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丁的江湖 布丁的江湖 第二章 簪子引發的血案 4

作者 ︰ 曉夜孤寒

翌日下午,王府內宅。

城內最好的跌打大夫黃郎中給王鴻波看完傷勢,王慶遠請他到客廳暫坐,問道︰「黃先生,犬子的傷勢如何?」

黃郎中道︰「令郎只是受了些皮肉之傷,有些瘀腫罷了,不礙事的。試問,少年人誰個能免得了磕磕踫踫?」

王慶遠懸著的一顆心終于落定,道︰「哼!多虧如此——不然,定要那小狗賠命不可。」

黃郎中忙道︰「王老爺萬萬不可如此,說句知心的話,令郎近年來在城內的所作所為,您可曾知曉?」

「這……」王慶遠老臉一紅,他長著耳朵,自然明白黃郎中的意思。窘道︰「唉,犬子近來確實有些任意妄為。只是……唉……黃先生自然知道老夫的難處,對待此子實在是不知該如何管教。」

黃郎中呵呵笑︰「所以我才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令郎今番受點教訓對他日後來講或許是件好事。」

「哦,先生請明言。」

「呵呵,令郎就是自小過于受寵,缺乏管教,才養成今日驕橫跋扈的性格。如今,遇到同齡的布丁終于嘗到些苦頭,試想,叫他在年少時多吃些苦頭,提前收斂下性子,總比日後在仕途上吃到苦頭強吧?」

王慶遠細細一品位,「嗯,不錯,先生此言,甚為有理。」

「那麼王老爺是否還要將布家驅逐出城呢?」

「這個嘛……」王慶遠沉默不語。

「呵呵,實不相瞞,戚師爺曾跟我說過,布姓人丁稀少,分布卻極廣,細論起來,還真是一脈相承,保不準布老爺和布毛就有些親戚關系呢。」

「哦……真有此事?」

「王老爺何不想想,整個臨淄一城,布姓屈指可數。據我所知,城內亦只有布毛一家。」

王慶遠傲笑道︰「呵呵,就算他們有些關系又能如何?先不說我那遠在江西的兄長,單說吳知府,老夫跟他也是莫逆之交。」

「王老爺難道不知前些日子布丁差點叫令郎打死,這事布老爺也知道呢,不過他沒有深究,恐怕便是看在吳知府的面子上吧。」

王慶遠不傻,自然明白此話的含意,揮手笑道︰「呵呵,說這些扯得遠了。孩子們打鬧本就尋常至極,何必扯進兩家大人,叫外人听了笑話。再者,正如先生所言,犬子頑劣,是該得些教訓。」

「王老爺快人快語,我也就不多說什麼了,令郎不出三日必會行走如初,在下告退。」

王慶遠將黃郎中送出府外,默默琢磨著黃郎中這些話的意思,黃郎中明明置身事外,字里行間卻又分明在告訴他什麼。王慶遠正想著,眼前一個平民裝扮的少年人停在他面前。他還沒等反應過來,那少年人開口了︰「給王老爺您老請安,小子是來給令郎賠罪的。」

王慶遠這才知道他是誰,不由仔細端詳面前這個風雲小人,只見布丁鼻青臉腫,狼狽不堪。王慶遠立即明白了,這必是愛子的杰作,他將這小人一頓好打,人家也狠踢了他一腳。這麼一想,也不覺著兒子有多虧了。擺擺手道︰「賠罪就算了,以後不可再生事端,去吧。」

「那賠償一事?」

「哼,瞧你這樣能賠的起嗎?去去。」

布丁心里一樂,道了聲︰「老爺萬安。」轉身正待離去,卻听背後一聲斷喝︰「站住!」布丁回過頭來,只見小霸王拄著拐棍,一瘸一拐的從府門內走出。布丁暗叫糟糕,但也不得不停下腳步。小霸王指著布丁道︰「小狗算你厲害,但這件事休想這麼輕易了結。」

「少爺想怎樣?」

「哼,我這腿要三天才能痊愈,你就得給我做三天的狗腿子。」小霸王說完,明明是罵布丁,卻又覺著哪不對。

布丁一副愁眉苦臉,道︰「好吧,那我就給您當三天腿子。」話說得快,小霸王也沒听出來。

接下來,按照約定,布丁每日早上去王府伺侯小霸王。他已經做好了應對小霸王頤指氣使,百般刁難的準備。為了彌補自己的過失,布丁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要忍下去。

小霸王驕橫慣了,論心眼子卻大不如布丁。欺負了布丁一會兒也就索然無味,問布丁︰「你的腿功很是了得,是什麼功夫?」

布丁答道︰「少爺練的是入門的千斤墜,而我練的是門里的鐵腿功,自然要強過你了。」

小霸王好奇心大起,非纏著布丁要秘籍。

布丁拗不過只得胡謅道︰「想練鐵腿功容易,少爺可曾听說過‘鐵砂掌’?」

「嗯,听過,據說是在滾燙的砂鍋中練掌。」

「對咯,鐵腿功跟鐵砂掌一個練法,你練掌就是往鍋里插掌,連腿功就得往鍋里插腿。」

小霸王信以為真,立即叫來阮二支起砂鍋,又派人去江邊拉了滿滿一車河沙回來。待砂子炒得滾熱,小霸王迫不及待的一腳插下去,拔出來時腳上燙起一串燎泡。小霸王知道又上了一回當,喊著下人把布丁往鍋里架。布丁懸在鍋上,將手在里面飛快地插入拔出,沒事人一樣。小霸王不禁傻眼,布丁道︰「這算什麼?就是油鍋也奈何不了我的鐵腿。」

小霸王道︰「你若真敢把腿插進油鍋,以前的事一概既往不咎,我還收你做我的跟班。」

布丁道︰「好說,明日午時到我家去,叫你們看看我的‘腿插油鍋’神功。」

第二日,小霸王帶著十余隨從來到布丁家。老遠就見院子里支著一只滾開的油鍋,呼呼冒著白氣,鍋里面翻滾著黃褐色的油花。布丁叫他們退後二丈,一人立在油鍋前,開聲吐氣,煞有其事地舞弄了半天。然後,一抬腳甩月兌鞋子,伸入油鍋中,立即傳來一片驚呼。布丁拔出腳,腳上還帶著熱氣,皮膚完好無損。

有的讀者奇怪了,布丁真就不怕燙還是練就了什麼「金剛護體神功」之類雲雲?作者在這里不得不重申一下,這部小說里不再有神功奇術。貼近歷史,走進古時的生活,才是本書的主色調。說了這麼題外話,回歸主題,其實答案很簡單,布丁這招是跟在縣衙當仵作的野菜爹那里學來的。許仵作在做好驗尸官的本職工作之外,最喜歡搞研究創造,在沒事時他常把自己的發明創造扮成各種戲法逗孩子們開心。比如,用沸騰卻不傷手的老醋冒充沸油來嚇唬孩子就是他常用的一個把戲。這種只限于北城平民區自得自樂甚至稍帶點自虐的小把戲,自然進不了城中豪門公子哥的眼界,所以小霸王頭一回見到這場面,跟布丁頭一次看見時一樣,著實被狠狠地忽悠了一回。至此,小霸王打心眼里不再小瞧布丁。

公子哥們中午在泰來酒店擺了宴席,布丁也有座位。看馬彪文站在袁茲祚的身後弓背哈腰的一副奴才相,布丁就一勁兒不懷好意地朝他訕笑。馬彪文氣得臉紅脖子粗,卻也不敢吱聲。

吳仁浦在鄰桌應酬客人,看到布丁在席,就過來問道︰「布丁啊,最近怎的不去釣魚了,現今兒活魚是越來越難收到了。」

布丁道︰「最近太忙,少爺沒空。若是得空別說是你這小小酒店,就是全城所有酒店的魚我都供得。」

吳仁浦道︰「你小子莫吹,有本事你明個兒給我送五十斤魚來,我雙倍價錢收你的。」

布丁看看小霸王道︰「明日沒空,得後日。」

小霸王道︰「明日有空,爺爺也想去江邊透透氣,我看你怎麼釣魚。」

布丁故作神秘,附耳道︰「我知道一處聚魚窪,那里一年四季全是魚鱉,撈走多少,補進多少,從不虧空。」

小霸王奇道︰「真有這種好地方?」

布丁嘿嘿點頭︰「明日,我帶你一去便知,但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人多了,魚蟹就會給嚇跑了。」

小霸王鄭重點頭,連相好的袁、孫二少也沒告訴。第二日一早便跟布丁倆人背起漁具,來到江邊巨石畔。布丁叫小霸王攀上巨石頂垂釣。果然,小霸王竿竿不空,不到半日,已釣了五十余斤,什麼鯉魚、青魚、草魚、河蟹,就連王八都有,把小霸王樂的嘴都合不攏了。

到了下午,布丁和小霸王將魚鱉背到泰來酒家門前,把吳老板也嚇了一跳。粗粗一過秤,就有三錢銀子。當然,小霸王才不屑這些小錢,全扔給布丁,他圖的就是釣魚的樂趣。

布丁送小霸王回府後,徑自去找野菜。野菜埋怨道︰「你叫我用五錢銀子收的這些魚鱉,怎的卻只賺回三錢來?這樣下去,賠得起嗎?」

布丁道︰「小氣鬼,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嘿嘿,不就是二錢銀子麼?」

「好大口氣,二錢銀子!你忘了花在黃郎中小妾身上的三錢銀子了?還有半匹上好的湖綢,加起來怕有九錢銀子了。」

布丁道︰「黃郎中身上的銀子終究沒白花,他替我說了不少好話呢。」

小霸王跟隨布丁瘋玩了一天後,畢竟是孩子心性,回到家興奮的一宿沒睡著。到了第二天大亮,一睜眼便從床上蹦下來,喊上貼身的僕人阮二,帶上漁具奔向東門。不消說自然是去釣魚,這麼好玩的地方,一天怎麼能盡興呢?

到了巨石上,小霸王迫不及待地月兌了個光溜溜,一頭就扎進底下那一窪清水里,愜意地仰泳。

阮二從筐里一件件往外取著釣具,突地巨石里側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救……救命……」阮二嚇了一哆嗦,這聲音分明是自己主子出事了。阮二急忙跑向巨石,就見小霸王似乎被什麼東西拖著,一下子沒入巨石下便不見了蹤影,水面上泛出一串串氣泡。阮二大驚失色,急忙月兌去上衣,正要跳入水中,腦海中驀地浮出最近盛傳的水鬼河神之說,就有些猶豫。但轉念一想,自己主子出了意外,他也絕沒好果子吃。一狠心正待作勢欲跳,卻見河中突然浮起個白森森的長犄角的怪頭,阮二被嚇了個激靈,不由自主地後退了數步。只見怪頭緩緩向前推進了少許,傳來聲音︰「你是南門王府的下人阮二吧?」

「是……是……你……你……你是什麼東西?」

「混帳!你土生土長在本地,竟不知吾乃是淄江之神嗎?」

「啊!」阮二驚呼失聲,「您……您……您就是河神大人?」

「嗯,你還不算太笨,本河神就不吃你了。」

阮二一下子跪倒在地︰「河神祖宗饒命,小的從未做過對河神祖宗不敬之事。」

「嗯,你若心存不敬,本河神焉能留你到現在?現在有件事情要你去辦,你若做好了,非但不吃你,還放回你家少主人,省的叫你受責罰。」

阮二道︰「河神祖宗差遣,小的定然全力以赴。別說一件,就是千件、萬件,小的也毫不猶豫。」

「本河神受東海龍王之命,前來找尋一個遺落的簪子。據我調查,簪子就在你們王家。你回去告訴你家老爺,叫他明日午時之前把簪子交出來,本河神就放回你家少爺,否則,我就吃了他。」

阮二一听,奇哉怪也,龍王要簪子?但也不敢多話,急忙騎馬奔回王府。見了王慶遠把事情經過一說,王慶遠驚呼︰「哎呀!我的兒啊。」差點暈過去。

王家就這麼一根獨苗,還是借來的,他焉能不急?聞听此事,全家上下都炸了鍋。不過王慶遠畢竟是經歷過風浪的人,不一時,冷靜過來後,一把拽過阮二,賞了他一記大耳刮子,罵道︰「都是你這沒用的廢物,近來河神鬧得凶,官府不是明令不得靠近淄江嗎?你為何還帶少爺去江邊?」

阮二手捂腮幫子,想說,您家少爺這脾氣是我能說的了的嗎?話到嘴邊了,終究沒敢說出來。

這時,管家王元道︰「老爺,此時不是跟這狗奴才置氣的時候,當下最為緊要的是先設法救回少爺。那河神目的似乎很明確,既然他要支無足輕重的簪子,咱們就將簪子贖回少爺便是。」

王慶遠道︰「簪子好說,可全府上下簪子多了去了,河神到底要什麼樣的簪子?」說著看向阮二。

阮二道︰「河神只說要簪子,並未具體說是什麼樣的,小的……小的急于回來給老爺報信,一時……一時……也忘了問仔細。」

王慶遠道︰「那好,來人,將這狗奴才投進江里,去向河神問個仔細再來。」

阮二兩腿一軟,跪下哭求︰「老爺,千萬別,小的水性不佳。」

王元道︰「真是奇怪,龍王要個簪子何用?」

王慶遠踢了阮二一腳,「都是這狗奴才沒用,見了河神就嚇尿了褲子,什麼都不問就跑回來了——難道那龍王是個母的?」

王元眨巴眨巴眼楮,有了主意︰「老爺,不如這樣,既然河神確定簪子就在咱們府上,干脆將府上所有女眷的簪子都收起來,一並去交給那河神,任他挑選,說不定河神見我等心誠,就會放回少爺。」

王元又道︰「要不要通知下衙門?」

王慶遠道︰「萬萬不可,幾支簪子算得了什麼,萬一激怒了河神,我兒有個閃失可如何是好?」隨即吩咐道︰「去給各房傳話,叫她們馬上交出所有的簪子。」王元點頭去辦。王慶遠在後面喊道︰「不!連同丫鬟們在內,所有女眷,一刻鐘內全部交出,誰若私藏不交,一旦被我知道,哼,我非剝了她皮不可。」

說起小霸王真就遇見河神了嗎?讀者們自然之道,妖魔鬼怪都是自欺欺人之說。因為,古人迷信,所以妖魔之說風行于古代。而今人講究科學,鬼怪之談,自然不攻自破。那麼河中出現的犄角巨頭到底是什麼東西呢?答案是一個牛頭骨。牛頭本是西門吳屠戶扔在院子里的。當年吳屠戶的婆娘曾罵過布丁,被布丁夜晚光顧,砸-捅了她家的窗紙不說,見牛頭好玩就順手牽了出來,一直當作玩物沒舍得扔。後來野菜喜歡,就轉送給了野菜。如今為了假扮河神,野菜將牛頭貢獻出來,二人將牛頭稍作修飾,襯上一層羊毛。牛眼窩處塞了兩顆紅色的卵石,再由布丁套在頭上,從河中探出頭來,遠遠一看,端的是妖氣森森。古人本就十分迷信,加上近來江邊老死人,河神水鬼之說風行,難怪王家信以為真。

此刻,江邊巨石往北不到二里地有個蘆葦坡,這個季節,坡里的蘆葦長得比人都高。

布丁手里拎著牛頭,面帶無奈地對著野菜道︰「這廝還號稱小霸王,一見牛頭骨,不等問話,屎尿齊流,頃刻暈厥,到現在了一句話都沒問出來。」

野菜道︰「先別嚇唬他了,小霸王就是仗勢欺人慣了,所謂‘兔子扛刀——窩里橫’。若是單槍匹馬走出縣城,恐怕比大牙還要老實。」

布丁道︰「經歷此番教訓,看他日後還敢囂張不?剛剛在水里,我一度就想溺死他算了,這等禍害留著也是害人。」

野菜道︰「萬萬不可,我等俱讀聖賢之書,須知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制裁小霸王的只應是國法,而不是私刑。」

布丁哼道︰「國法?哼!小霸王欺凌辱虐了多少人,哪條國法管過他?本少爺此番就代表國法來懲治他的。」

野菜正欲再辯,大牙氣喘吁吁地跑來道︰「王家似乎派人過來了,手里端著一個大盒子。」

布丁喜道︰「應該是送簪子來了。」

來者何人?正是王府的管家王元。王元辦事干練穩重,深得王慶遠賞識,在王家已做了近二十年的管家,此刻王府有難,王元自然當仁不讓。此刻他手捧木盒,面帶虔誠的朝巨石走去。盒內裝的是全府上下二十三名女眷的簪子,共計二百一十一支。其中金、銀、玉、銅、木,各種檔次,不一而足。

前文講了,古人大多迷信,這王元雖然相對精明些,卻也難逃鬼神之說枷鎖。按約定,走到巨石不遠處站定,心里如同吊著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稍作鎮定,王元清了清喉嚨道︰「在下王元,謹代表家主人前來。不知河神大人要哪支簪子,所以將全府女眷的簪子全部送來,共二百一十一支,請河神大人驗收。」

話落,只見遠處河心緩緩升起白森森的犄角,然後便是兩支通紅的火眼,王元心里咯 一下,雙膝不由一沉,跪倒在地,頭是再也抬不起來了。

「河神」說話了︰「放下盒子,滾吧。」

王元放下盒子,硬著頭皮,道︰「還請河神大人按照約定放了我家少主人。」

「河神」道︰「竟敢跟本河神討價還價,快滾!」

王元不再??穡??齟?潰??嘏莧ャ?p>王元一跑,野菜從石後探出頭來。布丁道︰「沒人了,快去拿來。」

野菜貓腰跑過去,端起木盒就跑。

二人回到蘆葦塘僻靜處,將盒子倒過來,翻來覆去,就是找不到那支並不名貴,卻很有特色的木頭簪子。布丁嘆了口氣,道︰「這里就連金簪子都送來了,按說絕不該藏著那支木頭簪子不交吧?」

野菜道︰「是呀,這里的簪子大多比那支簪子昂貴,看來簪子並不在王府。」

布丁沉默片刻,腦海里迅速翻轉,回想著與小霸王斗爭的一幕幕。半晌,將牛頭套在頭上,向葦塘深處走去。

拐了幾拐,出現一所小木屋。這里很久以前曾住著一個鰥居的老漢,老漢死了,這個小屋從此荒廢,卻被布丁無意間發現,成了他的天堂小窩。此刻,小霸王正安靜地躺在屋里的草席上。嬌生慣養的他實在是受了太多的驚嚇,再加上一天沒進食,一張憔悴的小臉臘黃臘黃的,看上去虛弱至極,哪里還有平日里飛揚跋扈的樣子。不知多少次了,幾乎每一次睜開眼就會看到一張凶惡猙獰的怪臉,緊接著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小霸王再一次醒轉,微弱地申吟著,想拿頭看看處身的環境。不料,一仰頭就看見木牆上一張巨型的長著犄角的怪影。這次,小霸王沒暈,他望著牆上的影子,全身頓時僵硬,一動不動。這時,那影子說話了︰「我問你,你須如實回答,說真話,我不吃你,說假話,我就一口吞下。」

小霸王生硬地點了下頭,仍是僵著一個姿勢,他絲毫沒感覺到,此刻身下已不由自主地流淌著溫熱的液體。布丁不禁暗暗得意,假著嗓子道︰「我問你,你可認識尋翠坊的姑娘唐釹歧?」

小霸王機械式地搖頭。

布丁一愣,道︰「哼,說假話,看我吃了你……」話音未落,小霸王頭一歪,又昏厥過去。

野菜在旁輕聲道︰「他應該沒有撒謊,還記得他們初次去你家鬧事時,不是說過你號稱什麼北門小霸王嗎?看來是有人從中煽風點火。」

布丁點頭道︰「我也料想到了。」布丁心中有了計較。

這日大清早,淄江上飄來一葉孤舟。半包的船廂內,隱隱傳來箏聲,是唐釹歧和師爺戚佑才。唐釹歧邊彈邊唱︰

空山鳥語兮

人與白雲棲

潺潺清泉濯我心

潭深魚兒戲

風吹山林兮

月照花影移

紅塵如夢聚又離

多情多悲戚

望一片幽冥兮

我與月相惜

撫一曲遙相寄

難訴相思意

我心如煙雲

當空舞長袖

人在千里

魂夢長相依

紅顏空自許

南柯一夢難醒

空老山林

听那清泉叮咚叮咚似無意

映我長夜清寂

戚佑才拍手贊道︰「‘月映禪心水拂琴,清風無意人有情。與君共對清風月,縱然寥落亦抒情。’雲海煙波,飄拂于心。姑娘好箏技、好雅致、好品位。」

「先生繆贊了,小女子愧不敢當。先生既說小女彈得好,敢問好在哪里?」此刻唐釹歧鉛華盡去,身上風塵色似乎也被江風吹走。

「在下已不是第一次听《雲水禪心》了,每次聞之皆有不同的感受。只因彈奏之人的心境不同,听到的意境亦因此各不相同。其實,雲水間本無‘禪’字,全看彈奏之人的心中是否有‘禪’。許多彈者急于彈出禪意,然而心中無禪,任是再怎麼努力去彈亦只能算作‘雲水心’。直到今日,在下方听到了真正的‘雲水禪心’。」

唐釹歧幽幽地道︰「人在紅塵,有多少迷亂的心事,小女只將寂寞的心靈寄托于雲水幽潭。可是小女畢竟是風塵中人,不論能否修得一份禪心,只要彈奏中增三分離世的清韻也就夠了。」

戚佑才道︰「好一個離世的清韻,離世有許多種方式,不知姑娘喜歡哪種?」

唐釹歧怔怔地望著遠山不言語。半晌突道︰「先生何不猜猜布丁此刻在想什麼?」

戚佑才笑著搖頭,「天曉得這個機靈鬼在想什麼。」

唐釹歧笑道︰「他定是在找你,千方百計想要捉弄你。」

戚佑才道︰「想我堂堂一介茂才,連縣老爺也要禮讓三分,他這頑童安敢戲弄?」

唐釹歧道︰「布丁才不會管你是不是茂才呢,你瞧瞧小霸王吧,以前多麼飛揚跋扈的一個人,短短數日便已判若兩人,自打被河神放回來後終日躲在家中,一見水就慌,見了犄角就暈。王家人為了他將家里的水塘填平,牛羊也都變賣了,小霸王從此成了足不出戶的乖孩子呢。」

戚佑才道︰「呵呵,經此一事更加證明了在下的觀相之術。」

唐釹歧幽幽地道︰「先生可否也給小女看看相,今後將何去何從?難道要終老風塵?」

戚佑才輕輕捉起唐釹歧手道︰「姑娘何不隨在下一同去尋找那離世的清韻呢?」

唐釹歧眼內泛起一串淚花,卻久久沉吟不語。忽然,素手按弦,彈唱道︰

我本是良家女

出自書香門第

父為官宦

母為人淑賢

奈何命運不濟

二老先亡

雛鶯落難

淪落齊地煙花

十二載春秋

二九光陰

如夢如幻

如霧如影

奈何天意

奈何……命運

…………

歌聲漸遠,扁舟沒入晨靄深處,待一團煙霧散淨,卻不見了小船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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