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醫士常著一身翠衣,醫術稱不上多出色,人物卻是極出色。只見他雙眼氤氳迷離,似漾著水波,襯著墨黑的格外誘人。就這雙眼不知迷了城內多少姑娘去。年輕醫士只管專心醫病,對那些飛來的好意全都視若無睹。每日淡淡的笑,淡淡的揀藥。生活過得閑適自在,也不在意生意清淡否,飯菜口否,更不要說這城里城外又生了什麼大事。他只是克盡本份似的完成著手中的工作,甚至有心人會現他好像也不太工于醫術,並不想讓技藝更上一層樓。對什麼都是淡淡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然樣子。偶有送藥材的朋友前來,也都是怪里怪氣的,和醫士也不說話,丟下東西就走。他也不在意,不緊不慢的收好。
年輕醫士仿若二十上下年紀,每日看診過後也不見他出門去哪,總蝸居在他小醫館內。這讓中意他的姑娘們多少有點失望,不能在大街上來個「偶遇」。
令大家想不到的事是︰休息中的醫館常是個空無人煙的地方。那位醫士呢?早不知何處去了!
城東郊,一個翠衣身影隱沒在竹林中……
城東郊小竹林外,徐府別院迎來了五少爺徐殊陽。
對于這樣的結果,徐殊陽相當不滿,又只能無奈以對。他本意是要出去看看世界,卻被從一個籠子,轉移到另一個籠子。這讓一個少年極度的郁悶。
所幸換個地方總比待在同個地點好,起碼一切都很新鮮,比如空氣,比如人,比如竹林。
當日詳談了許久,徐家三少爺只是猶豫。只因為徐殊陽的身體,成行就是個大問題。談到最後,只提了一個要求︰開春後能不咳嗽。
開春後能不咳嗽。
這似乎是個傻要求。
對徐殊陽來說卻是不嘗有。
他又不得不答應。
如今的扶琉一行在他人看來稀松平常,在徐殊陽而言卻是費了極大的心血。和自己較勁,和天命抗爭的結果。
某日午後,徐殊陽只在出鞘的陪同下在花庭里賞花。正是春光明媚好時節,百花齊放。百蝶穿花,花蝶交相輝映成美景。徐殊陽只是呆,並未看到心里去。他只覺得這滿庭芳菲,無處不跳月兌,無處不生機。只有他,郁著沉沉的死氣。明明該是個意氣風的少年……
徐家的隨待小廝大多比主人小些歲月,只這位五少爺自小體弱,陳氏給挑了個長他三歲多的出鞘,以便更周全的照顧。這年出鞘已界十七,青春健美。徐殊陽看看他。又想想臥榻的自己,一時間羨慕、不甘、自慚……無限感慨涌上心頭。
「公子。」出鞘不由嘆息。他這個公子除了身體弱些,其他都不比人差,對下人也是極和氣。就這樣一點不完滿,就足已讓一個男子抱撼終生。
徐殊陽回過神來。只想上山看看。他生來就在濱城,只聞海風不見山峰。好容易入了山城,別院又建在山腳,每日里見竹影搖曳,青翠欲滴,愛非常。從前只知竹亦有節,卻不曾真正看過。觸模過群山中生機勃勃的竹。
忽然很想上山。
于是他就上山了。
徐府中人當然不會讓他主僕二人自行上山。徐殊陽倔不過徐盟,帶了除隨待小廝出鞘,別院管家徐維之外的護院、轎夫等一大票人,浩浩蕩蕩開上後山。
「小竹,你來晚了哦!」綠煙繚繞的竹林內,一管堪比黃鶯出谷的聲音不無調笑的說道。「你自己說,該不該罰?」隨聲閃出一個嬌俏的美人來。只見她上披一件雪白的短襦,面以銀線作繡,枝蔓纏繞繁復;下著曳地長裙,綠得藍的裙擺上似綴著珍珠。隨著動作微閃著光芒。烏高綰,僅以碧玉簪為飾,本是素雅之極,經她靈動的眼一轉,竟是說不出的風流。
被喚作小竹的年輕醫士分辯道︰「是郁竹。」
美人也不理他,只笑著來拉他的手︰「管你什麼竹呢!既來遲了,先浮三大白才是!大家都等你好久了呢!」
郁竹也任他執了手,一路行去。
兩人在林中左穿右繞,好一會兒才到達目的地——一座草廬。美人也不放手,只拉了郁竹一直走進廬中︰「各位!小竹來了!」說著順勢把他一推,將他送至人前。
眾人一擁而上,各種聲音匯成一團,全使勁兒的向他勸酒。郁竹十分無奈,只得喝了不少,好容易才擺月兌。
有些眩暈的郁竹不由問道︰「今天到底什麼日子?值得這樣大肆慶祝?」他不問倒還罷了,這一問大家又鬧起來。這個說︰「我們都為了你而趕來,你卻不記得是為了什麼?」那個說︰「你連修煉成形的事也忘得一干二淨?哪天被臭道士捉去也是自找的。」嘈嘈切切,此起彼伏。恨不得把這草廬震上天去。
郁竹這才記起四百一十七年前的今天,他修為有成的事來。
原來草廬內眾人都是有些修為的各路妖精,今天名義上為慶祝郁竹修煉成形四百一十七年而來,實際上就是借這緣故大吃大喝一番。他本是東南境內一棵普通的方竹,七百一十七年前,南海有個神仙雲游時路過他身邊,見他青翠愛,曾以仙露灌之。那年他忽然有了神識,經五百年汲取日月精華,終在四百一十七年前修成人形。
方才來尋他的美人和他同出一山,是株早慧的長春藤,比郁竹早一百年成形,和他甚是親厚。素來笑鬧慣了,平日里只當是姐弟,並無男女之防,是矣才這般親密。
這廂鬧得正歡,那邊徐殊陽一行人緩緩上得山來。他走得並不快,更多時候是在轎子上搖晃,也走了小半程,將及山腰。此時日已西斜,原本守衛的菟絲子早耐不住寂寞,偷著喝酒去了。等人都近草廬百尺了,才慌慌張張的布防,根本沒來得及遮擋什麼,人家已現草廬了。
徐殊陽抬頭見山中有人家,不無疑惑的看了徐維一眼。徐維是真的有些慌︰沒見過別院旁有這戶人家啊?他擦擦那想象中的汗,誠惶誠恐的道︰「五少爺,這……奴才也不知道。奴才前去問問?」
「不必。許是山民罷。」徐殊陽擺擺手,他听聲音喧嘩,那家人必是在用酒飯,為了這點事去打擾人家有失大家風範。略住了住,就調頭下山了。
當徐殊陽一行人離草廬百尺處停駐時,草廬內眾人,哦不,眾妖,也在向他這行人看去。常春藤仍是笑得調侃︰「唉,惜了這麼一個妙人兒!」說罷自搖了搖頭,微斂了笑容。
憑窗而倨的是位山參精,他贊嘆的看了長春藤一眼︰「你也看出來了?此子腳步虛浮,雖面目俊秀,然輕而不清,鼻尖處本是積福之態,卻沒有相應的福格。恐是早夭之相。」他形容攫擻,紅光滿面,已是將羽化飛升的模樣。
相臨的何首烏精早喝得一塌糊涂,聞言也湊過來亂看。他探頭探腦搖搖晃晃,好不煩人。山參一把扯開他肥胖的身體︰「我說老何啊,你喝高了。坐下歇著罷。」
誰知何首烏偏是個倔脾氣,吹胡子瞪眼的要和老山參拼命︰「你,你說什,什麼?你這老不死的!咱們,咱們一起修煉,怎麼,就你快飛升了?我,我還差你一大截?」他不依不饒的抓緊山參的袖子,兩撇小胡子向上翹起,瞪圓了他肉肉的臉上快被擠沒了的小眼楮。忘了他和山參差不多年齡,還說人家是老不死。
一旁的長春藤听到這些,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見何首烏也瞪了她一眼,笑得更是放肆,也不理他們這對幾千年了的冤家繼續斗氣,徑自去了。
很快,眾妖精的注意力又集中到吃喝上來,對于剛才的小插曲早拋至腦後。惟有郁竹若有所思的看著徐殊陽離去的方向,連長春藤看了他半天也沒現。
直到回醫館,郁竹還有些心不在焉。
剛才他看到的是什麼?他看到那個約十三、四的少年的身上,有一條線和他相連。雖然只是一剎那,但他確實看清了,那條線,在夕陽的渲染下,約模閃著紅光。
郁竹只坐了會子,忽嗅得一陣魅惑迤邐的香。他正待起身,一脈冷冷的女聲伴著水波樣的香氣侵進來︰「郁竹,我是來示警的。陌蓮說,那個人要出現了。」語畢香氣也漸漸散去,一切都回歸原樣。如果不是郁竹並非人類,恐怕也只當是個幻覺。
徒留郁竹苦笑︰不是「要」出現了,是「已經」出現了啊!原本,以為這是個笑話,他辛辛苦苦修了幾百年的道行,竟會毀在個人類手上?這是何道理?那麼,連陌蓮都說出口的話,凌仙還特地前來示警,這事許是真的了!只是,為什麼呢?一個少年,一個早夭的人類,又會做出什麼,讓他七百多年的修行毀于一旦?他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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