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機詞 玉機詞(六)

作者 ︰ 白玉有紋1

于錦素與我同出身賤役奴僕,今日卻能同殿遴選,是何等深厚的福緣。怪不得她不與其它姑娘一起,只煢煢孑立,默默看向天地。然而她的氣度,十分矜持中有三分小心,兩分蕭索,實在惹人垂憐。

我微笑道︰「想不到姐姐已經入宮多年了。」

她見我並無異色,神情松弛少許︰「小妹本與母親同住,是周貴妃娘娘薦了小妹來的。」

于錦素的雙手光潔如玉,手背上有玉紋般的細細紋路。唯右手無名指指節微微變形,有薄薄的一層繭,這是自幼捉筆、刻苦習字所形成的。她的母親雖然只是負責灑掃的宮女,但她其實並不曾辛苦操持過。

我抿嘴笑道︰「于姐姐飽讀詩書,一手秀字自然為貴妃娘娘所贊賞。得貴妃娘娘的推薦,姐姐這次必能當選了。」

于錦素立刻道︰「你怎知道周貴妃最喜歡我的字?」語氣中有掩不住的驚奇。說完立覺失態,面色微紅,低下頭去。

我淡淡一笑︰「月復有詩書氣自華。姐姐雖出身掖庭,卻氣度不凡,妹妹如何不知?」

她沒有再追問下去,只是低了眉眼,輕輕的道︰「這里除了你我,都是公侯世家的出身,妹妹不敢奢望能選上女官。」

我安慰她道︰「自來英雄不問出處。既然來到這陂澤殿,大家都是一樣的人。且本朝也不是只取出身不問才德的,否則你我怎能站在這里?姐姐你說是不是呢?」

她舉眸,目光中隱有銳意,隨即覆以柔光,說道︰「姐姐說得是,是我自傷了。」

我微微一笑︰「這話不止說給姐姐听,也是說給妹妹自己听的。」

她點點頭,問我道︰「這次遴選的女孩子都是十二歲,妹妹是六月初六出生的,不知姐姐的生辰是——」

我接口道︰「我是三月初六生的,剛好痴長妹妹三個月,便以姐姐自居吧。」

她行了一禮,說道︰「是。今日有幸識得朱姐姐,十分有緣。但願我和姐姐能一道入選,從此相互照應。」

我還禮︰「若有幸一起入選,妹妹就是我宮中的前輩,還望多多提點。」

她依依答道︰「朱姐姐客氣了。」復又低下頭去,默然不語。

我以為她依舊在意自己的出身,不由又安慰道︰「我雖然剛入宮,但看這宮里倒並沒有拜高踩低。人生貴在有一二相知。周貴妃既然賞識妹妹,已是最深厚的福緣,其它的,也不必多想了。」

她淡然一笑,依舊不說話。長窗外吹進一陣柔風,潔白的槐花仿佛樹間點點細弱的燭光,一串串,一片片,開得繁密。槐花的清香飄入,我和于錦素不由深吸一口氣,都相視一笑。她似有片刻的放松︰「姐姐說得對。周貴妃提攜我,是我的福緣,能不能選得上……不想也罷。」

她的碎發被抿得一絲不亂,秀發烏黑油亮,幾只銀亮的束發別針隱在發間,如同老槐綠蔭中的一點潔白。唯一的妝飾只不過是一朵蝴蝶花,如翩翩蝶翼,泛著清肅凝重的微光,襯著她天青色的上襦和淡海藍碎花的齊胸長裙,更顯修長蕭索。她偶爾的微笑也帶著柔弱而迷蒙的氣息。

我安慰她所有的話語,也是對我自己說的。不錯,並非我們真不在乎能否入選,而是我們在意不起罷了。淡淡的傷感彌漫,我們不約而同轉了話題。

我問她︰「錦素妹妹,你時常能見到周貴妃麼?」

錦素搖頭道︰「我不過在過年的時候,才被周貴妃召見一次,問問功課罷了,哪能時常見到娘娘。若說能時常見到娘娘的,外臣里,只有禁軍統領邢將軍的女兒邢茜儀姑娘,她是周貴妃的入門弟子,跟著貴妃娘娘學習劍術的。」

我詫異道︰「周貴妃竟然會劍術?!」

錦素微笑道︰「听母親說,周貴妃是我朝開國功臣定親王周明禮的次女,家學淵源,劍術是極通的。不僅周貴妃,尚太後也是每日練劍的。宮中的姑娘們若有興致,都可以跟著娘娘學個三招兩式的。但正式入門的弟子,只有邢姑娘一個。」

我雖然驚嘆,但也微微失望︰「原來周貴妃是武將之後。」

錦素搖頭道︰「定親王是我朝第一任神機營都統,于火器、劍術都是精研精通的,听說文武雙全,只可惜英年早逝。周貴妃自幼讀書,九歲便開始理家,不僅深得當今尚太後疼惜,更為北燕皇帝收為義女,三封而為劍平公主。若論出身,本朝貴戚之女中無出其右;若論聰明才具,只看她多年來聖寵不衰,便可見一斑。」

我月兌口而出道︰「既然這樣好,怎麼沒做皇……」猛然驚覺,連忙住口。

錦素卻似不覺,坦然說道︰「不僅姐姐,恐怕不知就里的人都會有此一問。」

我見她不以為意,干脆問到底︰「還請錦素妹妹告知。」

錦素道︰「周貴妃在嫁入宮中之前,是輔國公莫璐的夫人,而且她的年紀大了皇上十歲。因為這兩個緣故,就只能做貴妃了。不過周貴妃當年也是皇上大婚的一後二妃之一,皇上待她,格外不同。」

我內心震動,說不出話來,只攥著隱翠香囊,良久方道︰「錦素妹妹,你是怎麼知道這些宮闈秘事的?」

錦素道︰「這並不是什麼秘事,而是朝中人盡皆知的佳聞。皇上當年大婚,普天下的人都知道,從修儀門入宮的德妃周氏,曾是輔國公莫璐的夫人。如今皇上已經登基十年,當年的德妃也成了如今的貴妃,可不是恩遇深重麼?」

我從前在長公主府中,只零碎听說宮中的周貴妃最聰明和氣,且最得寵,她的出身經歷,我從未與聞。今日听錦素一說,不由十分震驚,手中的隱翠香囊被我揉成了一團,只呆呆無語。

錦素見我這副神情,不由好奇問道︰「朱姐姐怎麼對周貴妃的事情特別有興致?」

我恍然道︰「以前我在長公主府的時候,只听說周貴妃在宮中是最得皇上和太後喜愛的,因此不免好奇罷了。」

錦素微微一笑,說道︰「可為姐姐解疑,妹妹不勝榮幸。」

我不由嘆道︰「周貴妃真是一個奇女子。」

錦素道︰「這是自然,最難得的是我在宮中多年,從未見過周貴妃恃寵不敬皇後與陸貴妃。她所生的皇長子與大公主,小小年紀也都彬彬有禮,甚有教養。」

我微笑道︰「妹妹如今得周貴妃推薦,若是選上了,定是去服侍皇長子或大公主的了。」

錦素低頭道︰「這只是妹妹的一點痴心妄想罷了,還望姐姐不要取笑。」

我不覺羨慕道︰「這是妹妹的福分,旁人哪能比呢。」

錦素察覺到我的語氣︰「姐姐可也是想去服侍周貴妃的一對子女麼?」

我只覺臉上一熱,身上麻酥酥的出了一身冷汗。我的確是想被選去服侍周貴妃的兒女,但這全因她在宮中最得恩寵,她所生的皇長子最有可能成為皇太子。傾慕權勢的私心,讓我不能承認;然而她一語說中我的心事,又讓我不得不承認。

錦素見我不語,自己先說道︰「周貴妃對小妹有恩,因此小妹很想好好報答娘娘的恩德。」

我羞愧道︰「妹妹有這番心意,一定能得償所願的。」

錦素望著窗外漸漸黑下來的天空,輕輕祈禱道︰「小女只想報答母親的教養之恩和貴妃的知遇之恩,願上天垂憐,讓小女得償心願。」

見她並不追問,我輕輕吁了一口氣,也暗暗隨她向上天禱告。一時兩人都默默不語。

一個身著白衣的姑娘,健步走來,帶起一陣疾風。殿中的燭火一晃,連帶殿中浮雕山川日月的榆木柱影都微微一動,紗帷重重,更是飄起數層。只見她穿著潔白的流雲暗紋窄袖錦袍,腰間系著白玉腰帶。祥雲結下,吊著流雲百福和田青玉佩,軟軟垂下銀色宮絛。交領口露出中衣的纏枝蔓草紋,中裙下以水晶八顆墜角。她身材修長,比我和錦素略高。

這一陣疾風帶起,水晶墜角一陣亂響,一時殿中多人注目于她,她卻完全不以為意。看她裝扮素雅,卻不失華貴,且帶了兩個小丫頭服侍,應是出自豪門。只不知為何她不像其他官家小姐那樣蓮步姍姍,寂靜無聲。

我和錦素相視一眼,正要行禮,卻見她大咧咧向我們抱拳道︰「兩位妹妹安好!」我倆連忙還禮。

只見她將發絲結成十來股小辮,巧妙而端正的堆結成一個高髻,以銀絲穿珠繞髻幾匝。她額發茸茸,一張白皙的秀臉淺笑盈盈,目中光彩正如她頭上明珠,明亮溫潤。她英氣勃勃,迥異于其他官家小姐。

我和錦素報了姓名,向她問好。她爽朗一笑道︰「我姓啟名春,家父乃是神機營右指揮使。兩位妹妹別吃心,這一屋子都是十二歲的姑娘,只有我是正月初一生人,自然是你們中間年紀最長的了。」

她的小丫頭見她宮絛微亂,忙蹲身為她整理。她一拂鬢邊的碎發,說道︰「敢問兩位妹妹打哪來?」

我不卑不亢道︰「小妹出自熙平長公主府。」

她微微一怔,一雙清目在我身上掃視一番,問道︰「妹妹是亭主麼?」

我淡淡一笑,垂目道︰「家父乃是長公主府的總管家。」

啟春拍手笑道︰「難怪父親常說這次宮中選女史,要不拘一格的挑選人才。玉機妹妹出身雖不顯赫,卻也能入宮參選,可見新朝伊始,風氣一新。似妹妹這般,定是才高八斗了,只怕我要甘拜下風。」說著又學男子一揖。我和錦素都笑了。

我見她並不輕視我,心下一寬,正一正頭上青金石花釵,盈盈笑道︰「元旦乃春之伊始,偏偏姐姐又姓啟,可見姐姐的福氣是最好的了,這次一定能選上的。」

啟春面上微微一紅,說道︰「不瞞二位妹妹,我今番進宮只不過是充個數罷了,家父非要我來,我也不能不來。我只認得幾個字罷了,並不愛讀書,讓我侍讀,只比殺了我還難受。倒是玉機妹妹你,說不定能入選呢。」

我驚異于她如此坦誠,對她頗有幾分好感。啟春向錦素道︰「不知妹妹府上哪里?」

錦素有些局促,但隨即平定下來︰「小妹出自掖庭,母親是珍寶閣的宮人。」

啟春的眼神有片刻凝滯,嘆道︰「怪道兩位妹妹連個服侍的丫頭都沒帶著,真是辛苦兩位妹妹了。」隨即展顏道︰「古人有雲,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自來白手起家成為一代君王、一介良臣的人可也不少。本朝太祖開寶皇帝可不就是麼?我們女兒家雖不能在朝堂上、在沙場上開創一番事業,但能入宮為女巡女史,也是一個不錯的前程。兩位妹妹得機緣如此,可見本朝無論前朝還是**,都不以門第取人,十分清明有為。我先祝二位妹妹順順當當的入選,方才不辜負**娘娘們選賢立德的美意啊。」這番話侃侃道來,十分誠懇。她眼中的坦然神氣也如槐花盛放,更帶著幾分豪氣。

錦素完全松弛下來,微笑道︰「姐姐難道是不想入選的?」

啟春將丫頭整理好的宮絛纏在手指上,含了幾分扭捏︰「我是個不愛讀書的,入了宮也是惹人笑話罷了。我有自知之明,不想丟這個丑。」說罷抬眼看了錦素的發髻,說道︰「錦素妹妹,雖然你出身內宮,但既來參選,怎能穿得如此素淨?可惜了你天生一副好容貌。」

錦素又低了頭,說道︰「小妹家貧,這一身衣衫是母親新為我縫制的,已經是家里最好的了。」

我想起母親為我親手織就的隱翠,心里有一陣暖流淌過。我撫模著隱翠香囊,又憶起玉樞嬌麗的面孔。我是何等幸運,雖自小家破,但並不窘迫。哪怕我的命運是隨風飄擺的柳絮,那也是被東風吹卷得得意均勻的那朵。

啟春道︰「這樣不好。錦素妹妹雖然寒微,但卻也比那些只知撒痴撒嬌的千金大小姐要強許多。」說著瞥了一眼帷簾後一個紅雲一般的身影。她從頭上拔下一支九珠纏銀絲珠花插在錦素的髻上,拍手道︰「這樣好多了。」

錦素正要伸手到頭上摘下珠花,啟春攔住她的手道︰「錦素妹妹這樣很好,不要取下。」又粲然一笑︰「錦素妹妹若是不好意思,這只珠花只當是我借給妹妹的,待妹妹入選之後還給我就是了。」

我見她落落大方,為人熱情,卻又心思周到,心下更喜。錦素扶一扶珠花,轉頭看著我。我笑道︰「既是啟姐姐一番心意,妹妹你就暫且戴著好了。這珠花十分名貴,但卻清雅,很襯得起妹妹。」

錦素臉紅道︰「終究是太貴重了,初次見面,怎能受姐姐這樣大的恩惠?若是不慎丟失了可怎麼好?」

啟春笑道︰「借給妹妹戴罷了。若是丟了就算了,我這人向來懶怠收拾物事,年終被我弄丟的頭面首飾不知有多少。」

我掩口一笑︰「既然啟姐姐這樣說,錦素妹妹你就戴著吧。」

錦素看看我,又看看啟春,目光變得如春水一般柔和,帶著點點羞澀和感激,向啟春行禮道︰「那妹妹卻之不恭,多謝啟姐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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