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來了
送走了五谷豐登的秋天,冬天就迫不及待地來了。北風一吹,馬路上到處是落葉,就像在地上鋪上一層金黃的地毯。我臉上的皮就會繃得緊緊的,變得粗糙起來,手和腳的皮膚也會因寒冷和干燥而開裂,有時腳上還會生「凍胙」。昨天阿婆叫我去煙紙店買了三分一盒的小蛤俐油,這樣涂上一個禮拜,皮膚就會光女敕起來。一個冬天兩、三盒就夠了。
秋天轉涼的時候,新城游泳池的票價就降到了五分一場,這樣一直以游到國慶節。價錢是下來了,但池水有點刺骨的冷。只要一停下來,人就要嗦嗦抖,牙齒上下要打架。我從中得知,鴨子冬天在水里不怕冷的奧秘就是因為羽毛上涂滿了油脂。我就學鴨子,往全身涂上厚厚的一層蛤俐油,一擦就是一盒。果然,我身上的水珠就像鴨背上的水,滾來滾去。上岸後抖抖身體,再用手一抹,身上的水就全去掉了。惜的是,這蛤俐油保暖的效果並不明顯。這樣試了沒幾天,游泳池也就關門了。
德明用蛤俐油的時間要比我晚得多,他說他皮膚自己會出油。小黃用的比我們高級,是「友誼」面油,而大衛搽的則是「百雀靈」面油。這兩種油都有香味,德明便笑他們,說這是女人用的。
海倫用的和我們不就一樣了,是一種叫雪花膏的東西,她有一大瓶,是人家送給她媽媽的禮物。每天吃好中飯擦好臉,阿婆就用一點雪花膏在她臉上抹上幾個來回。雪花膏一涂,她本來就白白的臉蛋就變得像蛋白了。阿婆講,一白遮百丑。海倫不漂亮,那雪白的小臉卻給她平添了幾分俊俏。
說來也怪,上海的冬天明明是干燥寒冷,有時忘了擦油皮膚都會開裂。而麗華的爸媽卻說上海的冬天是又濕又冷。听說他們的老家在海邊啊,怎麼會覺得這里潮濕呢。上海雖然有個海字,但離海邊還有一大段路呢。我想大概是他們的房子整年曬不著太陽,又緊靠水龍頭,水氣重重,一到冬天就陰冷潮濕的原故吧。
今天小組時大家都為這次作文傷透腦筋。也不知道周老師是怎麼想出來的,要我們寫一篇有關冬天的作文。一年四季,春華秋實,夏天有那愛的暑假,冬天是最難寫的了。望著作文簿,我們腦袋脹,眼楮直,手腳硬。我們對寫作文充滿了厭惡,但對好分數也沒有半點好感。也就是像德明說的那樣,拿五分又不能當飯吃。所以對于我和德明,做作業的煩惱和痛苦,遠比拿好分數的快和幸福大得多。
時間還未到德明就理好了書包。每當他文章寫不出,他就會出花頭精︰「現在我們出去兜兜馬路,嘗嘗冬天的味道,文章就不難寫了。」
麗華當場就訓起他來︰「不想讀書就明講,不要找借口。」
我是必需打圓場的︰「書怎麼能不讀。德明這樣做是有他道理的,上次我們在雨里走了走,不就寫出來了嗎。」
麗華把小嘴一噘︰「你們走吧。我不管你們了。」我知道她也沒有心思了。
叫了大銘,我們便去享受冬天了。
我們往南走,到了復興路便西行。現在是天寒地凍的時節,悟桐的落葉輕輕地躺在馬路上,滿地金黃。除了落葉,地上還有不少枯枝,樹上已經沒有多少葉子了。殘葉在寒風中瑟瑟抖,樹枝嘩嘩地隨風搖晃。陣風吹來,一片片樹葉四處飛揚,有的朝我們身上亂撲,有的在地上翩翩起舞。德明看見一張特大的梧桐葉飄然落下,便彎下腰去撿。我猜他大概又想起了斗樹梗子。他在地上蹲了一會兒,突然問我︰「阿魏,你看。怎麼地上的落葉大多是葉子的反面朝天。」
「也許是踫巧吧。」我不以為然。
「不對,不是踫巧。」他眼楮盯著幾片正在落地的葉子。
我們現那幾片葉子落地時也全是反面朝天。我拾起一張葉子往天上一扔,落地後還是反面朝天。他們都試了試,竟是同樣的結果。看來這不是偶然的,必定有其中的奧秘。
「阿魏,里講過嗎?」
「好像沒有。反正我知道這叫葉落歸根。」
「我就知道你是萬包全書缺只角。你再去查一查。」
「寫文章都來不及,哪有閑功夫去考慮這些。這對那催命的作文有什麼關系嗎?」
「當然有。我就要寫一篇落葉的文章。你們看,只要幾場春雨,梧桐樹上就會冒出綠綠的葉芽。幾天的功夫,就變成生機勃勃、綠油油的梧桐葉。沒到嚴夏,那梧桐葉便長得比巴掌還大。在烈日當頭的日子里,那茂密的葉子給人們帶來了蔭涼和寧靜。深秋初冬,葉子轉黃、落下。雖然現在枝頭不再有綠葉,生機全無,但這是為了來年的芽,更是葉子對人們的關懷,還陽光于大地,給人們以溫暖。等樹葉掉光了,春天就要向人們招手了。好像哪個人說過的,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想不到德明的那篇竟得了五分,還上了校榜。麗華再也不敢小看他了。
討論好落葉,我們便繼續西行。馬路上行人寥寥無幾,人人縮著脖子,個個腳步匆匆,非常的冷清。只見一個老頭孤零零地坐在門前,頭戴一頂破帽子,脖子上繞著一條舊圍巾,耳朵上是兩只翻毛的皮耳套,也不顧清水鼻涕從兩個鼻孔里滴滴答答,正慢條斯理地揀著小菜呢。我覺得他有點憐,他怎麼不到屋里去做事呢,外面多冷啊。天冷風大,我們幾個都把手插在袖籠里,這樣暖和些。
德明說冬天就要兜這樣冷清的馬路,心情就會和平時大不一樣。
我們就這樣毫無目標地走著,竟不知不覺到了茂名路上的文化廣場。德明說他一次也沒有進去過,也不知道里邊是什麼樣子。我告訴他們文化廣場現在漂亮多了。幾年前我來過一次,那時的它簡陋得多,它沒大門,只用幾個巨大的棉簾子擋擋風。在上海,文化廣場是最大的演出場所,每一排有一百多個位子,有六十多排,後面還有拾級而上,水泥砌成的看台。不過,它的椅子不像電影院那樣每人的座位都有扶手隔開,而是一長條木椅子。听我小叔說,踫到人多,文化廣場坐一萬多人。
那年冬天是小叔帶我來看馬戲團表演。我們坐在門邊上,那刺骨的寒風從棉簾子的縫縫里鑽了進來,凍得我是嗦嗦抖。最後一個節目還沒看完,他拉起我就走。出了大門他叫我快跑,我問他為什麼要跑。他告訴我是馬戲團的老虎逃了出來,我一听,便拼命地跟他跑。但我哪里跑得過小叔,他是上海市中學生百米和跳高冠軍啊。他嫌我跑得慢,便挾起我跑了起來,挾得我渾身骨頭痛。跑了沒多久,他把我放了下來。只見一輛輛電車在等著車。上了車,我還不時地回過頭去看看老虎追上來了沒有。
听了我的故事,他們都在笑我傻。這哪里是老虎逃出來,分明是他想趕上頭班電車,要是腳頭慢,十部電車開完都擠不上。現在我當然知道這些。
暮色漸濃,我們才往家趕。不知是風大還是別的什麼,大家都沉默不語。
不多時,只見路邊有一個賣混飩的小攤,簡易的鍋灶里柴爿在有氣無力地閃著火焰,鍋里冒出陣陣熱氣,那鮮美的混飩香味撲鼻而來。一聞到那誘人香味,我和德明的肚子一起咕咕地叫喚起來,我們無法抗拒這香氣的誘惑,加上走累了,便停下了腳步。空空如也的口袋明確地告訴我們︰只能看看。
那老頭一邊在下小混飩,還一邊包小混飩。他左手拿了一張皮子,比普通的薄一點,右手用一根小竹片,從一個堆滿肉醬的盤子里摳出一點點肉醬,往皮子中央一刮,隨手一捏,你還沒看清楚,一只小混飩就包好了。
兩個吃客坐在長板凳上正吃得香呢,牆邊停了兩部腳踏車,看樣子是他們踏累了,吃碗小混飩以暖暖身子、點點心。想不到這兩個人楊樹浦的一所中學的英語老師,而家卻在徐家匯,每天要斜穿整個上海。他倆經常在這個柴爿混飩攤吃碗混飩加加油,歇歇腳再上路。
「要吃小混飩明天上太平橋,現在回家要緊。」听大銘這麼一說,我們只得往回走,但我肚子叫得更響了,兩腿也有點輕飄飄起來。我們有氣無力地往家走,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我望著那陰沉沉的天,眼前那萬木凋零的景像,想想有那麼多不順心的事,讀書又這麼辛苦,睡覺前還有那篇難寫的作文,再模模口袋里一分、兩分的小角子。突然,我心里冒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但有點像悲傷一樣的感覺。和我一樣,德明說他也有一點淒淒涼涼的。小黃和大銘說他們也有那種莫名的傷感。
雖然現在的寒冷還談不上刺骨,但眼前的一切頓使我們感到家的溫暖,大家不由加快了回家的腳步。一想到家,我們就把那一大堆煩心事都通通拋到了腦後。
第二天,我把自己的感覺告訴了曉萍,她說這就是冬天的詩意。後來,在林媛那篇的大作里,我們找到了能確切表達我們感受的兩個詞︰惆悵。
麗華的寶貝
我和德明正在他家欣賞從後弄堂贏來的幾張香煙牌子,有好幾張是值錢貨,又輪到他財了。麗華找上門來,說要讓我們看看昨天她老家來人給她帶來的新貝殼。我們以前也玩過貝殼,像什麼螺螄殼、小釘螺、蛤俐殼、小海螺和一些叫不出名的貝殼。那都是些大路貨,是從買來的毛蚶、螺螄里挑出來的。女孩子還把螺螄殼串在一起,當「造房子」的子。麗華看到後,就寫信叫老家的人每次來都給她帶些好看的貝殼。時間一長,她就集到了好多漂亮和稀有品種。在上海,集貝殼的人很少。德明向她要,她就叫來人多帶一點。有時麗華也會賞我幾個,我得了那幾個寶貝,就把那些螺螄殼和蛤俐殼統統扔掉了。
到了她家,只見老四、老五像泥菩薩一樣呆坐著,小弟還做著怪腔,人是一動也不動。我上前把小弟拉了起來︰「有毛病啊。」小弟急得叫了起來︰「這次不算,這次不算!「原來他們在玩小人游戲︰我們都是木頭人。德明眼楮一瞪,手揮揮︰「沒出息!」他們三個便溜了出去。
麗華把她的寶貝拿了出來︰那是幾只非常好看的貝殼,以前沒見過。其中有一只漂亮的小海星,還有一個大海螺,麗華說只要加工一下就能吹。「麗華,你吃過海螺肉嗎?听說海螺肉很鮮的。」麗華點了點頭︰「我吃過好多海貝和海螺的肉呢,你是寧波人,你沒吃過?」我嘆了口氣︰「我寧波一次沒去過,哪里吃得到。」
德明又向她討,麗華給了他一只。我是不好意思開口,但麗華也塞給了我一個︰「這次帶得少。」我倆點點頭,她的意思我們懂。接著她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她自己炒的白果,我和德明一人五個。我知道那白果樹是她爺爺幾十年前在自家園子里種的,一雌一雄。說,銀杏樹雌的才能結果,雄的只開花授粉不結果。銀杏樹栽下後要好十幾年才開花結果,爺爺種下的到孫子才能吃到它的果實,所以它又稱公孫樹。每年這個時候,麗華爺爺總會托人捎來一麻袋。那兩棵白果樹結的果個大,清香口,十分的糯,略苦,加上麗華炒得好,不比買來的差。
「哎,我放在碗里的給老三的寶塔糖怎麼不見了?」
「一定是小弟拿去吃了。等他回來,我要嚇嚇他,你不要攔我啊。」我最看不慣他在家稱王稱霸的腔調,現在機會來了。
「訓他幾句就行了。」麗華知道我的鬼計多,而且毒。
這時小弟他們又跑了回來,要麗華幫他釘鈕扣。剛才小弟他們在弄堂里玩騎馬打,罩衫上的幾粒鈕子全掉光了。騎馬打也是一對抗性很強的游戲。玩的時候分成兩隊,身體強壯的一般做戰馬,就是背人家。上面的騎兵只能用手把對方的人從馬上拉下來,下面的戰馬以使絆子把對方的馬絆倒。被人家拉下來或著馬被對方絆倒了都算輸。玩種游戲衣服一定要結實,在游戲中撕破衣服和掉鈕扣是家常便飯。
「小弟啊,要好好玩不要淘氣呀。阿姐有很多事要做。」
「大姐,你不要急,我來幫你做。」
「小弟,阿哥教你的打法怎麼都忘了?」德明又怪自己的徒弟不爭氣,「你要做馬,憑你的身胚,只要撞對方一下,他們就人仰馬翻了。」小弟听得是頻頻點頭︰「曉得了,德明阿哥。」
「啊呀麗華,不好了!我給你的寶塔糖怎麼不見了,誰拿的?」我突然叫了起來,盯著小弟。
「我沒拿。」他想都沒想,便一口否定。老四老五看著他,也悶聲不響。「小弟,要是你拿的,如實招來,免得吃生活。」這小子骨頭硬,死不認賬。看來今天不給他點利害的,他是不會老實的。
我一把將小弟當胸拽了過來︰「今天老實告訴你,那寶塔糖用來毒老鼠的。吃一粒就爛肚腸,兩粒就送命,死到臨頭,你還講沒吃過?」
「三阿哥救命啊!」听我這麼一說,一旁的老四老五卻叫了起來,他們的膽子比老鼠也大不了多少,早就嚇癱了。
原來他們每人了吃一粒。麗華朝我看了看,意思是我該收場了。我眼楮一瞪︰「快回家,一人吃三大碗白開水,把肚腸汰汰清爽。晚了就要上醫院剖肚皮汰腸子了。記牢,不是什麼東西都以吃的。」
老四老五拔腿就往家奔,為了活命,多喝點水算得了什麼。小弟跟著,命比嘴硬要值錢多了。德明望著老四老五的背影,還是那句老話︰「沒出息!」
這時我們听到了大銘和小黃的聲音,是來找我們的。
跑冰車
前幾天,小黃在斜橋他親戚那里弄來了兩只彈子盤,想做一輛跑冰車。他是來向麗華借鋸子的。接著我們四個人就到太倉路淮海公園後門旁邊的舊木料商店,花了六分錢買了一根一米長的橫檔來做車龍頭。踏板是從買來的柴爿中挑出來的。也就是一個鐘頭的功夫,一部兩輪的跑冰車就做好了。一試車,跑冰車的性能非常好。我們興奮啊,隨後每人在弄堂里踏兩圈,過過癮。
小黃說這兩只半新的彈子盤他只花了兩角錢。我們知道在中央商場這一只彈子盤至少要一塊,就是舊貨攤上也要五角一只。花兩角錢做一部跑冰車太劃算了,我問他從哪兒買來的。他告訴我們這是在斜橋從「拉圾癟三」手里買的,他們是從廠里「拾」來的。價錢是大的一角一只,小一點的五分一只。听說有這麼便宜的彈子盤,我們都想自己做一部。我就叫小黃哪天帶我們去斜橋去買兩只,他一口答應。
這時曉萍和麗華來了,她們也要試一試。麗華踏得還以,曉萍的平衡不好,腳經常要撐地。听說我也要做,曉萍就要我做一部三輪的,這樣踏起來就穩當些。我告訴他們我打算做一輛三輪滑板車,就是一塊平板裝上三只彈子盤,前面一個做方向盤,手和腳都控制。玩的時候要人在後面推,車子就以自己滑上一段路,也拿兩塊木頭用手像撐船一樣撐。興安路點心店旁邊修鋼精鍋子的翹腳就是用這種車子來代步的。他撐車子的水平相當高,不僅速度快而且前後左右進退自如。我覺得好玩,所以我也想做一部。
曉萍馬上潑了我一盆冷水︰「你有腳不好好走路,做什麼翹腳車。」經曉萍這麼一說,我打算做滑板車的想法被三輪跑冰車替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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