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歷遵從父親的話送了兄長直至攬闕橋,一路上卻是一言不。雍杰見他神色憂郁,道︰「你有什麼犯愁的事情?」
蘇歷垂頭,從馬上躍下,道︰「哥,你慢走,記得要來信。」說著牽著馬走到英雍杰的馬車旁邊,同念兒道了別。
雍杰見他神情頹唐,拽住他道︰「不就是要考取個功名嘛,這算什麼?」
蘇歷嘴邊現出苦笑,垂頭道︰「溪兒也這麼勸我,我不是你們啊!哥你倒是瀟灑了,爹他把所有期望都放在我身上了,我要是落榜了,只怕會被他打死。」
「弟弟,你已經在秋試中高中解元,怎麼會……」雍杰說著,看他欲言又止,續道︰「我回來這兩日,每次見你都是神色憂戚,長久下去不行。」說著拍著他的肩膀,續道︰「哥相信你定能一朝中第,別對自己灰心。」正說著,見蘇歷緩緩點頭,淒淒地望著自己,不禁氣上心來,大聲道︰「男子漢大丈夫,不是女子,這點事情都扛不起,還指望有什麼作為!」說著轉身上馬,看了弟弟一眼,「快回去罷,天冷氣寒,回去多想想罷。」話畢策馬狂奔而去。
蘇歷彎腰拾起自己剛剛掉落的玉帶,跨上馬背。馬兒緩緩行著,他人在馬上,思緒紛繁,只覺遍天蒼涼。兩旁山巒鞠律,層層積雪,他默默望著這些,心中惆悵難以消除,只覺天地晦暗,悠悠然不見其蹤影。
就這樣緩緩行著,一人一馬,從鮮有人影的山路走到半山街,他一路全由著那匹坐騎。那馬兒行得慢了,他也不惱,只由著它。路途並不算遠,他整整走了半日的光景。這會兒遠遠望見了自家府門的匾額,在寬闊的朱漆大門之上,「蘇府」兩字竟是那般沉重。府門外的侍衛筆直地立在那里,幾乎是一動不動。蘇仲呆呆望著自家的府門,那門仿若是厚重的屏障,不止一層地將他藏在外面,藏在外面。他看著那扇門,甚至喘不過氣來。
「這麼冷的天,還閑庭信步地走!」蘇歷抬眼一瞧,正是蘇溪,一時不知怎麼答話。蘇溪走過去握他的手,只覺像握到一塊冰一樣,她抓起一看,驚道︰「你看看你的手,凍成這樣了也不知道。」說著指著紅腫的地方給蘇歷看。
蘇歷垂頭看看,緩緩抽回了手,「過幾日就好了,我又不是你這姑娘家。」
蘇溪見他步履蹣跚,身上的披風都穿歪了,鞋底盡是泥土,還夾著雪,心下難過。她追過去,一把抓住蘇歷,替他將身上的披風扶正,又幫他正了正冠。
「你怎麼弄成這樣啊!學而優則仕,若真是沒有余力,何必這麼吃苦呢!」蘇溪看著不過幾個月的功夫,哥哥居然成了這幅模樣,索性把心里話對他講了出來。
「十幾年如此,不想就這樣放棄。」蘇歷一字一字道。
蘇溪輕嘆一聲,笑道︰「和我說話,也要這麼言不由衷是麼?」
蘇歷搓手呵氣,苦笑著說︰「還由衷呢!如果我落榜,爹他都會殺了我。」
「這種話不要說了。」蘇溪瞪他一眼,隨著他的腳步走過去。
兄妹倆走著走著,蘇溪見兄長往父親的書房去,便黯然道︰「先別去書房了。」說著拽他回來。
蘇歷忙解釋道︰「我出門送大哥的時候,爹就叫我回來時務必要去書房找他。」
「你不怕他考你?」
「他——不會的。」蘇歷想了想,「這才年初三,或許父親只是想敦促我罷。」說著搖搖頭,快步向書房走去。
蘇溪去了母親房中,但阿顏卻遮遮掩掩地說話,但意思已經很清楚——母親不想見她。
蘇溪猶豫著要不要同父母親說清楚,而今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太久,她只覺近乎窒息。
剛剛走到書房門口,只听「砰」的一聲,她驚了一跳,立即停住腳步。
若在平常,順著門縫往里看也便能清楚了。如今是寒冬之時,門里面掛著厚厚的簾帳,窗也封得嚴嚴實實,想看清楚著實不能。
蘇溪同情兄長,索性推開門進去。
正見到蘇歷在磕磕巴巴地背著什麼,蘇溪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見父親坐在椅上,怒容滿面,不禁替哥哥捏了一把汗。
她悄聲站在屏風旁邊,听了一會兒,方知蘇歷背的正是《察今》中的一部分。仔細說來這文章也不算難,听蘇歷背來卻是萬分吃力。父親就坐在兄長對面,她想提醒都不能夠。蘇歷每每多說出幾句,父親的臉色就愈難看。
蘇溪站在那里,總覺的有冷風吹過來,她以為是自己錯覺,畢竟看到蘇歷額上滿是汗珠,但過了一會兒,她向旁邊看去,原來有扇窗支起一半,她匆匆走了過去。
「先王之所以為法者,何也?」蘇居羽怒喝,「接下去!」
蘇歷深深垂著頭,不敢看父親的臉,他額上涔著大滴的汗珠,鼻尖上也是汗,只有手心冰冷。他反手握著自己的手指,背在身後,盡力想盡快地接下來。父親已經提醒了自己一次,若是還接不上……他這樣想著,汗水不住地往下淌。
「先王之所以為法者……先王之所以為法者,是……是人也!而已亦人……人也。」
「有‘是’麼?」蘇居羽猛地一拍桌案。只听「撲騰」的一聲,蘇歷連忙跪下來。
「你跪著做什麼?起來背!」
蘇歷直直地跪在地上,不敢做聲。這幾月來在先生那里他確實盡了心,只是不知為何父親竟然會選這篇《察今》來考自己,本就不熟,此刻又是心中畏怯,嘴巴張開也不知要說什麼。
「故……故……,故……」
蘇居羽怒極,他騰地從座椅上起來,轉身沖到後堂。蘇溪連忙沖了過來,一把扶起兄長,拉他站起來,只見蘇居羽拿著藤條徑直走過來,蘇歷只垂著頭,一言不。
蘇溪見父親嘴角抽動,連胡須都跟著晃動,知他是怒極,只好笑道︰「爹爹,你換一篇考嘛!這篇哥他回去以後再看就記住了,而且絕不會再忘。」
蘇居羽眉頭緊蹙,像是沒有听見她的話一樣,「蘇歷!你接著背,背完為止!」說著將手中藤條甩在地上,正落在蘇歷腳邊。他怒氣沖天,咬著下唇,好似要殺了蘇歷一般。
蘇溪見哥哥復又跪下來,「故——」這次他是連一個字都想不起來了,只是咬著嘴唇,差點咬出血來。蘇溪無奈之下,索性大聲接道︰「故察己則以知人,察今則以知古,古今一也,人與我同耳。」她一口氣說了下去,心中慍怒,只覺父親逼得哥哥也太狠了些。
蘇歷恍然大悟,大聲道︰「對對對!就是這句。」……
房內父子三人,只余呼吸之聲,書房好似沉下來一般。
沉靜……
整個書房倏地沉默了,沉默了。
蘇居羽的臉色愈不對,蘇溪看著父親的表情,只覺似寒風刺過來,那邊窗已關,卻似還未關嚴一般。她下意識地往窗那邊看去,三人誰都沒有開口。
「爹。」是蘇歷的聲音。
蘇居羽沒有看他,他眼楮盯著蘇溪,聲音駭人得平靜,「在問你麼?」
蘇溪驚愕地望著父親,她感覺到了一種奇怪的情緒,父親的語氣那樣冷漠。
她緊閉著雙唇,搖頭,目光望著地面。
蘇居羽漠然地望著蘇溪,頭轉向一邊,看著蘇仲,厲聲道︰「若是不能中第,就不要認我這個父親了。」
蘇歷忽地抬頭,驚駭地望著他的父親。
蘇居羽迎上兒子的目光,嘴角抽動,「更不要學你妹妹,傷風敗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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