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鬼故事
這幾天小書攤主,阿明阿爺晚上乘風涼時都在講鬼故事,每天晚上都有一大幫小孩圍著他。雖然這幾年國家都在提倡破除迷信,遵重科學,小書攤里的鬼故事也被收了去。不過收歸收,乘涼時最受小孩歡迎的還是鬼故事。
阿明阿爺警告我們,人不能做壞事,否則死後要下十八層地獄做鬼,陰曹地府門口有牛頭馬面拿著你的生死簿在等你,拿鏈條把你鎖住,火上烤,油里汆,挖你肝,吃你心,千刀萬剮,剝皮挖眼點天燈,受盡苦難和煎熬,永世不得翻身投人胎。嚇得那些膽小的渾身嗦嗦抖,這輩子哪里還有膽量做壞事。
昨晚他講的是白臉鬼的故事。據說很久以前,我們這里有一只鬼,它有著姑娘誘人的身材和一頭謎人的秀,它的臉上什麼都沒有,就像一張白紙。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它就要出來害人了。哪個男人被它弄得神魂顛倒,鬼謎心竅跟它走了去,到了沒有月光的地方,它就猛然回頭,那張光禿禿的白臉就會把他嚇得半死,那白臉鬼就趁機咬斷人的血管,把血全吸干。
有個美少年听說了這件事,便決心要為民除害。他到處尋師訪友,終于學得了一身好武藝。一天晚上那少年跟白臉鬼到了一片漆黑的地方,那鬼嘿嘿笑了一聲,把那張白臉轉了過來。說時遲那時快,少年抽出藏在身上的利劍向白臉鬼砍去。那鬼被劈成兩半,只听它又嘿嘿一笑,那被劈開的身子又合了起來。少年又是一劍,那鬼的身子又是一合。也不知砍了多少劍,那鬼的身子再也合不起來了,變成了一大灘血,那都是人血啊。少年又是一陣猛砍,那灘血才慢慢地滲到了土里,再也活不過來了。
阿明阿爺蒲扇拍拍,不知道他是在趕蚊子還是身上汗太多,不過他講得有聲有色、活靈活現。他說現在我們還能看到這灘血印,就是後弄堂那塊青石板上的黑影,那塊青石板歷盡滄桑、飽受風吹雨打,但那黑影就是去不掉。這分明是在瞎吹嘛,弄堂口的石梁上清清楚楚地寫著,這弄堂房子三六年造好的,那石板上的黑影怎麼能是鬼的血呢,就算是鬼血,那也是三十年前從別處運來的。
听說有人講鬼故事,今天麗華和曉萍吃好晚飯便帶了小板登也來了。雖然我們不信這世上真的有鬼,但鬼故事是不能錯過的,鬼故事好听啊。講故事的人還沒到,已經有不少小孩圍在水井旁了。
講故事前阿明爺爺告訴我們,明天是鬼節。每年農歷七月十四、十五晚上,小鬼們就要到處亂竄,尋找替身來投人胎。他叫我們這兩天不要單獨呆在井旁,小心被要落水鬼拖下井去。這是我第一次听到鬼還有節日。
他今天要講的就是落水鬼的故事︰不知從何時起,每個井底、每條河里都藏著一個落水鬼。他們身軀黑黑的,面目猙獰,有的兩只眼楮像電燈炮,舌頭伸出來有一尺多長,披頭散,有的是青面獠牙,看著都要嚇死人。鬼都是人死之後變的,落水鬼也不例外。鬼以投人胎而重新成為人。但落水鬼的命運最差,機會最少,只能在水里等待時機。等到有人跌入水中或井里淹死,它們才能獲得這個人的**而重生。但是在七月半的鬼節里,只要見到有人在井邊或者岸邊,落水鬼就能把他們拖下水,搶奪他們的**,死而復生。
他還像馬戲團的小丑,擠眉弄眼,裝起神弄起鬼來,做出各種妖形怪狀,扮起形形色色的鬼臉。他把本來就長得怕的馬臉拉得更長,就像吊死鬼。他睜圓了兩只水泡眼,張大了嘴巴,伸出舌頭,露出兩只有點嚇人的老虎牙,七分像哭,三分像笑,七分像鬼,三分像人,哭笑難分,人鬼難辨。膽子小一點的早已嚇得兩眼緊閉,渾身篩起糠來。就是通過他,我們才對鬼有了最初的認識,我們差一點就把他當成落水鬼了。
「你們知道後弄堂那口井嗎?」他神秘兮兮地問我們,大家都緊張地點點頭。「听說以前有個十歲的小女孩掉進了井里淹死了,人們怎麼也打撈不到她的尸體。她一定成了落水鬼,這兩天要出來拖人了。」
我們前後弄堂共有四口井,前弄堂的兩口井利用率不高,也就是禮拜四里弄大掃除時用一下,平時都鎖著。我們圍坐著的這口井用的人最多,井水冰涼透徹,一點異味也沒有。後弄堂的另一口井是一年四季都鎖著的,因為井水有腐臭味。後來居委把挖井的人請來,把井水抽干,再把井底的髒東西全打撈出來,看看有沒有死貓或死老鼠,是他們什麼也沒有現。清理後的井水照樣有腐臭味,怎麼也去不掉。看來阿明阿爺講的是有些真的。
他還在講落水鬼是如何拖人下水的。那些膽小的孩子個個神情緊張,汗毛根根豎了起來。只見曉萍站了起來,用手拉了拉麗華的衣裳,麗華沒理她,落水鬼的故事還沒听完呢。曉萍只好走到我的身後︰「我要回去了。」真倒霉,你膽子小就不要來听,害得我也听不好。我心里這麼想,但人還是站了起來︰「走吧。」
我拿了凳子就和她往回走。從後弄堂到曉萍家的前弄堂要穿過一條狹窄的小弄堂,也就一米多寬,黑燈瞎火的,那只水井就在前後弄堂的交界處。要是在平時,這也沒什麼,今天是鬼節啊,加上剛才听的鬼故事,我似乎覺得那里有個小女落水鬼在等我們,我還真有點害怕起來,但在曉萍面前我必須裝出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
「阿魏,我怕。」
「有我在,怕什麼。」
「穿你家的客堂間吧。」
這我倒沒想到。我家的前門在後弄堂,而後門則是前弄堂了。我們趕緊調頭。我家客堂間點的是日光燈,很亮,但大門卻關著。我還沒敲門,就先聞到了西瓜的香味。這幾天我家是天天吃西瓜,當然,立秋那天我就要大吃特吃了。
阿哥開了門。「吃西瓜怎麼不喊我一聲?」
「叫過了,你不在。」
我阿爸還沒下班,大概是他公司的西瓜賣不掉,天天要加夜班。這幾天西瓜只賣三分一斤,要是台風一來,一下雨,那堆成山的西瓜就要腐爛臭。這幾天我爸一下班,就在家里寫東西,他要研究大城市賣西瓜的哲學問題,想辦法把快要爛掉的西瓜出送。有這個必要嗎?按我的意思,三分一斤賣不月兌,就賣兩分,兩分沒人要,就賣一分,再賣不掉,就送給窮人,總比爛在馬路上要強。
曉萍很有禮貌地和我媽打招呼後,就要我送她回家。現在是什麼時候,我陪她回家,西瓜就沒了。我媽拿了一塊西瓜塞到曉萍手里要她吃,曉萍卻說她晚上不能吃西瓜。這我倒是頭一次听到,不過我知道,她是怕難為情,便對她說︰「不吃西瓜就自己回去。」曉萍哪敢自己走,她只得乖乖地坐下來和我一起吃西瓜。我張嘴就是一大口,真是甜如蜜︰「媽,這西瓜怎麼那麼甜?」
「這是新品種,華東二十六號。」
我這才現,這瓜瓤是黃色的,與我們常吃的「解放」和「平湖」西瓜確實不一樣。不過我敢打保票,我家吃的西瓜品種比一般人家的要多。我記得有開封瓜和崇明黑皮黃瓤西瓜,還有一種浦東三林塘 瓜,瓜熟了自己會爆開。而且我阿爸挑西瓜有一套,買來的西瓜是只只甜,他是果品公司經理啊。
曉萍吃了我家的西瓜好像受了什麼委屈似的,氣得在回家的路上直說我︰「吃起西瓜來像豬八戒。你在阿婆家吃飯,自己家里還要吃,你一個人要吃兩份啊。」我也不和她爭。
我吃住都在阿婆家,歸她管,但節假日家里有好小菜,我就不請自到,還有家里買了水果和什麼好吃的,自然也有我的一份,我怎肯放棄。
送曉萍到家後,我便匆匆往水井那里跑,看看鬼故事講完了沒有。
弄堂里一片漆黑。我和曉萍匆匆地從後弄堂往曉萍家走去。路過那只水井時,我們加快了腳步。突然,只听那只水井的蓋子動了動,響了響。我急回頭,想看看清楚。見我這般,曉萍也把頭轉了過來。我想起阿明阿爺說過,遇見鬼千萬不能回頭,不然喉管要被它咬斷的。我後悔起來,但已經來不及了。只見井蓋上的那只鎖自己彈開了,從鎖架上慢慢移開,井蓋慢慢地頂了上來。鬼頭沒看見,卻見長長的綠綠的散先飄了出來。接著那只小女落水鬼舉腿慢慢地從井里爬出來,全身好像沒有骨頭似的,東歪西斜的。兩只鬼眼射出兩束藍不藍,綠不綠的光,一束照在我臉上,另一束落在曉萍臉上,使我們無法看清它的真面目。
「快跑,落水鬼來了。」我大叫一聲,喉嚨卻像被人扼住了一樣,難以出聲,曉萍好像沒听見似的站著不動。我拉起她就跑,兩條腿就像灌了鉛似的,舉步艱難。我們拼命地在跑,但速度如慢步走。我再回頭,這次看清了︰那小女落水鬼的臉猙獰嚇人,兩只眼楮碧綠,血盆大口,又尖又長的牙齒像狼嘴里的牙,舌頭足有三尺長,像蛇一樣吐出又縮進。它身體短小,腿卻很長,我只道這樣的腿善于長跑。它慢慢地趕上了我們,伸出兩只長長的手,手上有十根像尖刀一樣,閃閃光的指甲。那指甲在我的背脊骨上輕輕地撓起癢來。我早已魂飛魄散,但頭腦還算清醒,知道它撓夠了,就開始吸我的血,再撕開我的皮肉,掏出我的心肝,吃完五髒六腑。
我驚叫起來,但沒聲音,我見曉萍也在叫喊,我也听不見。那落水鬼手腳重了起來,只覺得我的背慢慢地弓了起來,緊接著重重地墜了下來,我大叫一聲。「砰」的一聲,我睜開了雙眼。自己躺在床上,冷汗濕透了草席。
阿婆問我在夢里看到了什麼。我如實告之。阿婆說這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叫我以後別去听那些鬼故事。說到我後背癢癢,那是我在長骨頭。
想不到第二天曉萍告訴我她昨晚做了個惡夢,令我吃驚的是她的惡夢竟和我的一模一樣。我沒敢告訴她我的惡夢,怕她說我膽小。但我實在弄不明白,為什麼我們的夢是一樣的呢。是不是真的如阿婆說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里找不到答案,看來我還要多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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