫音!
沉默以對,她手中的火槍沒有放下,只一味的用歸于平靜的目光將他注視,沉如死水的瞳眸里,風平浪靜,尋覓不到漣漪的預兆。
他拿不準她的心思,不敢輕舉妄動,再度陷入了僵持。
媚仞自覺該說的話都說完了,他就像刑場邊上駐足圍觀的平頭百姓,比跪在中央的等死的死囚還要緊張。
一心求死的人反而只用等待那一刻的來臨,那之後,獲得永恆的解月兌。
唯有活下來的人,才能切實的感受到死亡到來時剎那的可怖,還有死去之人死去後,生者在漫長的歲月里,難以忘卻釋懷的記憶。
靜默得讓人窒息!
便與此時,忽然林中一處發出突兀的響動,林愫音和媚仞同時驚覺,往那個方向看去,異口同聲——
「誰?!」
問罷,那方立刻回應,「我我我!是我!!」
大概是二十米距離外,龍燼從一顆大樹後走了出來,不好意思的摳著面皮,心虛的瞅林愫音,憨笑,解釋,「我……無意中經過這里。」
直率的人做掩飾,怎麼看怎麼听都是蒼白。
他穿著孔雀藍的騎裝,身負弓箭,左手執一近身搏斗的短刀,腰間兩側掛著八、九只大小不同的獵物。
雉雞,兔子,天上飛的野鴨……
圍繞在他的腰上,像裙子似的。
他看他們,他們也在看他,一時的緊迫因為他的突然出現,仿佛變得松釋少許。
冷不防,龍燼意識到什麼,連忙挺起胸膛對林愫音表示道,「我還打了一頭野豬、兩只小鹿!還活捉了一只漂亮的孔雀,拿回去給你養著玩兒。」
說完,裂開嘴笑得天真無邪,等表揚。
媚仞委實看不下去了,愁眉苦臉道,「花大人,您這招不管用。」
開誠公布直接勸吧!
龍燼早就在遠處望到林愫音用火槍對準鳳錦流,那氣氛,那僵局,他還覺不出麼?
還有他們的對話,呵……龍燼只是性情直率,並非憨厚老實,素玥和鳳錦流有過孩子?
不得不說他震驚極了,也難過極了。
沒想到他們竟到了那一步,竟有了……夫妻之實。
剛思緒至此,就听見鳳錦流不善的質問,「你听了多少?」
龍燼關心的看了看林愫音,想起昨夜她的種種脆弱,不禁心疼,原是發生了那麼多……
索性回答,「全部。」
大有出頭之意。
鳳錦流眉頭淺蹙,眸底泛出一絲不悅,龍燼把目光移開,神色一肅,把腰間掛著的那一串獵物解下隨手扔在地上,幾步邁到林愫音面前,定了定,抬起手覆在火槍上,取過。
「沒關系的。」他沉息,試著對她簡短安慰,又道,「沒事了。」
他听到了又如何呢?
是啊,能
如何呢。
他眼中的素玥,便只單單是瞧著狡黠,處處透著心思,實則既然她敢做,莫不是還不敢認麼?
其實,他認識的素玥打從一開始就很好很好。
鳳錦流不懂得珍惜,他龍燼懂!
將火槍隔空拋給媚仞,素玥的厭棄,便是他之所厭棄。
「我們走。」只有一句話,罷了,拉起她的手就走。
去天涯,去海角,去哪里都好,只要沒有鳳錦流就行!
媚仞兩手接住火槍,松口氣之余,見龍燼和林愫音舉步就走,怎麼說呢?怎的覺得他們好像要遠離世俗,雙宿雙棲?
不由的為自家爺不痛快起來。
片刻前還只是他們兩個人的事,一轉眼‘他們’中的‘他’就換了個人,不是媚仞存心挑事,這廂林愫音和十九爺還沒完,就算快完了,也輪不到龍燼貿貿然闖出來擅自結束!
他急得上火,暗自糾結,不知當不當阻攔!
和燼皇交手他不怕,打贏了是他能耐,唯獨拿捏不準十九爺的想法。
畢竟今時不同往日,尤為當他听了先前的對話,似乎,隱約的,媚仞仿佛明白十九爺性情大變的緣由,林愫音不也變了麼?
他們變的好像與世隔絕,除了彼此,任何人都走不進他們內心深處,得知他們真正的秘密。
如此想來,他又為他們即將發生的’結束’感到遺憾。
鳳錦流當然不會讓龍燼把他的女人帶走!
沒錯,是他的,他從來沒有想過把她讓給任何人。
「只憑龍燼一人,他無法幫你對付軒轅冥夜。」一語中的,成功讓即將遠離視線的兩人頓步。
「你怎麼知道我不行?」龍燼輕蔑的笑了,亦是第一次真正在人前顯露出不為人熟知的另一面。
他自信的對林愫音肯定道,「只要你想,我會將中土完完整整的捧到你的面前,先踏平軒轅國,可好?」
此話一出,媚仞就仰頭大笑,出言諷刺,「踏平軒轅國?不是在下小看燼皇,軒轅國的兵馬是燼國的多少倍,有勝算麼?」
龍燼神色無瀾,斜過眼眸輕睨他,從容的反問,「難道我只能調動燼國的兵馬麼?哦,是了,我好想從沒有說過類似的話。」
媚仞愣住,連鳳錦流也略感到意外。
他此話何意?
要說龍燼這人,武功高得離譜,在中土諸國都有不錯的人緣,可在他一戰成名前,最初從哪里來?他到底是哪國人?家世?身世?
真的問及實處,太多疑惑無從得知。
燼國建得稀里糊涂又人才濟濟,只要出戰必無往不利,戰無不勝,而今听龍燼說話的口吻,加上他篤然的態度,那份能夠調動燼國之外別國兵馬的自信,不是誰都可以有的。
到底哪國的兵馬能任由他號令?
哪國能讓他輕易放言︰踏平軒轅國不在話下。
答案很清晰,也很可怕,不是嗎?
見鳳錦流不言,看自己的目光里儼然多出忌諱,他該忌諱他!
龍燼轉過頭面向林愫音,話語溫柔,「素玥放心,有我在,你和你在意的都不會有事,我保證……」
「遠水救不了近火。」鳳錦流走上前來,問龍燼,「軒轅冥夜有備而來,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此刻情況如何暫且無從得知,你想怎樣幫她解困?」
不等回答,他對眼中唯一的女子,冷靜的說服,「你想救文帝和東蔚,就不要和我賭氣,至少在這個時候。」
一頓,他再言,「讓我也幫你。」
他沒有說,只讓他幫她。
這不是賭氣的時候,他的話永遠都說得恰到好處,彼此各留三分余地。
讓你退不得,進不是,最後不自覺的將主動權交給他。
凌玥太了解景彧!
從來,她沒有懷疑過他精確冷靜的判斷力。
是以遲疑了半瞬,她問,「你知道多少?」
鳳錦流不可能不知道!
听她毫不猶豫的發問,他眼底晃過認栽的笑意,「剛入東蔚國境時,我收到密信,東蔚的和親隊伍在半道上被軒轅冥夜的金面血衛截殺,不過你放心,你妹妹沒事。」
「是我親手把林素蘭送上和親的嫁車,她有沒有事我不在意。」林愫音冷冷道,「你只用告訴我軒轅冥夜突襲夏獵的目的,還有他截下林素蘭的真正原因就可以。」
知根知底的對話方式,讓鳳錦流懷念至極。
深不可測的眸子里,喜悅之色更甚,要他說什麼他都願意了。
「是為公孫止。」
沒有賣關子,看著林愫音微微變色不解的臉孔,他道,「公孫止本名孫靜,是前軒轅國驃騎大將軍,二十年前,軒轅國的老皇帝懷疑他早叛變,與啻暗有聯系,于是找借口對其發難,抄家滅族,孫靜帶著自己的小孫兒九死一生,一路流*亡,正逢東蔚月復背受敵,他想尋一處庇護,便向文帝獻計擊退陳、祈兩國,就此隱姓埋名,改頭換面。」
公孫止的身份的確引人懷疑,這點林愫音再清楚不過。
聯想公孫先生不允許連城踏出照京半步,便都說的過去了。
只都過了那麼多年,軒轅國的老皇帝早都登了極樂,他兒子軒轅冥夜也犯不著如此記仇,非要趕盡殺絕不是?
林愫音凝色沉吟了會兒,隨即,面上露出誰也不懼的狠勁,「所以軒轅冥夜是拿公孫先生做借口,向我東蔚宣戰?」
「是,也不是。」鳳錦流看了龍燼一眼,再自嘲的笑笑,「天時地利人和,我與燼皇都在此地,要是不小心全死了,鳳國、燼國和東蔚全亂作一團,他不費吹灰之力將半個中土收入囊中。」
好大的胃口!
「我怕他吃得太撐拿捏不了。」龍燼不屑冷斥!
「他能不能拿捏住是後話。」鳳錦流話音一沉,「目前形勢對我們不利。」
換言之,把命保住再幫別人擔心罷!
龍燼無從反駁。
軒轅冥夜帶了多少人馬突襲?他自己可在涼都?下一步打算如何?還有此刻營地那邊情況如何?
真真一籌莫展!
林愫音一瞬不瞬的直勾勾盯著鳳錦流看,不用遲疑,繼續問,「你的應對是?」
他正等著她向自己確認。
只示意的喚了聲他忠心耿耿的侍從,媚仞張口答來——
「爺,小的來接您的時候,劉常德已抄小路去接應咱們的人馬!」
說時神采奕奕,望著龍燼的雙目里不乏炫耀和得意。
那可是貨真價實的火槍隊,在滅陳國的時候不過初露頭角已是所向睥睨,別國的萬馬千軍有這樣的厲害麼?
鳳錦流不多廢話,把媚仞手里捧著的火槍取過,交給林愫音,對她承諾道,「這支火槍隊,听憑你調遣。」
彼此相視,復雜得無法在一時半會兒全然理清的思緒和情感依然存在。
片刻,她未拒絕,主動接過了火槍,「這與我們之間的事情無關,只與你自身的性命有關。」
「好。」他答應,笑容不變。
總算,達成臨時的一致。
他的臉孔,他的笑容,無一不會擾亂她,林愫音眉頭緊鎖,正覺著和他劃清界限的話說得不夠狠,卻見他轉首面向龍燼,和顏悅色的邀請,「不知燼皇打算何時讓自己的兵馬露面?」
這話叫林愫音詫異,讓龍燼心顫。
「別誤會我!我是為了贏足十五天,才悄悄的搬救兵,瞎貓撞著死老鼠……」說著,他委屈的看了看倒在大樹下那頭黑熊,心酸道,「素玥你太厲害了,真的給文帝獵了頭熊。」
媚仞躍身上前,想說那熊是他干掉的,被鳳錦流不明顯的攔下,只好把功勞白送出去。
林愫音見他們各懷心思,憂愁的抬頭不知哪時高高懸掛在頭頂的圓月。
夜是真的深了,一場禍事,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