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璃殿中歡喜熱烈的氣氛,隨著這一聲召喚立時肅穆凝重,人人都知道,皇上叫這個兒子出來,肯定不是為了獎賞。二皇子在此次平叛中什麼事都沒做,在城頭上轉了一圈之後,就被公主打發回王府呆著去了。而且這位允王殿下還真呆得住,整整一個月足不出戶,連皇上回來了,人家也沒露上一面。估計皇上也是窩了滿月復怒火。
何況,朝堂上誰人不知陳玄明身份尷尬,謝家徹底垮了,凡是謝家人命運都已慘到了家,而且一輩子休想再翻身。可是,朝堂上這不是還站著一個謝家人嗎?他可是謝午華的親外甥,自小就是謝午華親自教授兵法武功,關系之親密非同一般。謝午華已死,謝家已倒,這一條漏網之魚估計也不能幸免,雖說陳玄明也是皇嗣,但看他那張臉那副相貌,讓人想忘記他和謝家的關系都難。
玄明從武將隊列里出來,躬身回道,「兒臣在此!」
錦陽帝看著他,好一會兒只是看著不說話。然後,他無奈地閉了閉眼,開口,一字一句都說得極重,「二皇子,允王陳玄明,在此次平叛中,言語糊涂,行止軟弱,無所用心,寸功未建。深負朕之期望。從即日起,削去陳玄明允王之封號,但保留其宅邸暨封地。從即日起,幽禁陳玄明于允王府中。終生不得出!」
「父皇,父皇不能這樣啊!」錦陽帝天景剛落,連被宣判者陳玄明自己都還來不及回話。天景已經跪下大呼道,「父皇,玄明哥哥他什麼事都沒有做錯,您不能這樣處罰他!」
「他什麼都沒有做,自然不會錯!天景,你倒是說說,在這場事件中,玄明可有過任何一點作為嗎?」
天景心里叫苦,她勒令玄明置身事外,就是想著不做就不錯。卻忘了反過來想想,大敵當前,身為皇子卻無所作為,本身就是錯。
「父皇,這也不能怪他,不是玄明哥哥不想有所作為,是女兒心胸窄,只想自己立功,並不想給他機會,就把他打發回允王府去呆著。當時女兒手中有監國之權,玄明哥哥也不敢和我拗。這些,列位臣工都是親眼所見,父皇您若不信,可以問他們。父皇,這是女兒的一念之差,竟使您如此怪罪玄明哥哥,女兒實在後悔。父皇,求您把護國公主的封號收回去,求您不要幽禁玄明哥哥。」
錦陽帝怔了怔,想起玄明以前說過,天景是個大氣仗義的女子。現在看來,還真是仗義。可惜,這里是朝堂而非江湖,這里不需要仗義。
他嘆息,「天景,該收回去的,是你的這些小心思!你起來吧,你已經盡了自己的心。父皇不是跟你說過嘛,有些事,是誰也無可奈何的!」
天景向來聰明識時務,說話做事是最有分寸的。這也是錦陽帝愛她如至寶的原因之一。可是今天,天景忘記了所有的聰明和分寸,因為父皇剛才那番話里的最後一句太可怕了,幽禁終生不得出!玄明今年才十七歲,難道他以後的人生,就被活埋在允王府那方院落里了嗎?
天景急了亂了,賀雲陽曾說過的話,不經考慮就沖口而出了,「玄明哥哥到底有什麼錯?他只是投錯了胎,謝午華從沒為他考慮過,難道連父皇您都要把他當作棄子!」
偌大一座景璃殿,瞬間安靜得連一聲呼吸都听不見。有人驚得忘了呼吸,有人嚇得不敢呼吸。大家心里轉著一個念頭,天景公主那麼聰明的孩子,怎麼突然瘋了?
錦陽帝臉色鐵青,死盯著玉階下跪著的女兒。這丫頭是越來越聰明有見識了,但是又怎麼突然笨得不知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這還是第一次,天景的聰明讓他覺得這麼不舒服,這麼憤怒!
這時,太子自作聰明地開口了,以為自己一句話就能解了父皇的尷尬,「天景,你說得對,玄明就是投錯了胎,在皇家,投錯了胎就是大錯!」
「閉嘴!」兩個聲音同時向他怒吼出這個詞,太子呆住了,看看御座上怒視著他的父皇,再看看盯著他眼里火焰熊熊的天景,心想父皇和天景真是越來越默契了,就連罵他都能異口同聲。可是,父皇讓他閉嘴他認了,天景那個丫頭,不管再如何得寵立功,自己總還是太子也是她哥哥,她憑什麼讓他閉嘴?
錦陽帝喝叱太子,是討厭他口氣里壓都壓不住的幸災樂禍和小人得志。天景的理由更簡單︰你有什麼權利嘲笑玄明!你倒是會投胎,你知道你親娘是誰嗎?
大殿里的氣氛更加尷尬,僵立著的群臣恨不得能用隱身術遁走。這時,這場爭執中的當事人玄明終于擺月兌了神游的狀態,他走過來,把天景從地上拉了起來,笑道,「這些天我躲在府里不見你,不是和你賭氣,而是我要想清楚一些事情,你知道我腦子笨,想事情的時候一定得專心,要是和你說話就又亂了!」
天景呆呆看著他,「你在想什麼事,想清楚了嗎?」
他點頭,轉身面對御座上的父親,朗聲道,「父皇,請您不要怪罪天景,她不是有心要忤逆您,她只是太好心太仗義,急著要幫兒臣說話。父皇,你對兒臣的處罰完全應該,兒臣全部領受。」
他頓了頓,聲音更響亮了些。他很少在朝會上發表什麼見解,更沒有這樣大聲說話的時候,但今天,他想讓所有的人都听到他的聲音,因為,也許以後再沒有機會了。
「但是,兒臣沒有投錯胎,兒臣從不後悔做謝家人。在兒臣的心目中,謝午華永遠是兒臣的舅舅,永遠是大英雄。天景曾經開導過兒臣,她教兒臣要堅定地站在父皇身邊,兒臣也知道這是最正確的立場。但是兒臣沒有辦法完全站在這最正確的立場上。兒臣用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終于想清楚了,兒臣既是陳家人,也是謝家人,只能站在中間不偏不倚。這就是兒臣的立場,兒臣願為這個立場付出任何代價,絕不後悔!」
壓抑人心的寂靜中忽然響起一聲喝彩,「好!」
發出這聲喝彩的是錦陽帝,他的臉上不見怒意和陰沉,看著玄明的眼里滿是欣賞敬佩,還有疼惜,「玄明,你是真男兒大丈夫,父皇欣賞你的立場,贊成你的立場。父皇為你能站得穩這樣的立場而驕傲。這一生與你父子一場,父皇虧欠你太多太多,是父皇對不起你!」
玄明平靜道,「父皇沒有對不起我,舅舅也沒有對不起我!這是我的命,我認命,誰也不怨!父皇,今早母親自縊于秀雲宮中,您可知嗎?希望您能恩準我為母親守靈七日,再進允王府!」
錦陽帝點頭,「我已去看過青華了……你去為她守靈吧,不止七日,送她的靈柩進皇陵後,你再進允王府幽禁!」
玄明跪下,向錦陽帝重重磕了三個頭,「多謝父皇恩準母親葬入皇陵!」
「玄明哥哥,」看著他馬上就要走出景璃殿,天景忽然叫了一聲追過去,玄明轉身,看著她淚漣漣的臉,竟有些失神,「你,還有什麼話說嗎?」
「玄明哥哥,父皇都說你是真男兒大丈夫了。你不許做那種小心眼沒氣量的事。你母親是女子才做這樣的事,不許你學她。要是我哪一天听說你抹了脖子上了吊,你別指望我會去看你哭你,我,我會一輩子看不起你的,听到沒有?」
玄明看著她,重重點頭。
十二天後,料理完母親後事的玄明踏進了允王府,兩扇大門在他身後沉重地關閉,上鎖的「咯嚓」聲沉悶凝重。
大淵天恆二十七年十月十七,二皇子陳玄明,開始了他長達十五年的囚禁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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