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入世
讓她翻!?
可她們一路的盤纏、干糧、衣裳全都在里頭啊!
胡玉娘緊蹙眉頭,緊抓匕首,長亭的手卻越叩越緊,小姑娘的相貌直勾勾地湮在月色中,神容平靜,目光堅定,就像爺爺初春時節種在瓷碗里的水仙花,風一吹,乳白的向東向北搖晃,直挺挺的水青色花桿卻紋絲不動
胡玉娘不由得慢慢松了手。
那廂仍在窸窣作響,偶爾停下手腳來,躡生生地朝後一瞅,見三人皆睡得正熟,那矮胖婦人便重新埋首翻找,翻了許久,才在包袱夾層里找著十幾枚五銖錢並幾大張干 餅。
婦人心道倒霉,向地上輕啐了一口,翻找的動作瞬時大了許多——或許是在宣泄空手而歸的怒氣。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長亭瞪大雙眼屏氣凝神,靜靜地看著虛浮在空中與夜色暗黑中的微塵,塵埃像熒光星辰,隨風輕漾。
「踏踏踏——」
終于走了。
長亭暗自呼出一口氣,還好還好,那婦人還不至于無所顧忌到趴在人身上翻襖子,只求財不要命,已經很有良心了。長亭扭過頭去看胡玉娘,卻見她滿臉淚痕,向上揚得極英氣的眼楮被淚水洗過,目光亮極了。
長亭輕輕推推她,問得很輕,「怎麼了?」
胡玉娘嗓子眼發疼,「爺爺的牌位在包裹里肯定被她翻亂了」
兩個小姑娘的聲音都壓得很低很輕,聲兒飄在浮塵中,似熒光照皓月,長亭遲疑片刻伸手握了握胡玉娘的手,一個滿手老繭,一個皙如蔥管,唯一相同的是,兩只手都很暖,柴禾燒成炭灰才有了光與火,是不是一定要飽經苦難才能得償所願呢?
慧雲師太說人生即是一場修行,盤坐蒲團、靜定打座,一闔眼,浮世悲歡六道嗔貪,皆為身後事。
長亭以前嗤之以鼻,如今卻恍然大悟。
那矮胖婦人將兒子抱至肩頭,伸手抹了把牆上的黑灰,手上力道極重,將長寧與長亭的臉上都抹上了幾道灰,再把氈帽掀開,頭發揪了兩綹下來,手上搓了兩下,頭發便干得糙了起來,凌亂地貼在下頜、額角。
婦人的手上全是繭,模在臉上,割得小長寧眯了眼。
長亭神色很復雜,看向那婦人。
大善與大惡,本就不存在于常人之身,大善者涅槃佛陀,大惡者下地為患,存在于身上的善與惡,相互對立,一念之間。
「機靈著點兒,亂民流匪全部往豫州去,北地活不下去的又往南邊去,全都他媽的像無頭蒼蠅似的。為了一個饅頭,賣了兒子的多得是。為了一捆干柴禾,拼得頭破血流的也不少見。天快要塌了,你們招子放亮點兒,能躲就躲,不能躲就把別人拖來擋刀,沒有比活著更重要的了。」
婦人猛地將三人往門外一推,然後將門「砰」一聲關得嚴嚴實實的,「都滾遠點,別耽誤老娘做生意!」
胡玉娘與長亭一個踉蹌,立在門外面面相覷。
雪疾風勁,趁白日,這村落總算是瞧清楚了,茅草房屋破敗,黃泥粗糙爛成了堆兒,雜草長在牆角路爆被雪一掩,只留了個枯黃的草尖兒,村子里來往的人比昨兒個夜里多了許多,人們渾身都臭烘烘的,拿破爛的氈帽蓋住頭和臉,駝著背手插在袖口里,腳下無力卻匆匆向前賺大家都蓬頭垢面地目不斜視——也是,自己的稀飯都還沒吹涼,誰也沒精力去顧念旁人。
胡玉娘長在深山中,見過這樣多的惡獸畜生,卻沒見過這樣多的人,不由自主地伸手緊揪了揪背上的包袱。
長亭將臉埋在大襖襟口里,露出兩個眼楮來,問胡玉娘,「你說,是人可怕,還是狼可怕?」
胡玉娘沒听懂,彎下腰「啊」了一聲,長亭笑了笑,腳向前邁出一步。
一步入世,再步天涯。
長亭接過胡玉娘勻出來的一只鹿皮夾絨手套,順手便遞給了小長寧,胡玉娘想嚷起來,長亭便學著那些人的模樣,將雙手交錯插在袖口里,仰著臉沖胡玉娘笑。
鐸山之下,三姝入世。
千里之外,卻有人氣急敗壞。
「陸綽死了,符氏死了,陸綽長子的尸首也在馬車里找到了。那他的兩個女兒呢?!連兩個小丫頭都截不住,要他們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