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每年總是到這個時候最冷。枝葉早已收起了自己的矯情。最顯風韻的只有那漫開而來的雪花。那種自由自在的神情飄飄灑灑,令人望而興吧,羨慕不已。
蕭山衍伸手接過這天上飄落下的雪花。晉王爺突然下令要他回京述職。他也是頗有些不解。而且晉文侯呆在幽州這麼長的時間,所為何事,他更為不解。不過,他想,回京也好,正好跟妻子一起過個好年。只可惜,長女是無法陪自己回京了。唉,今年這個年注定是一家不能團聚了。
「老爺,」一位年歲有些大的幕僚走上前來說,「這雪是越下越大了,我們還是趕快上路吧!」
「不急,」蕭山衍擺擺手。他的目光在凝望著遠方。「等等世女吧!」
雪花的飄落,從不會讓幽州人無動于衷。在庭院里,年齡小的孩子們會打雪仗,堆雪人,滑雪板,滾雪球。鄉村里的青年男女則會在白皚皚的雪地里留下深深的痕跡,把他們火熱的戀情消融在冰天雪地中。城里的人在面對從天而降的雪花,則會表現截然不由的作法。灑落在路面上的雪花很不幸被人用掃帚清除。即使悄悄地留下來的點點滴滴也會被驅趕馬車的車夫詛咒個不停。但那些飄落在樹枝上的雪花依然十分幸運。從它們一落到枝頭的那一刻起,就顯示出與眾不同的身價。也許是因為樹木在寒冬里缺少花瓣的點綴。所以當雪花到來的時候,它們表現出極大的熱情,牢牢地將舒展著身體的雪花頂在肩上,捧在枝隊那迎風搖曳的手掌心中。這時候,千樹萬樹有如梨花盛開,很難說得清楚是雪花裝扮了樹木,還是樹木成就了白雪的花姿。他們的結合千姿百態,,嬌媚無比。其情其景讓春天里盛開的百花都會心生嫉妒。
面對如此難得的景致。路遙無心欣賞這些。她全力地驅鞭催馬急馳。前一世,她沒有父親。這一世,這個父親雖然有些儒弱,卻不失為一個好父親。當她突然接到送來的信函,一時間有些不知所以,好生生的,怎麼讓父親回京述職?
沒有看到路遙的蕭山衍,卻被另一種東西吸引住了目光。
幽州的冬天,常常是萬里雪飄。千里冰封。從滴水到小溪,從池塘到河流,都悄悄凝固了。水,凝固了。便變成了冰︰冰花,冰筍,冰淩,冰枝,冰桂,冰柱,冰塔,冰簾,冰瀑。冰洞,冰壩,冰丘,冰床,冰川……這千姿百態,巧奪天工的冰。是大自然精心雕琢出的最獨特的水晶工藝品,傳說準備送往天宮去的,不當心遺落在了人間。
冰是由一滴一滴的水凝結而成的,無水便無冰。水,孕育了冰。水是冰是母親。冰是水的女兒。這水,有的來自地下的井水或天上的雪水,有的來自遙遠的江河湖海。有的來自深山里哪不知名的小溪山泉……它們大都經歷過長途跋涉、曲折奮進及同命運的抗爭才來到這里。冰的美麗,正是水的生命之光之顯現。水的話本來很多,可一變成冰就沉默了,因為它懂得此時無聲勝有聲。
為什麼水一變成冰就那麼晶瑩剔透,如銀如玉,美極妙極,無論把它雕成什麼,哪怕是一塊極不顯眼的磚也是晶瑩的,以致連「冰清玉潔」、「冰壺秋月」、「冰肌玉骨」、「一片冰心在玉壺」等一些含冰的詞句都是那麼美?因為冰凝固的不僅是水,更有江湖娟秀的身影,小溪輕快的吟唱,山泉流動著的彩色畫面,河中珍藏著的動人景色。冰的純淨,是由水本身所決定的。冰的美麗,來自于水的美麗。冰的美麗,來自于水的晶瑩無瑕。一池污水、黑水,就是凝固成冰,那也不會變潔淨,更不可能晶瑩如玉。
冰是冬眠的河,是睡著了的水。湖是大地的眼楮。它也許太累了,悄悄把眼楮閉上了。水靜靜地躺著,摟著藍天白雲與山的倒影,摟著縷縷晚霞與點點星光,傳遍依依偎在大地母親胸脯上,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睡得好甜好甜,好香,好香,直到把自己睡成潔白的玉,睡成凝固的詩,睡成冬天的童話,睡成透明的散文。它穿著雪白的睡袍,美美地睡了一覺,做了一個長長的銀色的晶瑩的夢,以致誰也不忍心去打擾它。直到春風把它輕輕喚醒……冰,莫非你真的是睡著了的水?
水本來是會行走的,此時仿佛腿和腳都被拴住了,走不動了。是生命停止了嗎?不,它停下,是對過去的總結與審視,看看自己以前所走過的路,是奔騰還是平靜,是快速還是緩慢,是純淨還是摻有雜質,是清甜還是暗藏苦澀?
「父親,」見到蕭山衍,路遙依舊是一臉的不解。「京城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會突然讓你回去述職?你來幽州才半年……」
蕭山衍苦笑地搖搖頭,道︰「我也不清楚。不過,這樣也好,回去正好看看你的母親和你兩個妹妹。」
「父親一路保重,」路遙想了想,只得這麼說。
「遙兒,我想晉王父子倆之間可能發生了什麼事……」突然,蕭山衍握著路遙的手,一臉謹慎的樣子,在用極小的聲音說。「你在幽州好好陪著侯爺過個年。」
「是!」路遙亦是低聲遵命。
「雖說他們父子之間的事,是屬于司徒家的家事,外人不得插手,」蕭山衍在按著自己的思維告訴路遙。「但司徒家掌管著大秦的安危。他們的家事,也就成為了國事。所以,我回京城後會想辦法勸勸晉王爺。你在這兒,也要好好開解晉文侯。」
「是,」盡管對這件事的理解方式跟父親不同,但路遙沒有說出反駁的話來,而是很尊敬地順著父親的意思應承著。
「對了,那麼多人托著人情想進你威武軍,你可有什麼打算?」臨了,蕭山衍提出了這個問題。
「我正想就這件事跟你說說,」路遙這才抬眉,含笑地將自己的計劃說出來。
蕭山衍听了,卻是一臉的古怪,半天沒有說話。
幾個幕僚是靜靜地站在一旁。對于父女倆的對話,他們裝聾作啞,不流露出任何表情來。只是最後听到蕭山衍說︰「你想辦學?」他們這才露出一臉驚異的神情。
看到女兒在朝自己點點頭,蕭山衍便細細地想了想,謹慎地斟酌道︰「此事這麼辦也算不錯。不過,你得好好謀劃。如果侯爺能支持你,這事可成!」
「侯爺那兒我有辦法,」路遙臉上的笑意更濃。「只要父親能支持,我就有信心。」
「乖女,」蕭山衍伸手拍去路遙發上的雪。「你從未令我失望過。這事算得上是驚天之舉,卻利國利民,你大膽地去做吧,為父定當全力支持。」
「是,父親!」路遙雙手抱拳,鄭重地向父親行一禮。她臉上的笑容似乎都要將飄落下來的雪花融化掉。
……
這是一個精致的小茶碗,小巧玲瓏,細膩柔美,像是一個出浴的少女,淡雅樸素中的那份靜美,在打動著司徒延的心。小碗是乳白色的,很淡,上面描繪的是荷花。遒勁有力的小楷寫著︰「十里荷香」。說是畫,不過就是幾筆淡淡的墨色勾勒出一片圓大的葉子,托著一朵含苞欲放的荷花,一只蜻蜓平衡著羽翼輕盈地落在蕊上。或許這就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的立體展現。畫面很素雅,清淡,就那麼幾筆,勾畫出的荷花在水波里婷婷待立。
司徒延極盡贊賞它。因為它給了自己一份靈魂的高雅。眼楮里可以看到的是有限的,而畫面以外延伸出的意境,卻是沒有盡頭。畫面很淡,淡到一種極致,就那麼粗細有致的筆墨舒展,剩下的部分任人海闊天空地去想。可以遙想著藕花深處那葉飄蕩的蘭舟,那只白鷺,那個清瘦婉約的女子。也可以遙想遠方,想著那青山如黛,在迷蒙霧色的縈繞下,一個茅屋草舍,歸隱山田的重臣淡然超塵地念著「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也可以怎麼都不想,就為眼前這朵即將成花的菡萏祝福。
這一切都是淡淡的,淡到一種虛無,不可褻瀆,卻有著繞梁三日余音不散的經典,唇齒之間清香逗留的綿長。
如此淡雅的清盞,盛上同樣淡的茶,幾近完美。茶與水也是淡的,淡到無色,抿一口卻是沁人心脾的清香。
聞著清香,看著清盞,司徒延越看越喜歡。他便隨口問著︰「這樣的茶碗共進貢來幾套?」
「侯爺,一共三套,」立即有人上前稟道。「一套留在京城,兩套都送到這兒來了。」
「嗯,」司徒延點點頭。他又飲下了一小口清茶,便吩咐道︰「我留下一套,另一套給上騎都尉送去。」
「是!」那人立刻遵命下去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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