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景還為賀雲陽不提前告訴她平安鼓的事別扭著,既然他這麼說,立刻就冒出捉弄他的念頭,斟了杯酒放在他手里,笑道,「你要為我敲鼓的話,我可不要三聲四聲,十幾二十聲的,你要為我敲鼓,就要敲滿一百零八聲。而且必須敲得響,敲得好听,不然,我才不要呢!」
賀雲陽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這個還用你說,我要給你的,自然都是最好的。你再給我斟三杯酒,我去為你擊鼓一百零八聲,保證響,保證好听。」
「好啊!」天景來了精神,執了酒壺斟滿他面前的杯。三杯飲盡,賀雲陽起身而去,踏著月華走上那座高台。台下的人們抬頭一看,皆是愕然,不明白這樣一個縴弱少年跑到台上去干什麼?看他那單薄的樣子估計拿鼓棰都費勁兒,別說敲鼓了。可能是喝多了吧?
可是那個少年明顯不是只誤闖上台的醉貓。他腳步穩健地上台,口齒清晰地對台下說話,說他要敲鼓一百零八聲,祝福他心愛的姑娘快樂無憂,一世安好。
台下不是愕然,而是嘩然了。這少年如果不是醉了就是病了,要不怎麼說這樣的胡話,一百零八聲,他當這面巨鼓是和尚的木魚嗎?
人們一邊對這少年議論紛紛,一邊四下里打量,尋找他口中所說的「心愛的姑娘」,猜忖著那肯定也是個傻丫頭,也不管管她這個腦筋不正常的情郎,讓他到台上去胡鬧。
天景旁邊那桌上的大漢性格豪爽,說話直率,笑著跟天景說,「小妹妹,你趕快把那個少年叫下來吧,他這是喝多了,非要逞強,要是由著他胡鬧,可能會累傷的。」
天景對這些人都看不起賀雲陽正是一肚子的火,這個大漢還自己撞上槍口,她起身走到他們桌邊,撥下發間一枚赤金鳳頭餃珠釵擲在他面前,冷笑道,「你看不起他是吧?我跟你賭他肯定能敲鼓一百零八聲,而且一點事兒沒有,我輸了,這枚釵就是你的;要是你輸了怎樣!」
大漢當時就窘了個面紅耳赤,他一個草莽中人,哪里能拿得出這種貴重之物做賭。正尷尬著,高台上一聲鼓響,台下瞬間安靜。
這一聲鼓音雄魂有力,沉厚悠長。剛才還看不起賀雲陽的人們都不得不承認,這面平安鼓被敲了半個晚上,真正敲響它的人竟是這個少年。這少年看似文弱,竟真是有些力氣。
大漢听到這一聲鼓音,再看看紅衣女孩篤定的神情,咬了咬牙,道,「姑娘,是在下魯莽說錯了話,不好意思。請姑娘把這枚釵收回去吧。」
天景驕傲地笑笑,「你認錯就好。我也不是非要為難你,只是不喜歡別人看不起他。今天我高興,這枚釵,就給你們這一桌付酒錢了。」
說完天景回了自己座位,自斟自飲,看著賀雲陽敲鼓,再不朝旁人瞟一眼。大漢這一桌七、八個人都呆了,他們看看鄰桌的女子,再看看台上的少年,想法出奇的一致︰這二位,絕不是普通人!
台上的賀雲陽敲著這面世間無雙的大鼓,一聲一聲渾厚的鼓音響徹夜空。連寧靜沉睡的火鶴花也開始在夜風里搖擺,似是在應和著鼓點起舞。
天景看著賀雲陽的背影,听著他為她而敲擊的鼓聲,一杯一杯地喝酒。她覺得眼下的情景太幸福,幸福得幾乎虛幻。而這樣的幸福之後,也許就是不幸了。
她有經驗。在前世,她和陸離去繁星海看浮夢草的那晚,也是如此幸福,如此不真實的幸福。然後,就是分離,痛苦,背叛,死亡……
現在,她又一次走進了一個幸福的幻夢,這個幻夢是賀雲陽給她的。接下來會是怎樣呢?
一群人的同聲吶喊把她拖出了這微醉的臆想。是這些看客在數鼓聲,「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已經沒有人在對賀雲陽有半句微詞了,只有佩服和驚嘆。真是人不可貌相,如此一個文弱少年,竟有著神一般的力量。
天景揉著有點昏沉的頭,她真是喝多了,一回頭看見鄰桌大漢正在向她打手勢,他指了指台上的賀雲陽,向她伸出雙手拇指。
天景笑,向他一舉杯,一飲而盡。
「一百零六,一百零七,一百零八!」最後一聲數罷,整個場子沸騰了。這時候風也大了些,火鶴花在風里舞得更急,花的情緒和人的情緒都到了沸點。
賀雲陽放下鼓棰走下高台,居然還是氣定神閑,腳步平穩,好像再敲一百零八聲也沒有問題。
可是天景知道他還是累了,他的氣息有些急,她斟酒給他,他伸出的手在微微顫抖。
這一刻天景的心忽然踏實了。她想現在和從前是不一樣的,她在人間而不是冰冷的天上,她身邊的人是賀雲陽,雖然強悍厲害得匪夷所思,但他是人,會疲倦會難過會受傷的人。人是溫暖的,不會像神仙那樣冷酷。所以,今晚之後的他們,還會繼續幸福下去,沒有什麼急轉而下的厄運。
「喜歡嗎?」他急促的氣息和低語一起吹她的耳中,她的耳朵很癢,心也莫名地有點癢,她看了他一眼,竟一下子就紅了臉。
這一夜的狂歡到快五更天時方才散了,他們回到「海河居」,各自回房休息。天景這一覺睡得沉。再睜眼時,竟然已到了午後時分。
她不想起來,懶懶地賴著床,一直昏沉沉地時睡時醒,直到太陽西斜,賀雲陽在敲門,問她要不要吃晚飯。懶貓兒才終于伸了伸腰,起身收拾洗漱。
賀雲陽也不太有精神,無精打采地撥弄著碗里的餛飩,吃得有一口沒一口。天景知道,一般情況下,頭一天受了累,第二天疲倦才會真正發作,賀雲陽顯然就是這樣。于是她很善解人意地說,「火鶴花昨天也看夠了,而且我還是感覺累得很,今晚咱們就別出去了,好好休息吧。」
賀雲陽笑得很欣慰,點頭點得很痛快。
天景白天睡得太足了,晚上根本沒有睡意,賀雲陽倒是早早回了房間,看來是真的累了,只是以他的驕傲,當然不肯承認。
不過,也許不是這樣。
快三更了,天景剛有些困意,忽然听到院子里有貓叫,而且這貓叫得怪,兩聲短一聲長,然後再無動靜。天景好奇心再度發作,,爬起來在窗前一望,客棧的院子里站著三個人,月光里看得清楚,一個淺紫衣衫的玲瓏身影,應該是個女子,一個人身形高大健壯,穿一身夜行衣。還有一個人,一襲黑衫,雖是側面也能看到的銀質面具,是她再熟悉不過的。
她隱在窗後看著他們身形輕盈地躍出了客棧院牆,呆呆地想,那個人真是怪物,他原來一點都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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