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州的天氣驟冷驟熱。下午,有人還在燥熱的軍營里酣睡,感受著炙人的熱量。轉眼,日落蒼莽,川野如帶,夜晚披了上寒紗。晚風,帶著冷意,緩緩地吹,寺兒溝的水緩緩地流。將士及其眷屬和孩子們,突然間出現在軍營的大道上、山梁上,寺兒溝進入了一天中最溫情最喧嘩的時光。這是干旱的季節,水枯山寂,天藍如緞,一輪圓月已爬上東邊的山梁,俯瞰著高原上尚未落定的塵埃。從 壁上廢棄的山洞口傳來了笛音,破空而來,漫過寺兒溝,在對面 壁的踫撞之下,略經回旋,便顯得有些淒迷起來。笛曲及其要表達的含義,在山 上擴散,在听笛人的心原上,極易模糊,剎時和涼面的風,靜默的水,暗黑的夜,層迭的山巒以及天際的月兒模糊成一片。碧澄的天和團欒的月兒是這樣確切,而人的心志卻是這樣模糊。在確切的季節里,人忘記季節。在確切的季節里,人忘記位置——寺兒溝的媚惑如同四周壁立的土 一樣深不可測。
寺兒溝的早晨,軍號聲昂揚而起。將士的腳步聲踢醒了寺兒溝的酣眠。寺兒溝露出了黎明的輪廓。**的山體在天幕下壁立著,雄渾而雍容,像晨起的老者。這多多少少沖淡了作為軍營的寺兒溝的神秘。不少老舊的營房配合著深溝的荒涼,留連于已被遺忘的故事。歷史的痕跡掠過漫漫黃沙,在大地上留下難以抹滅的記憶。
「小姐,小姐,」正在軍營視察晨練情況的路遙,終于遠遠地能听到季嬤嬤的呼喚聲。
「何事?」見到匆匆趕來的季嬤嬤,路遙突然產生一股不好的預感,便沉著臉問。
這時,寬敞的大操場上,隨著一聲令下。將士們正列成方陣,隨著號令操練隊列。只見左轉右轉號令如風,前趨後退眾心一向。
季嬤嬤只得湊到路遙的耳邊,嘰嘰喳喳半天。路遙越听,臉色越不好看。最後,她竟然抓住季嬤嬤的手,問道︰「此事當真?」
「是真的,」季嬤嬤連連點頭,「小姐若是不信。可以直接去問問侯爺。」
凜冽的風過後,陽光便暖暖的灑了下來,像一個個快樂的音符。小草露出了笑臉,每一株女敕芽都頂著一個綠色的夢。春天在陽光里飛濺。
「沾衣欲濁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春風吹綠了山川大地,也搖綠了老樹的枝丫。鳥兒拍著翅膀掠過,把歌聲掛在剛才晃動的枝上,清脆而細膩。
斷流的河床上有了斷續續的融水,猶如一軸徐徐展開的長卷,在太陽底下明媚著。清亮的河面上,有春鴨攪起的陣陣喧鬧。岸邊的垂柳,柳條柔柔地垂下來,夢幻一般地撩撥著春水。春天活力四射地散播著它的熱情。
幽州的春天是寂寞的。「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其實,正如凌晨是邁向黃昏的起點一樣,春天的模樣也是點點滴滴浸染出來的。細細密密,三礬九染,一層層撲出春天的盎然來。
像少女裙裾輕輕地掃過,春天一路走來。綠意便如水一般浮了上來。督撫府修剪過的金銀花。驀然橫溢出一根藤來,新枝綠葉,郁郁蔥蔥,枝間可見綻開的花蕾。原本枯著的葡萄,也開始發芽攀爬。幾天工夫,就佔滿了藤架。引來了蜜圍蝶陣。
在暖風里,在午後的春日暖陽里。蕭山衍打開一本書,最後干脆打上了一個小盹。這種迷迷糊糊的感覺,這樣的縹渺,只有春天里才會有。
「大人,」一位幕僚匆匆地進來了,在低聲說。「世女回來了。」
「哦,」蕭山衍睜開了眼,拍了拍扶手。「她終于想起了幽州城里還有我這麼一個父親!」
「不過,」幕僚緊跟著蕭山衍身後,提醒著。「大人,世女這次回來,肯定是為了京城發生的事情。」
「嗯,」蕭山衍停下步了,臉上一片黯然。「發生了那麼大的事,能瞞得一時,瞞得一世嗎?她知道也好。」
「是,大人說得是,」幕僚也是點頭不憶。只是他後面的話卻是別有深意。「不過,大人,我認為京城的事如果交給世女來辦,可能會有出乎意料的結果。」
「你的意思是……」蕭山衍有些不太明白。
「大人,我的意思是……」幕僚便將自己的心中想法全盤托出。
「世女,回來了!」
「世女,在下請安了。」
「世女……」
自打路遙前腳跨進督撫府的門檻,所有的人都停下步子,在跟她打著招呼。
「嗯,回來了!」
「免禮,一切可安好?」
「你多禮了……」
路遙則含笑著回應著所有的人。
「世女,大人在書房,」一個幕僚迎上前,告訴路遙。
「哦,」路遙點點頭。
「父親,」路遙走進了書房。
「你回來了,」坐在書桌後的蕭山衍,心不在焉地翻閱耳熟能詳的文件,心底沉吟著該從何說起……
知道父親想說些什麼,路遙謹慎地站直身軀沉靜等候。優雅儀態顯示其高貴出眾的教養——有何不可?這樣的繼承人是身為父親的最大驕傲!蕭山衍再次堅定自己的決心。
他清了清喉嚨,說︰「這次過年回家,的確發生了不幸的事,……」
路遙靜靜听著。直至蕭山衍話止,路遙表情平靜,只有雙目灼灼在泄露了她情緒的波動。半響後,她問︰「父親難道不覺得其中有些蹊蹺嗎?難道二妹就要平白受其冤屈嗎?這口冤氣旬靜侯府就要這麼生生地咽下嗎?」
「唉,」蕭山衍長嘆了一聲。「你的曾祖母以死相脅,為父不能不讓步啊?」
「就算曾祖母如此,我二妹是旬靜侯府的嫡女,怎堪做他人的妾室?」說這些話時,路遙的語氣加進了一絲寒冽。
「這是你母親的意思,」蕭山衍的臉上是愁容陣陣。「她怕隱兒的事,會影響你和幽兒……」
「那父親有何打算?」路遙靜下心來,語氣變得平淡。
蕭山衍從成堆的案牘中拿出一請帖,遞給路遙︰「你曾祖母的八十大壽將近,你替為父回趟京城吧!」
「是,」路遙恭敬地伸手接過那請帖。「孩兒不會辜負父親的所托。」
「遙兒,」蕭山衍謹慎地斟酌著。「這事你出面處理,比我要好。只是要盡量讓那些人無話可說。總之,傾我旬靜侯府所有,也不能讓你妹妹為他人妾室。」
父親話中的無奈,路遙怎不明白。她傾身行一禮,聲音清朗道︰「父親放心,這事我會處理的妥妥貼貼,讓所有的人無話可說。」
蕭山衍站起身來,走到女兒的面前,微笑撫須地說︰「為父相信你會處理好這事。因為你從未令我失望過……」
「謝父親!」听到這話,路遙嚴肅的臉上才露出久違的笑容。
「何日起程?」見女兒轉身要離去,蕭山衍不由得一問。
「待我將一些事情交待一下,就準備起程,」路遙便轉過身來,告訴父親。
「唉,」蕭山衍故顯老態之姿,「你長大了,好不容易來趟幽州,這麼快就要走。不知何時再有空來陪陪你這個老父親?」
「父親,」路遙臉上的笑意更歡了。「這次回京城,我看能不能把母親接過來陪你?」
「不用,不用,」蕭山衍連連擺手。「你我手握重兵把守這幽州,本就是眾目睽睽之事。你再把你母親接過來,即使晉文侯放心,那晉王爺卻無論如何也不會放下心來。」
春天在程嬤嬤的心中,是一朵不敗的花,永遠燦放在心間,不能時間轉換,不為空間而距離。春天是屬于心靈最溫暖的記憶。
靜悄悄地來了,無聲無息的來了,沒有告白,沒有一點喧擾。但她知道春天來了,它就在她的心間。
在這幽州,她不知道,冬與春該如何分別。她不知道冬日何時而別,春又在何日而來。也許,是一縷清風,也許是一線陽光,也許是荒原里無人見過的那抹女敕綠。
漸漸的,她不覺得寒了。漸漸的,她身上的衣單薄了。漸漸地,她心里多了幾分笑意,心情漸漸感覺輕松。不為什麼,也不知道為了什麼,憂傷漸漸遠去,春意漸來。春天的陽光挺暖,射在身上沒有夏日的刺疼。沒有秋的悶熱,也沒有冬季的蕭條。或許,溫暖的是心,與身體無關。**只不過是靈魂的軀殼,是人情緒的溫度表。
所以,當路遙提出要帶她回京城。她是一陣激動,心中如春風撫過般的溫暖。
「嬤嬤,我自幼就蒙你相帶,」路遙邊說著,邊拿出了司徒延給她的那塊玉佩。「多年來,你我之間不是母女,卻勝似母女。我希望到京城後,你能告訴我一些屬于晉王府的機密。」
程嬤嬤吃驚地看著那玉佩。然後,她神情肅穆地朝路遙雙膝跪倒,說︰「小姐,這玉佩如侯爺親臨。你只要亮出它,晉王府以及與司徒家有任何關聯的人都會听命于你。望你不要輕易將它拿出。」
听到程嬤嬤這麼一說,路遙放下心來。她小心翼翼地收好玉佩,便詢問起程嬤嬤一些事。
程嬤嬤知無不答。只是從路遙的詢問中,令她感覺到此次回京城,將會是非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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