餾好的饅頭冒著騰騰熱氣,白菜炖蘿卜還在火上煨著,發出清淡的香味,阿依站在菜板前,麻利地切好一盤咸菜疙瘩。
門簾子晃動,一名黑瘦的少年從外面跳進來,開心地嚷道︰
「阿依,我回來了!」
「阿淵哥。」阿依回過頭打招呼。
王淵是王牙婆的兒子,今年十四歲,比阿依大兩歲,排行第三,上頭有兩個已出嫁的姐姐,目前正在孔德書院讀書,勤奮好學,對阿依友善溫和,並不嫌棄她的身份,閑時還很樂意教她識字。
「看見我回來至少笑一笑嘛,你總是板著臉我會以為你討厭我回家!」王淵抓起饅頭一邊吃一邊抱怨。
「我並沒有。」阿依忙辯解,垂下頭,有些手足無措。
每當听見有人讓她笑時,她總會有一種六神無主之感,因為自記事以來,像哭笑憤怒這一類的表情似乎都與她無緣。明明應該是天生就具備的,她卻無論怎樣都做不來。不管心緒如何激烈,她始終無法表現在臉上,這是最讓她懊喪的一種缺陷。
「算了,反正我知道阿依心里頭高興我回家就行了。」她垂著小腦袋仿佛很為難的模樣讓王淵想笑,大度諒解。
阿依眨眨眼,其實她也沒那麼高興,因為王淵每天這個時辰都會回家,她實在不明白他每次回來都要說這句話的意義。
王淵忽然瞪圓了眼,緊盯著她脖子上的傷痕,吃驚又生氣地大聲問︰
「阿依,你脖子怎麼了,我娘又打你了?」
阿依下意識模模脖子,平聲回答︰
「沒有,是剛才搬柴時不小心弄傷的。」
「像劈柴搬柴這種粗重的活兒我不是說等我回來做嗎,你這麼瘦小,又是姑娘家,總是勉強自己,身子怎麼吃得消?!」王淵關切地埋怨。
阿依低垂下頭,輕聲喃道︰「因為我長得瘦小看起來又病弱,也不會好看地笑討人喜歡,所以才一直賣不出去,大娘沒把我趕出去我已經很感激了,我不想吃閑飯給大娘添麻煩。」
「你怎麼會這麼想!」王淵趕忙安慰,「我娘她是嘴硬心軟,她雖然總罵你,發脾氣時說話也難听,但其實心里是很記掛你的,你就算沒辦法進大戶人家做丫鬟,一直生活在我們家不是也很好嗎?」
「可我又不是大娘的女兒或親戚,只是個外人……」阿依低聲說。
此時落入王淵眼中的阿依仿佛是一只低落又不安的小貓,惹人愛憐,他心中焦急,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努力想驅散她心中不安,語氣迫切地說︰
「才不是外人!就算不是女兒也可以留下,我……」
阿依抬起頭,疑惑地望著他,他好像突然很激動。
澄淨的眼神讓王淵心口狂跳,突然意識到掌心中柔軟的觸感,他渾身一顫,臉頰爆紅,被燙了似的慌張松開手,別過頭,下意識倒退半步。
「阿淵哥,你怎麼了,臉好紅,身體不舒服?」阿依擔心地問。
「不是!沒有!」王淵忽然覺得自己的反應蠢極了,連連倒退避開她不解又緊張的眼神,轉身飛也似的地往外逃,一邊跑一邊說,「我忘了我還有功課要寫,我先回屋了!」
阿依望著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滿臉迷惑。
晚飯時,因為菜里沒有半點葷腥,王牙婆借著酒發了好一通脾氣,讓阿依和王淵一句話不敢說。
最可憐的人是小喜,白天打碎東西挨了罰,傍晚又被王牙婆打得滿身棒瘡,還被趕進黑漆漆的雜物間反省,也不給飯吃。肚子餓、心里恐懼再加上傷口又疼,讓小姑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抱著臂膀蜷縮在牆角,望著從窗外逐漸透進來的月光,思念著把自己賣掉的爹娘。
院牆外梆子聲清脆地響起,已經到了三更,遙遙的狗吠聲傳來,小喜的肚子餓得咕咕直叫,眼淚流得更凶。就在這時,門外開鎖聲響起把她嚇了一跳,矮小的身影手持一截短蠟閃進來,迅速關上門。
小喜吃驚得忘了哭泣,仰起脖子,張著嘴,呆呆地望著阿依。
阿依面無表情地走到她面前,那雙被燭光映照卻仍舊不見半絲漣漪的黑眸讓小喜更加害怕,瑟瑟發抖。
阿依從袖子里模出一個饅頭,默默遞過去。
小喜驚愕地瞪圓了眼楮,因為太意外,表情傻傻的竟忘了去接。
「大娘才睡下,廚房只剩饅頭了。」阿依以為她嫌棄,解釋說。
小喜慌忙接過來捧在手心,一邊大口咬,一邊流著淚哽咽道︰
「謝謝阿依,你真是個好人,居然背著大娘偷偷給我送饅頭,我真糊涂,之前一直以為你很可怕!」
「我很可怕嗎?」阿依疑惑地問。
「因為你從來不笑,總像是在生氣一樣,平常又不怎麼愛說話。」小喜怕她發怒似的,一邊偷眼瞟她,一邊老實地小聲答。
「我笑不出來,勉強笑又很難看,所以不太有人愛和我說話。」阿依揉搓著臉頰,沉默了半晌,輕聲說。
「阿依,你別在意,是我不好!」小喜連忙道,頓了頓,擔心地問,「可這樣行嗎,你瞞著大娘偷偷給我饅頭,被大娘知道了……」
「大娘已經睡了,不要緊。」阿依輕聲答,掏出一只小藥盒塞給她,「這是治棒傷的,擦擦吧。大娘她啊,以前再生氣也不會打人這麼狠,最近營生不好,你又被退回來,還失了顧家的生意。大叔的鐵鋪好久沒發工錢了,阿淵哥又在念書,大姑娘夫家條件不好,也要靠娘家貼補,大娘她心里急。」
小喜抹去嘴角面渣,悶悶點頭,頓了頓,偷瞄她一眼,好奇地問︰
「阿依,你為什麼會在大娘家,你也是被買來的?」
阿依微怔,看了她一眼,把小喜嚇得肩膀一縮,慌忙道︰
「是我不好,你不想說我就不問!」
「我從記事起就長在人牙子家,以前的媽媽常說我好模樣,將來定能賣上大價錢,可隨著長大,我一直比同年紀的瘦小,表情也不討喜,無論被怎樣教訓,都沒法變成媽媽想要的樣子。」阿依單手托腮,目無焦距地望著前方,淡淡道,「七歲時大病一場,媽媽說我不合適她的營生,就灌了藥壓下病頭,把我以次充好賣給了王大娘,結果到了大娘家就又病了。後來雖然痊愈了,卻因為看起來更加瘦小,又病怏怏的,沒人肯買。這兩年人牙生意不好做,像我這樣就更難賣出去了。」
「可是你現在很能干啊,像那麼高一堆柴,我就肯定不能那麼快收拾完的!」小喜佩服地說。
「即使是逼迫自己,也不能給別人添麻煩,不給別人添麻煩就不會給自己惹麻煩。」阿依靜靜說完,忽然起身,托著蠟燭沉默地走出去。
小喜還叼著饅頭,望著突然被再次上鎖的門板,無措地眨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