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長室的門靜靜地被敲響了,從里面傳來少年般清脆的聲音。
「請進。」
門開了,瑤台走了進去,向來信心十足的她,這會兒意外地底氣不足。
校長正用一桿很傳統的沾水鋼筆寫字,時間倒退一百年,曾經很是風行過一陣復古潮流,那時的雛態認為電郵很沒有個性,堅持使用手寫,校長就是其中的一員,並且把這種習慣延續到了現在。
瑤台等他完整地寫完一句話才開口,「校長,疾控中心來電話了……」
他听到這句話,手一顫,一大滴墨水滴了下來,在紙上濺出很大一暈墨跡。
這封寫了一半的書信算是廢掉了,校長嘆了口氣,也許他真的應該改變習慣,嘗試使用電子郵件。
他把筆放到一邊,「沒有回轉的余地了嗎?」
瑤台神色沉重,「經過這段時間的嘗試,我們確實沒有治愈他的能力。疾控中心一直密切監控著這邊的數據,他的心理評級已經兩次超過警戒線,我也已經盡量拖延了,但中心的意思,是希望他能夠盡快地接受專業的治療。」
校長心情復雜地走到窗邊,「我是進過疾控中心的人,我比誰都清楚那里面是什麼樣子,每年都有上百名剛剛成人的契子走進去,能出來的寥寥無幾。作為一名校長,和中心曾經的病人,我真心不希望我的任何一名學生,跟這幾個字扯上關系。」
瑤台雖然不曾切身體會過,但也能理解他所說的那種感受,「這次的責任主要在我,都是因為我監管不力……」
「這不是你的問題,」校長否認了她的說法,「就算你看住了他一天,你也看不住他第二天、第三天……一心求死的執念是很怕的,我經歷過他的遭遇,我知道那是怎樣一種心情。誰也不能為這種事負上責任,因為沒有人負擔得起,這是每一個天宿人的宿命。」
他抬頭望天,「真的要怪,就怪為什麼我們的基因里會有這種本能,為什麼相愛的人要生死相搏,為什麼落敗的人會生不如死?」
他拋出心中長久以來的困惑,只惜,無論遠在天邊的雲,還在近在眼前的瑤台,都無法為他解答其中任何一個問題。
一段時間的緘默後,校長的心情似乎平復了一些,「疾控中心有說什麼時候來接人嗎?」
瑤台低低地應了一聲,「今天晚上。」
校長怔了怔,「這麼快。」
「他們的人已經出了,現在正在前來的路上。」
校長知道這是注定的事,任誰也更改不了,只得交代瑤台,「他在璧空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你都幫他完成了吧。一旦出了這校門,再次歸來,恐怕是遙遙無期了。」
***
凌霄一陣風似地沖出宿舍,差點沒跟隔壁走出來的同學撞個滿懷。
「凌霄,你急匆匆地去哪啊?」同學詫異地問。
凌霄邊跑邊道,頭也不回,「我約了嬴風訓練!」
最後一個字飄過來的時候,凌霄人已經不見了,留下同學在原地莫名其妙,這兩個人不是關系不好嗎,什麼時候開始走得這麼近了?還會相約一起訓練?
凌霄急匆匆趕到訓練館的時候已經過了他們約定的時間,嬴風居然還沒到,凌霄只好一個人做起了熱身。
而這個時候,嬴風正在瑤台的醫護室里,最近這段時間,應該是他造訪醫護室最頻繁的階段,他來這里的原因,跟上一次是一模一樣的。
他原本以為打一針很快就會結束,豈料他來的時候,瑤台並不在,等了一會兒人才回來。听了嬴風的話,瑤台又強迫他做了個檢查,是以一直拖延到現在。
瑤台等看到檢查結果出來,這才相信他說的是真的,數據顯示嬴風體內激素水平明顯超過已注射抑制劑標準,距離上次為他注射才過了幾天,簡直匪夷所思。
「你真的沒有跟任何已經覺醒的人交往過密?」
自從上次被瑤台告誡過後,嬴風已經跟逐玥保持了很大一段距離,因此他理所當然地回復道,「沒有。」
「那就只剩下一種能性了,」瑤台推測道,「能是你身體的抗藥性比較好,抑制劑揮不了作用。」
這個假設讓她感到有些放心不下,「馬上就要野外實習了,你這種特殊情況……要不我還是建議你不要參加了。」
「我要參加,」嬴風果斷拒絕。
「其實覺醒期就算不注射抑制劑也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影響,但是野外情況復雜,說不定會遇到什麼突性危險,萬一到時候生意外怎麼辦?」
「我以控制自己,」嬴風說,「只要你再給我補一針。」
瑤台知道自己勸也勸不動他,這些雛態平時被嚴密保護在校園里,因此才特別珍惜任何一次走出校門的機會,更何況是每年一次的野外實習,有不少情侶甚至為了參加實習推遲了成人儀式。
瑤台再一次為他注射了抑制劑,順便給了他一支噴劑。
「這是應急抑制劑,在必要的時候以使用,你隨身帶著,以防萬一。」
嬴風接過來揣在口袋里,「謝謝瑤醫生。」
「你們班上的凌霄這兩天怎麼樣了?」
嬴風想說活蹦亂跳的,像一只猴子,臨到嘴邊改了口,「還好,沒什麼異常。」
「那就好,我還擔心他朋友的事會讓他過度悲觀消極。這家伙到現在都沒來找過我,看來是還沒有覺醒。沒覺醒的人,隨時能經歷假性覺醒,這到了野外,也是個大小的隱患。更何況他令人擔憂的性格,實習的時候,不以麻煩你看住他?」
嬴風含混地應了一聲,也不知道有沒有往心里去,瑤台知道他不喜歡跟別人扯上關系,更何況這兩人一個極其外放,一個極其內斂,壓根走不到一起去,也只得擺擺手讓他去了。
嬴風抵達訓練館的時候,剛邁進去一步就感受到一陣氣流迎面而來,他反應極其快速地舉起手臂連拆三招,又瞅準間隙給了個反擊,偷襲他的黑影才一個後躍退了開來,輕盈地落在了地上。
「你遲到了,」凌霄方一穩住腳步就叫出來,嬴風見他貌似已經做完準備活動了,額頭布著一層細密的薄汗,正是身體的最佳狀態。
「來吧,」他外套往旁邊一甩,做了個備戰動作,通過幾天的練習,他們對彼此的套路都很熟悉,已經不需要多余的廢話。
「你不用熱身嗎?」凌霄不想佔他便宜。
「跟你打本身就是在熱身了。」
「靠,」凌霄覺得這麼狂妄的人不好好收拾一頓怎麼成,二話不說沖了上去,兩個人再次激烈地交戰在一起。
經過幾次的觀察,凌霄現嬴風特別重視左胸口的防御。雖說心髒是每個人的要害,但有時看上去很明顯的佯攻,嬴風也不願冒任何風險采取防守,過于仔細的樣子,不僅讓人懷疑那里以前是不是受過重創,因此格外小心。
在意識到這一點後,凌霄的攻擊範圍就有了重點,有很多次,明明嬴風很有威脅的攻擊,卻因為凌霄的動作中途轉為防守,錯過了一次又一次大好的機會,凌霄趁這機會加強攻勢,漸漸把嬴風逼退到牆根。
由于腳後跟踫到障礙物嬴風的動作有那麼輕微一瞬間的遲緩,密無縫隙的防守僅露出那麼一丁點破綻,就被凌霄牢牢地把握住了。
他心中得意,我看你這次要怎麼辦,他把全身力氣集中到拳頭,也不顧自己空門大開,徑直瞄準對方弱點攻去。
豈料這次嬴風並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退而防守,而是比他還迅速地出了拳,正中凌霄月復部,直接將他打退了數步,凌霄信心十足對方不會攻擊,是以把自己的弱點也讓出來,不料正栽在這自以為是上。
「你,」凌霄痛苦地捂著肚子,「你怎麼不防了?」
「有誰規定我必須防嗎?」嬴風說得一副坦然。
「明明你就很緊張那里的樣子,」凌霄覺得自己被算計了,很是不爽。
「啊,」嬴風沒否認,「只是習慣而已。」
「你是不是以前被打過,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凌霄忍不住問。
嬴風走過去拾起自己的制服外套,從左胸口的口袋里掏出桃核示意給他看,「因為平時我揣著這個,這會兒沒帶在身上,當然無所謂。」
凌霄氣悶,「你那前世小情人那麼精貴,怕打壞了平時就不要帶在身上啊。」
嬴風無視他,又把桃核塞回口袋,從另一個兜里拿出磁卡。
訓練館為了給學生們提供便利,館內就設置了自動販售機,嬴風拿卡在掃描區前刷了一下,立刻從機器里掉出來一瓶冷藏的運動飲料。
凌霄也打得大汗淋灕,口干舌燥,這會兒看到嬴風仰著頭喝水,視線情不自禁就聚焦到對方的喉結處,那里的皮膚因為流汗閃爍出淡淡的光輝,時不時還有一滴汗珠順著曲線滑下,消失在被解開兩個扣子的襯衫v字處。
冰鎮的瓶子接觸到熱氣,很快蒙上一層水珠,看上去格外清涼口,凌霄下意識就做了個吞咽的動作。
嬴風感受到一邊直直射來的視線,用眼角余光掃了一眼,見到的就是這副滑稽的景象。他心中覺得好笑,順手拿起磁卡又刷了一瓶,把掉出來的飲料拋給了凌霄。
凌霄看得正入神,冷不丁飛來一樣東西,條件反射地接住,從手心傳來的冰冷觸感激得他渾身一哆嗦。
他愣了一下,這才意識到這是嬴風買給他的,回想起自己方才盯著人家瞅的舉動,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
「我,我喝涼水就行……」他不大自然地說著。
嬴風第一次見到有人卡上的錢連瓶水都刷不起還要逞強,語氣有些挖苦,「喝了吧,就當補充能量,這兩天跟你打,力氣弱得就跟沒吃飯一樣。」
凌霄不服,「誰說我沒吃飯,我有吃面包的好嗎?」
「你最近運動量這麼大,面包早就吃完了吧?」
「當然沒有!」凌霄說的倒是實話,更殘酷的事實是,他現在確實吃的比之前多了,原本以支撐到月底的分量,恐怕再過兩天就要宣布告罄了。
嬴風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你要是吃完了就直說,我不介意再買給你,反正你現在也找不到以蹭飯的人了,不是嗎?」
他話音剛落,就見凌霄臉上的神色黯淡了下去,他垂著眼,第一次破天荒地對嬴風的嘲諷沒有反駁。
就在嬴風意識到自己能說了不該說的話時,凌霄一言不地從他身邊默默走過,失落的樣子與方才判若兩人。
「這個,」他走到門口才回頭,舉了舉手里的飲料,「謝謝了。」
十年來在凌霄口中得到的第一聲謝,並沒有給嬴風帶來滿足感,反倒覺得不是個滋味。
等嬴風回到宿舍樓的時候,凌霄早已不見了,嬴風在樓梯口望著凌霄寢室所在的方向,始終猶豫要不要過去。
他想起那次凌霄去他的宿舍找他,別別扭扭說不出一句對不起的模樣,倒是有些能體會到凌霄當時的感受了。
凌霄坐在床邊,愣愣地看著手里的照片,那是去年野外實習時他跟嵐晟和屏宗的合影。
那時的他,天真而又無知,連自己的好朋友彼此在交往都不知情,拍照的時候還擠在兩個人中間,傻乎乎地光熱。
照片上的三個人,實習時臉上受了傷,還蹭滿了泥,但笑得都是一臉燦爛。時間只過了一年,但照片上的人卻只剩下一個,如果說,無憂無慮就是幼稚,付出代價才能成長,凌霄寧幼稚得像一個白痴,來換回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光。
門外響起三聲有節奏的敲門,凌霄的印象中,沒有誰會這麼禮貌地敲響他的門。
「誰?」
他高聲問了句,無人答復。
凌霄把照片放回到床頭,起身開了門,門外是一個讓他意想不到的人。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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