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
近來天公不作美,今天又下了一整天的毛毛雨,空氣也是潮乎乎、濕答答的。『**言*情**』黃梅天還沒到,天就變得這麼「烏蘇」。小組後,我便早早地回家,老老實實用功起來。還沒寫上幾個字,海倫就輕手輕腳地上來了。
她告訴我今天阿婆要用皂角給她洗頭,怪不得屋里有一股淡淡的藥味呢。海倫三日兩頭要出花頭精,她經常看到吳媽用皂角洗頭,洗過的頭是又軟又滑。吳媽還告訴她,用皂角水洗後,頭黑,不長頭皮屑,皂角水還可以用來洗毛衣,保證不會褪色,所以她也要試試。我知道,皂角以前是鄉下人用的,那時沒肥皂或是沒錢買。現在也就是一些年紀大的女人用用,再說皂角也不是經常能買得到的。不知阿婆什麼時候弄來了皂角,她把皂角敲碎了,放在鍋里煮,等水有點粘滑了,再把皂角的碎屑慮干淨,就好洗頭了。
女生不像我們男生,頭可以經常洗。前幾天,阿婆帶我和德明到淮海路上的白玫瑰理店去剃頭。我還知道,附近的淮海路上還有一家紅玫瑰理店,價鈿差不多。我們弄堂口那家剃頭店要兩角五分,我想白玫瑰至少要三角以上,因為淮海路比我們這里要高級,窮人一般不到淮海路來剃,所以這里不要排隊。果然,白玫瑰要氣派多了。我一眼就看到了掛在店門口的紅蘭白三色圓柱形旋轉玻璃燈箱。我知道,只要是理店,不管高級低級,門口都有這樣一盞一直旋轉不停的三色燈,阿婆說這是法國式,但到底派什麼用場,她也說不準。
因為天熱,兩扇大彈簧門被拉開了,門簾是一串串五顏六色,十分好看的珠子。撩開門簾,進入眼簾的是兩邊對稱擺開的可轉動的理專用皮椅子,椅子上方吊著一只十分笨重的吊扇,轉起來晃晃蕩蕩,我總擔心哪一天它掉下來把顧客的頭削掉。椅子前面是一塊大鏡子,鏡子下面是一長條擱板,擺著形狀不一的木疏,剪刀,剃頭刀,胡子刀,爽身粉和一些我叫不出名的蠟油膏等。對面也是這樣的一面大鏡子,鏡子里照鏡子,我看到有十幾個我,一個比一個小。小時候看到鏡子里的我我我,覺得很好奇,現在知道答案了。
到了這種地方,我和德明就變得乖多了。阿婆和門口的嘀咕了幾句,我們就被兩個理師領到了各自的椅子上。給我理的是個年輕漂亮的阿姨,她身著一件白大褂,像個醫生,也不知道她滿師幾年了。看到她,我就想起了電影里的那個女理師。當然,她趕不上那個漂亮的電影演員,但比上不足,比下肯定是有余的。
她拿起一塊迭著的圍布,展開,再用力「啪啪」抖了兩下,那圍布上的頭抖得一根也不剩。系圍布的時候還捏捏我頭頸,把我腦袋擺擺正,問我緊不緊。她拿起一把掛在擱板上電推子,一邊剃頭還一邊問我和剃頭毫無關系的問題,一心兩用。到底回答還是不回答,我左右為難。和她搭腔,頭剃壞算誰的?不回答,她會不會不高興,頭也會剃壞,所以只能隨口敷衍她幾句,同時密切注意她手中的剃頭刀的是如何工作的。果然,我感覺到她不是一點一點往上剃,而是從頭頸上的根一直推到頭頂心,我擔心起來,是不是她也像那個阿姨,剃頭時在想男朋友,要把我的頭剃壞。我急了︰「阿姨,我不是來剃和尚頭的,給我頭上留一點頭。」
「你外婆關照過了,你的頭又硬又粗,頭一長就像只刺蝟,所以要剃得高一點。」剃光頭最省事。最後她抄起一把胡子刀,在一條牛皮磨刀布上來回刮了幾下。望著那陰森森、明光光,鋒利無比的刀子,我心里害怕起來︰「阿姨,我還沒長胡子,那胡子刀派什麼用場?」
「你外婆講你際長得底,將來是個勞碌命,襯衣領頭沒幾天就磨壞。」說完她把我頭擺擺正,像刮和尚頭一樣把我的際刮得很高。
我們倆被剃了個平頂頭,還講「新剃頭勿打三記觸霉頭」,也不知道這是誰想出來的。
上個月阿婆讓我和德明在弄堂口那家理店剃了個飛機式,在弄堂里引來了不少好奇的目光。麗華就說那就是小流氓頭,電影里解放前南京路、淮海路上的小流氓都是剃這種頭的,曉萍覺得還是小阿飛頭比較好听。真是少見多怪,當然,我們是不會跟她們計較哪個好听哪個不好听的,反正一洗頭那飛機式就沒了。
我知道她們四人中,只有麗華自己會洗頭。海倫長著一頭長而茂密的頭,洗頭對她來說是件大事。從幼兒園開始,她的頭就由阿婆洗。海倫媽不是不會洗,只是她回家太晚,海倫的長頭干不了。阿婆說女人晚上頭不干就睡覺,將來要頭痛的。有時海倫練跳舞弄得一身臭汗,回家晚了也不敢洗,第二天她的頭就有一股氣味。為此我經常要講講她。
阿婆先把海倫的頭用木疏疏上好幾遍,然後讓她躺在小床上,頭露在床外,下面放了一個凳子,凳子上放個大臉盆。我試了試這皂角水,確實有點肥皂水的感覺,滑滑的。平時,阿婆都是用檀香皂給她洗頭。這塊肥皂是阿婆特地為海倫備著的,不讓我用,她說男孩不能用香皂。
阿婆把海倫滿頭烏雲一般濃密的秀放在盆里搓揉,還用木疏疏。一邊洗,一邊和海倫說話。「阿婆,吳媽洗頭時最漂亮。她把頭放下來,人就顯得很年輕,像個女孩子。」吳媽三十歲都不到,卻把頭盤成個結,像阿娘、阿婆一樣。現在上海人四、五十歲都不盤頭。
「哎,她的命苦,孩子生下來沒幾天就死了,不過現在東家對她是蠻不錯的。」
「阿婆,吳媽疏頭和你一樣,也用刨花水,那頭是又黑又亮。」
「她是紹興人,紹興人用刨花是很講究的,等一會我也給你上點刨花水。」
我問阿婆,那刨花是不是從箍桶或者木匠那里討來的。她告訴我們刨花是從一種特殊的木頭上刨下來的,紹興就出這種好木料。
不一會兒,頭洗好了。皂角水雖然也有泡沫,但用它洗過的頭,用清水漂洗一、兩次就干淨了。
阿婆拿出一個梳頭的盒子,里邊有各色各樣的木梳,那盒子的蓋子一撐起來,就是一面鏡子。阿婆拿出了早上就泡好的、滑嗒嗒的刨花水。一邊給她梳頭,一邊在頭上涂刨花水,一邊還夸她︰「我的海倫最漂亮,最聰明。」那刨花水一涂,海倫的頭又粗了點,更黑了點。
听了阿婆的話,我覺得好笑。海倫最漂亮?那林媛、曉萍往哪里放。說她聰明,她讀書也就比德明好一點。
要說漂亮,海倫在班里也只能倒著數。也許她知道自己的弱點,海倫從來不和人家爭強、計較,對人都是和和氣氣的,所以她的人緣很好,大家都願意和她交朋友,就是德明也從來不惹她,這點海倫就比她們強。
林媛雖然漂亮、聰明,但她事事好強,訓起人來跟周老師一個腔調。曉萍是討人喜歡,可是人不夠大方,扭扭捏捏的,有時還要動氣。麗華的嘴從來不讓人,訓起德明來比張媽都利害,甚至還有點尖酸刻薄。我們都有點看不過去了,但沒有辦法,誰講得過她呢。
「阿婆,我以後賺了鈔票給你用。」在海倫心里,阿婆對她最親、最好。「要給你爸媽用。」「噢,不過我爸沒有。」海倫對她爸沒有好感。
疏好頭,阿婆叫她坐一會兒,等吃了點心,頭干了再走。海倫走到我跟面︰「來,聞聞看。我頭還有氣味嗎?」我細細一聞,那頭有一股淡淡的藥香味呢。
這時,劉鐵過來要和海倫玩。海倫之後,阿婆還帶過不少孩子,海倫都很喜歡他們,一有空就來幫阿婆照看孩子。劉鐵有一半外國血統,長得很好玩,海倫就和他玩起了玩具算盤。接著,又教他唱起歌來︰「我家小弟弟,半夜笑喜喜,問他為什麼……」小鐵晃動兩只胖篤篤的小手,跟她唱了起來,樣子十分可愛。但海倫的嗓子太粗了,一點也不動听。
海倫在,我功課是做不好了。我便問起她爸媽的情況。海倫告訴我,他們是沒有一天不吵架的,她煩都煩死了。
阿婆買了兩客生煎回來了。「阿婆,你怎麼沒買咖哩牛肉湯?吃生煎是一定要吃咖哩牛肉湯的。」
省下一角五一碗牛肉湯,可買六只生煎。」阿婆還沒開口,海倫卻先替她說話。我不和她嚕嗉。老規矩,我和海倫一人一客,海倫說她兩個就夠了,要阿婆也吃兩個。阿婆說她不餓,海倫不依,一定要阿婆吃。見她們這樣,我就不客氣了︰「海倫,你吃不下,就給我。」
「不給!」
阿婆拿來一只小碟子,里面是些醋,海倫最喜歡吃醋了,反正酸的東西她都喜歡。海倫硬是塞了一個給阿婆,又將另一只搗搗碎,讓劉鐵吃。海倫要我吃得慢一點,要「瘩瘩味道」。四只生煎,對我來說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阿婆就這樣看著我們吃。
「海倫,今天晚上你吃什麼菜?」阿婆怕海倫晚上吃不好。「我媽昨天晚上燒了一鍋紅燒肉。」
「海倫,把中午吃省的煎帶魚帶回去。」阿婆挾了四大塊放在碗里。
海倫把兩塊挾了回來︰「阿婆,兩塊就夠了。多留點給阿魏。我現在就回去,阿魏要做功課了。」這就是海倫招人喜歡的地方,她總是先替別人著想。
打彈子
今天小組還沒結束,德明就拿出「磨沙石」,開始磨起他的彈子來。彈子打久了,表面就會有斑斑疤疤。有時候打得重了,還會掉下一小塊來。這時你一定要把它磨光,不然的話,這粒彈子人家是不要的。磨彈子很容易︰先在磨沙石上弄個小坑,把彈子放在上面,用大母指撥動著磨。磨過的彈子雖然表面光滑,卻不像新的一樣光亮透明,有點像磨沙玻璃。
麗華今天卻不管德明,她朝我看看,意思要我去管,叫我做惡人。她又小瞧了我的腦袋瓜。德明對我是言听計從,但我怎麼會去管這種事呢,所以要我去管德明就是白搭。就像麗華說的,我和他是「一票里貨色」,用一個鼻孔出氣。德明最怕的就是麗華,沒辦法,麗華是受了張媽之命來管他的。麗華是小組長,又是小隊長,在小組里是她說了算。
小組後我們要去後弄堂和振宇他們打彈子,我們好久沒有去那里打了。今天當然是來真的,因為有輸贏,來起來就比較有勁都可來真的。像我和小黃這種水平,玩玩還可以,要是跟人家來真的,那買彈子都來不及。
在什錦老頭攤,花一分錢就可以買一粒里面沒有花瓣的玻璃彈,我們稱之為「水晶彈」,或者買一粒乳白色不透明的石頭彈子,我們叫它「野胡彈」,因為它像白眼烏子就值錢了,彈里有一個花瓣,稱一瓜,兩個花瓣,就是兩瓜。一瓜彈要賣兩分,兩瓜三分,依次類推。
彈子本身就很好玩,小時候我不會打彈子。有了幾粒漂亮的「西瓜彈」,如獲至寶,愛不釋手,上課時「手賤」,拿出拿進,最後被幼兒園老師沒收。
我們這里絕大多數男孩都打過彈子,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是誰明了打彈子。它是我們最喜愛的游戲,而且打彈子的年限也最長。我們從穿開檔褲開始等,我和德明玩了沒幾天,就把它們扔在一邊,興趣全無了。
打彈子形式有多種,有「篤壁」和「打洞」等。我們玩的主要是「篤壁」,先沿牆壁劃出一塊地盤,有一條出界線,誰的彈子「篤」向牆壁,反彈後處于最遠的人先打,擊中對方為勝,對方的彈子即歸你所有。
打彈子時,右手握拳,將大拇指伸進拳頭,約到中指,彈子就嵌在食指和拇指之間。左手或握拳、或用五指撐地用作支撐,凌空彈射。彈子那麼小,要擊中一米開外的目標,其難度是可想而知的。
我們幾個要數德明水平最高,他經常一個人在弄堂里苦練,時間一長,練就了一雙「好眼火」,水平自然比人家高出一節。
今天我們出三人︰德明、大銘和福民,後弄堂也是三個︰小阿三、振宇和「月亮疤」。幾圈以後,大銘和福民就退出了戰場。沒多久,小阿三和振宇的彈子也光光了。最後省下德明和「月亮疤」單打獨斗,德明最善長一對一,但「月亮疤」的水平也不在他之下,這場彈子打得就精彩了。
輪到德明先篤,他篤得很遠,離邊界只差一點。看看沒有機會超過德明了,「月亮疤」便輕輕一篤,彈子就滾到了離德明兩米開外的一個凹洞里。按以往的經驗,德明知道要擊中它幾乎是不可能的,便放棄了,把機會給了「月亮疤」。
「月亮疤」伸出手來對著德明的彈子,眯起一只眼楮,就像造房子測量一樣。他朝自己的彈子吹了幾口氣,再把彈子擦擦干淨,左手五指撐地,右手緊握彈子,定了定神。只見他大拇指一力,手中的彈子像流星一樣飛了出去。「啪」的一聲,擊中目標,大家一起叫好。就這樣,他們你一來我一往地較量著,雙方都有輸贏。
這次「月亮疤」也把彈子篤到了好地方,德明正在盤算往哪兒篤。只听到「月亮疤」說了聲︰「我不玩了。」拔腿便跑。
德明抬起頭,「月亮疤」早不見了。按規矩,地上的彈子就歸他。可德明不希罕這一粒,他要跟「月亮疤」一決雌雄,分出勝負呢。這時我們才現「月亮疤」的阿爸拎了一個網線袋,下班後買好小菜回家了,怪不得他逃得那麼快,因為大凡搗蛋鬼兒子在阿爸眼里總是不順眼,弄不好又要吃一頓生活,所以逃命要緊,**比彈子重要多了。這場彈子打到此便結束了。
分手時振宇特地關照我們︰盡早安排乒乓比賽。我讓他別急,因為我們很快就可以分出高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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